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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睿 | 有无之间

柯睿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23-03-23

每个凡人都有一种焦虑:希望击退黑暗,希望在未来发现自己不会看到一颗救赎和接纳的心灵。有了这种感觉,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以一种更温柔的眼光看待前人。他们的文字不再仅仅像矿石一样被人们的再创作所掠夺——一般是通过“创造性误读”(“creative misreadings”)。

我们意识到,常识总是告诉我们:错误的解读是存在的,所有的诠释(“interpretations”)都是无效的,逝者应享有他们的权利,而人们应该仔细研究逝者的遗产——就像我们自己不希望我们的口头遗产随意被使用,或被误用。

每个成熟的人都感到需要把时光串连起来——唤醒过往,展望未来,无论是在个人还是家庭关系层面,甚或更遥远的但拥有同样情感领域的艺术。今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著名汉学家柯睿自选集《舞马与驯鸢》中的一篇《有无之间》。

《舞马与驯鸢:柯睿自选集》精心选择柯睿自1976年博士毕业后代表性汉学研究学术论文12篇,主要涉及中古中国的文学、宗教和文化史研究,在时间跨度上包含汉末建安、南北朝以及作者用力尤多的唐朝三百年,集中体现了作者学术成就的精华,为学界提供了不同的研究方法与研究角度,有助于进一步打开中西交流对话之门。

有无之间

柯睿

八世纪诗人王维在描述他乘船游览周围的景色时,写道:“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The river’s flow goes beyond heaven and earth,/ The hue of the mountains lies between something and nothing.”)这里翻译为“hue”的“色”有时会更明确地译作“color”。但“色”包含更普通的“形式、物质”(“form; matter”)的意义(因此一般作为梵语“rūpa”的标准汉译),这一点尤为重要。王维并不只是单纯地描述朦胧的山色。从他所处一望无际的河道上这一有利位置看,那些山挡住他的去路,在他面前延伸,看起来像是若有似无(“between there and not-there”)地占据了他前进路线的中间地带。它们物质上的存在和其可感知的外表似乎是有问题的,正如他此刻漂浮在其上的那条河流,似乎流向了一个可即时感知的世界之外的地方。如果可以使用这样一种矛盾修饰法(“oxymoron”),那它好像就是一种“真正的虚无”(“real nothing”)。在这种“有无之间”(“between something and nothing”)的情境下,在“有”和“无”之间,如果王维需要一个单字的同义词来形容那些山的状态,他便会说“玄”。

瀚清堂 朱涛 摄

一个与之相关的词汇“冥”,也是玄学的爱好者所津津乐道的。这个字通常也被(浅显地)翻译成“黑暗”(“dark”)。然而,与“玄”相比,它意味着“蒙上阴影”(“dark-cast”)的光,就像是黄昏的微光或昏暗的深渊。在正常的用法中,它比“玄”占有更大的比重。在道教的语境中,它指的是俗眼看不见的领域,即超越世俗经验的领域。举例而言,在遥远的空间,众神居住之所就是“冥”:对大多数人来说它似乎只是单纯的黑暗(“dark”),但道士能看到那里的光,就好像它是正常光谱以外的紫外线部分。在玄学的论述中“冥”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术语,它暗示了现象的非实际起源,是一种不可言说但却是对证据的必要补充。说到这里,大家可能会想起亚略巴古的“神圣或耀眼的黑暗”(“divine or dazzling darkness”),那是多余的光遮蔽了光本身。只要稍一转头,我们便离《心经》那最核心而又包罗万象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rūpam śūnyam śūnyataiva rūpam)不远了。

正如“玄”与“冥”各自所代表的不同的“黑暗”(“darknesses”),在语言与现实的关系中,我们发现自己面对的——当我们太过接近时——似乎是海森堡“不确定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的一种版本。我们尽力做到精确,但是不论是所处的位置还是速度都总是可疑的。尽管如此,我们并不会停止说话或思考。当我们退一步看时,点彩派(pointilliste)画家的每一个彩点都可形成一个可识别的场景。虽然我们只是五蕴(skandha)的集合,某一秒永远都与它的下一秒不同,但我们仍然是一个完整的人。对于十二入(āyatana)和十八界(dhātu)而言,亦是如此。如果语言是用以缓和“有”与“无”之间矛盾的手段,那么我们运用时必须谨慎。又或者,用另一个关键词说明同样的道理,那就是“无心”(“without mind”)。

陆机是三世纪末至四世纪初最著名的作家之一,活跃于玄学蓬勃发展的中期,他在中国文学传统的一块试金石——《文赋》中,有效地在论述诗人及其作品时运用这些意象。陆机对文学创作有这样的看法:

伊兹事之可乐,固圣贤之可钦。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

这里说的是那些从永恒的寂静中绞出的声音,制成我们作为人类必须与之合作的文字,当中有神秘也有救赎。雪莱曾言:“语言是永恒的俄耳甫斯之歌,它以错综复杂的和谐统治群众的思想和形式,否则他们将会变得毫无意义且杂乱一团。”让我们一起期盼那些和谐有序的思想和形式(对比奥斯卡·王尔德的定义:“诗歌是理想化的语法。”)能在它们自身的生命中延续下去,把作者的思想延长至其死后的更远的将来。约瑟夫·布罗茨基提出的“也许艺术只是一个有机体对其固有局限的一种反应”,以及他所说的“审美意识是自我保护本能的孪生兄弟,比伦理更可靠”,都是非常深刻且恰当的。

瀚清堂 朱涛 摄

每个凡人都有一种焦虑:希望击退黑暗,希望在未来发现自己不会看到一颗救赎和接纳的心灵。有了这种感觉,人们也会情不自禁地以一种更温柔的眼光看待前人。他们的文字不再仅仅像矿石一样被人们的再创作所掠夺——一般是通过“创造性误读”(“creative misreadings”)。我们意识到,常识总是告诉我们:错误的解读是存在的,所有的诠释(“interpretations”)都是无效的,逝者应享有他们的权利,而人们应该仔细研究逝者的遗产——就像我们自己不希望我们的口头遗产随意被使用,或被误用。我所指的是王羲之在353年的一次春游聚会上为一众友人的诗作撰成的那篇著名的《兰亭集序》中的最后几句话: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这令人既心酸也感动,在大约16个世纪过后,它的情感甚至超越了王羲之努力想要保存的诗歌。

更让人心酸的是以下这四句简单的诗句,来自同样的担忧,出自詹姆斯·埃尔罗伊·弗莱克虔诚的诗歌《致一千年后的诗人》(“To a Poet a Thousand Years Hence”):

噢,我那素未谋面的、尚未出生的、未认识的朋友,
我们甜美的英语的学生,
在黑夜中独自朗读我的文字:
我是个诗人,我很年轻。

每个成熟的人都感到需要把时光串连起来——唤醒过往,展望未来,无论是在个人还是家庭关系层面,甚或更遥远的但拥有同样情感领域的艺术(这其中我把学术研究也包含在内)。这种需求在某些类型的写作中尤为明显。此时人们会想到最著名的纪念诗,比如雪莱的《阿多尼斯》(“Adonais”)纪念济慈之死;丁尼生献给阿瑟·亨利·哈勒姆的《纪念》(“In Memoriam”);奥登的《纪念叶芝》(“In Memory of W. B. Yeats”);贾谊的《吊屈原赋》等。所有的这些作品都试图赞美、保留和永远整理好逝者的精华,这些动机促使诗人也为自己保留一个空间,去追随逝者逐渐远去的影子。如此,他便能为自己最终的纪念发声。贾谊在屈原死后几百年所写的那篇赋,除了悲叹逝者曾遭遇的磨难,同时也为他自己被放逐至长沙而表示抗议;奥登作品的最后一联“在他那个时代的监狱里,教导自由的人们如何去赞美”(“In the prison of his days/ Teach the free man how to praise”)所说的就是他自己的希望,而不是叶芝的。学术期刊上的讣告同样揭示了幸存者那悲哀又含蓄的焦虑,它经常告诉我们的不仅是逝者的成就,还有司祭者的理想。这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我们都希望为自己撰写悼词,期望在死后能有一定的影响力。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后世的理解。

瀚清堂 朱涛 摄

顺着这条思路,是时候再引用一句激励的话了。亨利·梭罗曾说过:“人们有时说,经典作品的研究仿佛最终会让路给更现代和更实用的研究,但富有冒险精神的学人总是会研习经典的,无论它们是用何种语言写成的,也无论它们多么的古老……好好地阅读——即以真心读真书——是一种高尚的修习,这种修习会比其他当今任何风俗习惯所推崇的修习给读者带来更艰巨的任务。”在这具有教育意义的同一章(关于“阅读”[“Reading”]的一章)稍后的段落里,梭罗指出了一个重要的区别,这对所有语言都很重要,但对古代汉语的学人尤其重要:“若只能够说那个国家的书面语言,那是远远不够的。因为口语与书面语言,即听的语言与阅读的语言之间有一个显著的间隔。口语通常是短暂的一种声音、一种说话,只是一种近乎粗鄙的方言,但我们如野兽般向我们的母亲无意识地学习。书面语是口语经过成熟的且有经验的提炼;如果口语是我们的母语(“mother tongue”),书面语便是我们的父语(“father tongue”)。这是一种含蓄而精挑细选的表达方式,它太过重要了,以致我们的耳朵听不到,这种语言我们必须经历‘重生’才有能力去说。”

这个说法我们可以作更进一步的讨论。古代汉语的学者——或者是梵语、苏美尔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古波斯语等等的学者——我们必须在那个语言里“重生”,这不仅为了我们可以学习去理解和说出我们的父语,更让我们可以正确地为逝者作诠释,让他们可以通过我们在这个后世得以重生。我认为,作为古典文本的研习者和翻译者,我们所承担的工作与神圣崇拜和产科上的严谨同等重要。当我们阅读和翻译的时候,我们的手中——我应该说在我们的脑海里——紧握着过去生活的轨迹,这些印迹与我们自身的生活一样珍贵和真实。我们可能会说,古典主义者是前人精神能量的拾穗者,他们得益于那些思想强大或幸运得以留名后世的人在几个世纪或几千年前播下的种子。天体物理学家从逐渐减弱的空间边缘捕捉光波,因而能够从字面意义上考察时间(和时代)的过去。至于我们,或多或少可以准确地拼凑出那些字面上难以理解,但跨越时代仍闪烁着生命光芒的语言,印证了比星星更为奇妙的事物所具有的复杂性和激情。

陈惠仪、陈伟强 译 节选自《舞马与驯鸢:柯睿自选集》

《舞马与驯鸢:柯睿自选集》
(美)柯睿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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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为汉学家柯睿教授自选集。作者精心选择自1976年博士毕业后代表性汉学研究学术论文12篇,主要涉及中古中国的文学、宗教和文化史研究,在时间跨度上包含汉末建安、南北朝以及作者用力尤多的唐朝三百年,集中体现了作者学术成就的精华,为学界提供了不同的研究方法与研究角度,有助于进一步打开中西交流对话之门。同时,本书由柯门弟子担任翻译与编纂工作,既能反映柯睿教授学养之高深博大,又可勾勒其门人学术传承与发展概貌。这也使本书的出版具有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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