为梦而亡：潘金莲的悲剧何在？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金学界 Author 石 钟 扬
李渔称《金瓶梅》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张竹坡亦称其为“第一奇书”。奇在何处？奇在“云霞满纸”与“此书诲淫”两极评价间的张力，奇在以西门一家照见天下国家的高度浓缩，奇在以对黑暗几乎不加拣择的暴露而收警世劝世之功效。
《末世的狂欢——金瓶梅与晚明中国》以两副笔墨聚焦《金瓶梅》的男女主角：以同情之了解洞见潜藏于潘金莲情欲背后由时代重压造成的挣扎与无奈，是为“恕笔”；以正义之冷眼审视西门庆的“流氓”发家史及其折磨女性的变态行径，是为“辣笔”。
在“金瓶梅”世界里，金莲无疑是最为风流的女性，她的命运与结局却最为悲惨。
“我如今要打发你上阳关”
西门庆死后，金莲既没有像李娇儿那样以三百两银子的身价，嫁给西门庆二世张二官，仍做了二房娘子；也没有像孟玉楼那样以明媒正娶，改嫁到李衙内家当了正房（较西门府上还升级了），更不如春梅虽以贱价出卖，但到周守备府上很快生子扶正……金莲在西门庆时代仿佛很泼辣、很勇敢，但在后西门庆时代她却显得很懦弱、很无奈，成日“忧上加忧，闷上加闷”，连像孙雪娥那样私奔的勇气与打算都没有（尽管孙雪娥与来旺儿私奔以失败告终，总不失为一种努力与挣扎），而像只全无主体意识的阿猫阿狗一样，任主妇吴月娘将她推向“市场”出卖。
这里需要解释的是，这所谓“市场”，既非经济市场，也非人才市场，而是贩卖人口（尤其是妇女）的市场。这种交易往往以媒婆（多为官媒）为中介，供方或为父母或为主家（主人或主妇），需方则五花八门，交易双方价格谈成，立份文书（即卖身契）便可合法成交。《金瓶梅》中众多的媒婆以做媒说亲、拉皮条客为副，以做贩卖妇女之中介为主；既是“官媒”，虽无营业执照，却也是官方认可社会承认的合法职业。这种职业的合法化，则证明宋代或明代贩卖妇女的合法化。当然这只能是奴隶制的残余，而绝非什么资本主义萌芽的表现。这种残余像条又黑又长的尾巴，长期摇曳在中国社会。且不说它对中国官场结构、士民人格结构的影响，更重要的是它与中国不同层次的家庭内部种种家用奴隶的需求互为表里。妾媵制度确定妾妇既是丈夫的奴隶，也是主妇的奴隶，丈夫在时，妾受双重管制；丈夫死后，则完全受制于主妇。因而吴月娘只发一句话就将金莲打发变卖了。
富有讽刺意义的是，变卖金莲的中介竟是当初为她与西门庆撮合牵线的王婆。她在西门府上恩恩怨怨了一番，仿佛黄粱一梦，黄粱尚温，她在一个轮回中旋转了一番，又回到历史的起点上。只是今非昔比，等待金莲的是更残酷的现实。那王婆是何许人物？作者早就介绍，那开茶馆的王婆是个“积年通殷勤，做媒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又善放刁”，一心只要“撰[赚]他几贯风流钱使”，她有本领“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才用机关，交[教]李天王搂定鬼子母。甜言说诱，男如封涉也生心；软语调和，女似麻姑须乱性。藏头露尾，撺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第二回）想当初，这王婆为撮合潘金莲与西门庆是何等卖劲给力；看今朝，潘金莲落入她手中，则另换了一副面孔。请看这一幕：
这番话理当是吴月娘说的，（按，词话本中此话便在吴月娘名下）但吴月娘嘴没这般溜滑，王婆竟喧宾夺主，越位训了金莲一顿。金莲没理会势利小人王婆，只与月娘乱了一回就开路。到了王婆家金莲仍旧打扮得乔眉乔眼，仍旧帘下看人，朝来暮去，又把王婆的儿子王潮儿“刮剌上了”。对此辩之骂之皆有，还是作品回目：“金莲解渴王潮儿”说明问题：“解渴”只当解渴，无须深究。
种种机缘皆错过
在王婆家待售，本来有种种可能。首先是与她有染有奸的“女婿”陈敬济要买她。但王婆百般刁难：“咱放倒身说话，你既要见这雌儿一面，与我五两银子，见两面与我十两。你若娶他，便与我一百两银子，我的十两媒人钱在外。我不管闲帐，你如今两串钱儿，打水不浑的。”陈敬济与她讨价还价，王婆就当街大声吆喝：“谁家女婿要娶丈母，还来老娘屋里放屁！”吓得陈敬济双膝跪下，央及：“王奶奶禁声，我依王奶奶价值一百两银子罢。争奈我父亲在东京，我明日起身往东京取银子去。”金莲也催他赶紧取去，“只恐来迟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第八十六回）。试想金莲与陈敬济都是管过钱财的人，若有“心计”，何至于连一百两银子的买身钱都凑不齐。连孙雪娥私奔时所带金银细软都相当可观，李娇儿拐带的钱财就更多。等陈敬济摇摇晃晃，从东京取来银子，潘金莲早身首异处了。
再次是张二官。这张二官听应伯爵说：“西门庆第五娘子潘金莲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动了念头，一替两替使家人拿银子往王婆家相看，王婆只推他大娘吩咐，不倒口要一百两银子。那人来回讲了几遍，还到八十两上，王婆还不吐口儿。然后刚从西门府上买来的丫头春鸿说，金莲因在家养女婿才打发出来的；李娇儿则将金莲从当初用毒药摆布死汉子，到在西门府上偷小厮，把李瓶儿母子俩生生害杀一总说出，让张二官打消买金莲的念头。（第八十七回）这在李娇儿是党同伐异，在张二官是顾此失彼（宁花三百两银子买个既不聪明，又乏情趣，更不漂亮，只擅偷盗的李娇儿，而不愿花八十两银子买金莲），在金莲则是个命运的寓言。还有湖州的商人何官人，只肯出七十两银子买金莲，最后却把整个家庭拱手让给了王六儿；此六儿金莲，竟连彼六儿的命运都不如。
复次是周守备。这当然是春梅的主意。春梅不是那种失意时摇尾乞怜，得意时将唾沫飞向旧主人脸上的小人，而是为奴时不卑，为主时不亢，颇有独立精神的女性。春梅听薛嫂儿说，金莲在王婆家聘嫁，就晚夕啼啼哭哭对守备说：“俺娘儿两个在一处厮守这几年，他大气儿不曾呵着我，把我当亲女儿一般看承。只知拆散开了，不想今日他也出来了。你若肯娶将他来，俺娘儿每还在一处，过好日子。”春梅对金莲的模样、才华、年龄、属相做了全面介绍之后，进而说：“他若来，奴情愿做第三也罢。”在那女性争宠成风的年代，春梅能如此大度，实属难能可贵，可见她未辜负金莲的一番情谊。金莲在争宠风云中四面出击，结怨甚多，唯与春梅名曰主仆却情同姐妹。春梅发躁对金莲偶有冲撞，金莲大度忍之；春梅不管与谁发生冲突（即使是西门庆、吴月娘），金莲挺身护之；甚至春梅与西门庆“一处玩耍”，金莲从窗口窥见，不仅没泼醋，反而悄然走开，怕扰了他们的好事。（第七十三回）这在金莲生涯中堪称奇迹。春梅是金莲在女性世界中的唯一知己。
想前些日子，金莲听说月娘要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送走春梅，金莲回房，“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恓，不觉放声大哭”（第八十五回）。张竹坡评云：“西门死无此痛哭，潘姥姥死又无此痛哭。”足见春梅在金莲生活与精神上的地位。如果两人真的被卖于周守备一家，对金莲来说无疑是不幸中的大幸。周守备正宠着春梅，春梅一哭求，周守备果派手下亲随去考察、砍价。经几番讨价还价，王婆越发张致咬定一百两丝毫不让。其实周守备已拍板：“明日兑与他一百两，拿轿子抬了来罢。”按理讲此事已大功告成了，不料守备的大管家周忠看不惯王婆的做派，说：“爷就与了一百两，王婆还要五两媒人钱。且丢他两日，他若张致，拿到府中拶与他一顿拶子，他才怕。”（第八十七回）本来是件愿买愿卖的交易，一方追求利益效应，一方却欲借用权力效应，将那现买现卖的生意拖了两天，引来的将是另一番光景。
“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
以上几种方案中任何一项得以实现，金莲都还有日子可过。然而，就在陈敬济回东京取钱尚未归来，周守备信周忠的话“丢他两日”之际，充军孟州的武松遇赦归来了，主动找到王婆门上，说：“我闻的人说，西门庆已是死了，我嫂子出来在你老人家这里居住。敢烦妈妈对嫂子说，他若不嫁人便罢，若是嫁人，如今迎儿（按，即武大与前妻之女）大了，娶得嫂子家去，看管迎儿，早晚招个女婿，一家一计过日子，庶不叫人笑话。”（第八十七回）
若真的如此，又何尝不是件风流韵事。中国古代有一种奇特的婚俗，那就是收继婚，或叫“转房”“挽亲”之类，即寡居的妇女，可由其亡夫的亲属收娶为妻。或兄弟死，其弟或兄可娶其妻为妻，或父亲死，儿子可收父妾为妻；叔伯死，侄可收婶母为妻。不为风俗许可的奸淫父兄妻妾的行为，谓之乱伦；为风俗所许可的收继婚，谓之合法。此俗古已有之，明初有禁，但禁而不绝。李瓶儿嫁入西门府之初，月娘的丫头小玉曾嘲笑她是“往口外和番”，即说她与王昭君一样（呼韩邪死后，又嫁给其前阏氏子为妻）父辈花太监用了，再传给侄子花子虚。李瓶儿与花家两代人的关系并非正式的收继婚，小玉以此开玩笑，证明明代人对此并不生疏。而武松在武大死后娶金莲，属合法的收继婚。所以他堂而皇之与王婆来谈婚论嫁。（女婿娶丈母似不属此列，所以王婆一吆喝，陈敬济立即下跪求饶。）
令人遗憾的是，武松是为兄复仇而来，他不想像当年在狮子楼或飞云浦那样，挥刀在王婆家杀掉金莲与王婆，他要将复仇仪式弄得像景阳冈打虎那样有招有式。因而要智取金莲、王婆，把她们赚到武大亡灵前再一一收拾，而江湖上的历练让他将智取的话语说得入情入理。不过狡诈的王婆一开始尚有防患之心，她没有满口答应武松的请求，只说：“他在便在我这里，倒不知嫁人不嫁人。”远在局外的吴月娘则一眼看出了其中有杀机。王婆说金莲“嫁了他家小叔，还吃旧锅里粥去了”。月娘听了，暗中跌脚，与孟玉楼说：“往后死在他小叔子手里罢了。那汉子杀人不斩眼，岂肯干休！”（第八十七回）月娘明知如此，既不通知王婆，也不提醒金莲，大有借刀杀人之嫌。张竹坡在第八十七回回评也透露了这种信息，陈敬济则直认月娘是杀金莲的主谋：“生生吃他信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第九十二回）
唯独金莲当局者迷。金莲一辈子所爱者有三个男人：第一是武松、第二是西门庆、第三是陈敬济；其他苟合者都是聊以“解渴”的白开水，根本没往心上去。这三个男人中后两者已得手，西门庆且已死去，陈敬济又似嫩了点（陈其实只能算半个男人，他在同性恋链条中充当“女色”），唯一未得手且最令金莲悬念的就是那梦中情人武松。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妙论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但这恋爱季节的男孩未必知道，人类自离开了伊甸园，被上帝一分为二，男人女人一生为之忙碌的一个重大主题就是各自寻找生命的另一半；离开了泥做的男人，女人就可能变为一团死水无澜；而水做的女人，只要给她一点爱、一点情，哪怕是一点性，或这些方面的信息与梦痕，她就可能立即鲜活起来，就会“天光云影共徘徊”。金莲就是这样的女人。人类在性爱上的冒险精神，可能超过其他任何领域。越是难以企及的性爱对象，就越能激起他（她）的念想与冒险精神，甚至不惜以生命孤注一掷。潘金莲就是这样一个冒险家。她一方面反复慨叹“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百年”自是遥远的历史，但她积三十年之经验，深恨女人难得半点自主权，苦也乐也全由他人决定的社会现实；如若下辈子还能为人，她的宏愿是“为人莫作妇人身”。虽然宏愿只当宏愿，本质上是为千载怨妇们出口恶气，从性别分工上鸣个大不平。另一方面她又是自己激情的俘虏，那不掺杂任何势利打算的激情令她对梦中情人毫无防患之心。
当初她对武松就是一见倾心，“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百般挑逗，获得的是：“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
尽管曾经深受其辱，金莲仍认定武松是个可遇不可求的好男人。因而在王婆家待聘的金莲，从帘下望到径往王婆门首来的武松，就激动不已，连忙闪入里间窃听他与王婆的谈判。当听到武松说要娶得嫂子家去，“又见武松在外出落得长大身材，胖了，比昔时又会说话儿，旧心不改，心下暗道：‘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就等不得王婆叫他，自己出来，向武松道了万福，说道：‘既是叔叔，还要奴家去看管迎儿，招女婿成家，可知好哩。’”见武松一口答应了王婆“一百两银子才嫁人”的价格，并主动提出给王婆五两谢银，王婆高兴得屁滚尿流，夸武松“真是好汉”，金莲进屋“又浓浓点了一钟瓜仁泡茶，双手递与武松吃了”，作为奖赏，并催武松“既要娶奴家，叔叔上紧些”。此时的金莲真可谓心幡鼓荡，满腔憧憬要步入新的生活航程，将梦境变为现实！面对此时的金莲，真令人难以说她是痴？是愚？还是天真得可怜、可爱又可悲？
“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那王婆不信武松这么个刚释放的囚徒真的有那么多银子，只胡乱地答应着武松。谁知武松身边正有施恩送他的一百两银子，又另外包了五两碎银子，白晃晃摆在王婆面前，王婆还有何话可说？又有谁知那一百两银子的身价是王婆自家定的，她以为奇货可居，可大捞一把。真的向月娘交钱时，只胡乱与她一二十两银子就是，“绑着鬼也落他一半养家”。这该死的王婆，若不如此贪心，稍稍让点价，金莲早到别人家去了，而落不到武松手中，那就会换作另一种故事了。
这武松也够损的，待金莲搭上红盖头在王婆陪同下来到武门新房时，他也确实张罗了酒菜，堂屋里也明亮亮点着灯烛，煞有介事，仿佛真的“帽儿光光，做个新郎”。但他的新婚宴席是摆在武大灵牌前的，既未拜天地也未夫妻对拜，他就自酌自饮了四五碗酒。紧接着不是夫妻双双入洞房，而是将婚房变成刑场。那武松把金莲“旋剥净了，跪在灵桌子前”，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让她呼叫不得；揪翻在地，“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让她挣扎不得。直到“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至此犹不解恨。接着“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
武松给出的理由是：“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不像《水浒传》武松将开胸作为两相殴斗的证据，以回避故意杀人会依刑法处斩的风险。在《水浒传》中武松杀嫂，被金圣叹视为“天崩地塌、鸟骇兽窜”之壮举，说：“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回批）而在《金瓶梅》中，无论作者还是评者，对武松杀嫂虽未贬之（这里的武松未去官府自首，而是径奔梁山），对金莲之死却充满着同情与慨叹。
张竹坡评道：“直对打虎。”其实武松打虎虽有招有式，却远无此细致。连作者自己也情不自禁地惊叹：“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崇祯本眉批：“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
中国人虽渴望个体的长生不老，却颇喜观看死亡，尤其是女性的裸死。因而以往的评论，对金莲之死投放了不少幸灾乐祸的诅咒。其实，金莲之死，与西门庆之死形成鲜明对比。西门庆之死是喜剧性的，金莲之死则是悲剧性的。作者视西门庆为“鸟人”，对他的死多有讽刺；而对金莲之死多有同情：“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并拟“古人有诗一首，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诗虽不佳，但“堪悼金莲诚可怜”的感情还是得以充分表达。
《末世的狂欢：〈金瓶梅〉金瓶梅与晚明中国》
石钟扬 著
点击图片 一键购买
我多么希望这些美丽的句子是真的
天生的女性主义者？| 专访张念
首部三国男子图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