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混凝土:“真实犯罪”港片的复兴
据统计,2019年可能将有20余部港产犯罪片上映。
排除任何可能的延期与调档,下一年香港“案发率”将比今年大幅增长。
其中,《追龙2:绑架大富豪》《风再起时》《催眠·裁决》仍然以香港史上真实案件为题材,抢占市场。
回看2017年《追龙》、2015年《踏雪寻梅》、2014年《魔警》……近年来,港片的“真人真案”题材,似乎有所回潮。
它曾经的沉寂,归罪于港片的败落;而归来的因由,除了港片自身的“思痛”“思变”,也有合拍大潮下,类型本身的“转型升级”。
贼王·探长·奇案
件件“有案可查”
2011年10月5日下午4时,香港女子秦嘉仪,回到观塘区牛头角淘大花园寓所后,再也没有出来。
自从当日,她跟四川老家的亲人通过电话后,彻底人间蒸发。三个月后,其兄向香港警方报案。
警方进入秦的寓所,没有发现尸体,也未发现任何血迹、毛发与皮肤。
图中女子为秦嘉仪
经过三年追查,警方终于在淘大花园的监控录像里,发现了线索。
在秦嘉仪回家后两日,她的男友陈文深,多次携带可能藏尸的工具出入秦宅,嫌疑重大。
后来经调查获悉,秦嘉仪于2007年,与已婚的陈文深相恋。
之后两人感情生变,屡次爆发争吵,乃至拳脚相向。
陈文深被捕,于2015年8月19日被裁定谋杀罪名成立,判处终身监禁。
直到判决生效,陈文深依然没有招认谋杀罪行,而秦嘉仪的尸体,至今尚未找到。
这是香港自开埠以来,第一宗“无尸体、无法证、无被告”,凭借环境证供定罪的命案。
由张家辉、张翰主演,将于明年上映的《催眠·裁决》,即根据此案改编而成。
但这个故事,与原本的案情截然不同。
它的视角,设想了另一种细思极恐的可能:
一位陪审员在一件“无尸体、无法证、无被告”的命案审理中,被人要挟。
他必须在退庭商议时,利用自己的催眠特长,操纵陪审团其他成员,认定被告有罪。
原本的桃色命案,在故事里变成了高智商黑白斗法。
可看性提升的同时,也让人对当代的罪案审理方式,重新思索:
科技的介入,是让人们更接近真相,还是为天网撕开了黑洞?
而明年可能上映的港片中,根据真实罪案改编的,不止《催眠·裁决》一部。
《踏血寻梅》导演翁子光的新作《风再起时》,成为明年最受瞩目的港产犯罪片之一。
故事以70年代香港廉政公署成立前后,两大警界巨贪吕乐、蓝刚的遭际为原型。
影片若如期上映,将是近十年来,第三部以香港60-70年代“四大总华探长”为题材的犯罪片。
2009年的《金钱帝国》与2017年的《追龙》里,王晶曾两度将“四大探长”中最著名的吕乐搬上银幕。
这一次,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磊乐(原型为吕乐)与南江(原型为蓝刚),分别由郭富城和梁朝伟扮演。
而《踏血寻梅》的原班主演春夏、白只、金燕玲与谭耀文,也将出演该片。
另一边,重开“枭雄片”风潮的王晶也没闲着。
2019年,原名《贼王》的《追龙2:追缉大富豪》,也在可能上映的计划之列。
这部续集与《追龙》在剧情上,基本没什么联系。
据目前透露,故事内容为绑匪龙志强绑架富豪长子并勒索巨款,最终伏法。
熟悉港片与香港罪案的人一眼就看出,故事原型是1996年张子强绑架李泽钜案。
梁家辉扮演的悍匪“龙志强”,原型显然是外号“大富豪”的悍匪张子强。
演警匪片演到停不下来的古天乐,这次要扮演追捕龙志强的警察。
算上这部,张子强的影视形象已经有9个版本了。
现在来看,港片真实案件题材回涌,已是近年不可逆的趋势。
由于香港电影的“奇案片”“枭雄片”传统,类似影片的出现,并不让人太奇怪。
但这类电影在一段时间内,几乎沉寂无闻,它的回潮,也不能不视作一个特殊现象。
从感官刺激到社会思索
港片“犯罪实录”演进史
1959年6月19日,香港富商黄锡彬的儿子黄应求,被三名头戴野狼面具的男子绑架。
三天后,黄家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是一只血淋淋的耳朵,和一封勒索50万元的信件,信末署名“野狼”。
黄锡彬坚决不付赎金,不久后与绑匪失联,黄应求失踪19个月,生死未卜。
1961年2月10日,又一起绑架案发生在湾仔区毕拉山道。
这次被绑的,是黄锡彬自己。
他在一口木箱里锁链加身,度过了17天才被放出,期间,他从绑匪口中得知,儿子早已被害。
警方经调查,于当年12月将三名绑匪马广灿、李渭及倪秉坚逮捕。次年,三人被判处死刑。
这起手段残忍的绑架凶杀案震惊全港,被称为“三狼案”。
1974年,一贯以武侠片见长的邵氏导演程刚,将此案拍摄成影片《天网》。
此后,程刚的社会犯罪片一发而不可收。
1976年,他与华山、何梦华联合执导的影片《香港奇案》上映。
影片属于分段式集锦类,分为三个故事,每一个都由真实案件改编而来。
三位编剧除了程刚自己,另两位是“香港四大才子”里的倪匡和蔡澜。
之后《香港奇案》系列又拍了三部续集,依旧保持了分段式、联合执导、真实改编的特色。
“奇案片”作为港产犯罪片的一股风潮,真正开始。
而程刚自己,也继续拍摄影射现实案件的写实犯罪片。
这也许是他除了武侠作品,以及把儿子程小东培养成知名武指之外,在香港影史上又一笔抹不去的成就了。
但“奇案片”的美学成就,尚未发挥到更大。
毕竟,这些片子更感兴趣的,还是桃色案件与血腥凶杀,不为别的,蹭热点,有看头,好卖钱。
它对案件的态度,也更多局限在暴露,以及简单的道德批判上,思考案件背后社会现实的,还是很少。
社会批判的任务,70年代的香港电影史,选择交给章国明、翁维铨和麦当雄他们去做。
未必有奇案原型,却基于社会问题的写实犯罪片,其故事构架与表现手法,远比蹭热点的“奇案片”更自由。
1981年章国明的《边缘人》,凭借写实刻画,成为港片“卧底”题材代表作
“奇案片”偏爱卖弄的恐怖、血腥、色情,观众一看腻低级趣味,立马被取代。
加之《英雄本色》后,吴宇森“英雄片”、林岭东“风云片”继起,主人公们如侠客般手持双枪飞天遁地,充满浪漫色彩的警匪片成为主流。
而在“奇案片”相对沉寂的80年代,一件件骇人听闻的凶案,在现实中发生。
1982年“雨夜屠夫”林过云连环杀人案、1985年宝马山童党杀人案、1988年马洁芝杀夫烹尸案、1989年空姐溶尸案……
连环杀手出现、恶性毁尸案频发,警界面对的,是人类对同类生命充满戾气的漠视与仇恨。
在日渐拥挤、急躁的香港社会,它们如钢针插入大脑,一下微颤,疼到人哭嚎如狂兽。
后来,一位知名演员对这些曾经的案卷产生兴趣。
拿过金马金像双料影帝,带周星驰出道的李修贤,开始将重心进一步偏向制作层面。
1992年,他监制的《羔羊医生》公映,故事改编自1982年的“雨夜屠夫案”。
一看这片名,就知道从哪部同类型好莱坞电影扒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之前出演过“雨夜屠夫”林过云的任达华,这回又被拉来演了个三级版。
从此,任叔开始了谜一样的三级片时代,成为各路变态杀手的第一扮演人选。
但被李修贤把画风“带歪”的,还不止他一个。
是的,就是这位卖力工作的面点师傅
没怎么演过主角的黄秋生,竟然凭着三级片《八仙饭店之人肉叉烧包》拿了金像影帝。
而这一故事,也改编自1985年的澳门八仙饭店灭门案。
显然,“变态杀手”题材的兴起,除了社会现实激发灵感,也与80年代末好莱坞类似题材的兴起有关。
香港电影分级制度的成熟,让“奇案片”以三级片的方式复苏,在表现尺度上有了更大的自由度。
之后的李修贤监制,几乎成了90年代“奇案片”的标志。
而李修贤自己,还去当时的亚视主持一档节目:《香港重案实录》,专门跟观众聊他身后背景板上的知名案件。
叔,你到底是多爱这个……
与此同时,真实案件改编电影的形式,日渐丰富。
1989年,“四大探长”之一的蓝刚,为逃脱廉署追捕,在泰国定居十余年,寿终他乡。
1991年,曾在60-70年代烜赫一时的大毒枭吴锡豪,因肝癌被特赦出狱后,不治去世。
一代枭雄离世,激起全民回忆,也为香港片商带来新灵感。
好莱坞黑帮片的“美国梦”史诗气度,被香港影人全盘取来。
如果说取材于吴锡豪犯罪生涯的《跛豪》,在形式上更接近《疤面煞星》式的“私枭兴衰史”,那《五亿探长雷洛传》则为个人传奇注入更多历史厚重。
雷洛人生的每一次转折升阶,都与香港历史大事件息息相关。
真实犯罪题材港片,在审美格调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而90年代,张子强、叶继欢、季炳雄在港连续犯下的持枪抢劫、绑架大案,在令香港居民人心惶惶的同时,又为香港电影提供了新题材。
张子强在一次脱罪后获释,这成了他的标志性动作
一方面,作为当时轰动的案件,题材本身带有热度。
同时,三名“贼王”的兴衰史,也与具有传记性质的“枭雄片”在表现手法上,可以完全契合。
从此,任达华又成了张子强专业户……
“贼王”题材电影,更像是“奇案片”与“枭雄片”的一种结合产物。
但香港电影真实犯罪题材的巅峰,也在90年代戛然而止。
原因与其说是尺度限制,倒不如说是港片90年代末因粗制滥造,导致衰落的大势所趋。
进入21世纪之后的《人头豆腐汤》《烹尸之丧尽天良》等片,已经沦落为小成本恐怖片,退回了单一追求感官刺激,挑战观众承受力的老路。
这个破封面,曾经席卷过当时的每个租碟店……
从此,“真人真案”题材作为一种风潮,在香港影坛基本消失。
由于题材限制,此类影片在合拍片大潮中,不可避免被甩出。
案件改编犯罪片,随着创作规模减少,开始倾向于个体化制作。
名导大卡司、高度风格化与类型化,成为之后类似题材的主要形式。
比如,轰动一时的警员徐步高枪杀同僚案,被改编成两部影片。
杜琪峰2007年的作品《神探》,以“人心中的鬼”为题,探讨人性在贪欲、懦弱支配下,“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的歧路。
其后林超贤的《魔警》,则是一个偏执狂警察走火入魔的过程。
中为人物原型“警魔”徐步高,他在连环枪击案的最后一起被射杀
两个故事,都已与案件本身脱开,各自讲述的,是导演心中的人性罪与罚。
而《天水围的夜与雾》借助“天水围灭门惨案”表达的,也是许鞍华不变的社会观察视角。
到2015年,翁子光横扫金像奖的《踏血寻梅》,已经通过警探臧sir之口说出: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要杀人,我想知道事情怎么会发生。”
臧sir作为一个热爱寻根究底的警探形象,已经成了导演与观众在片中的一种化身。
在他看来,罪案背后的当事人心路,远比案情本身重要。
探案过程,展示的是七百万人的都会角落中,无法磨灭的悲情色彩。
以案件本身为基础,传达社会思索与个人表达,无论类型化还是作者化,“奇案片”都在这段时期达到了新的成熟。
《踏血寻梅》剧照
真实案件自带IP
改编依然要慎重
当港产犯罪片后继乏力,青黄不接之际,“真人真案”的回归,是无奈,也是求变。
经过数十年无数改编,许多案件本身流传度广,已经成为一种IP。
如网络流传的“香港十大奇案”,基本每一出案件,都至少被影视改编过一次。
而张子强、林过云、“四大探长”等历史人物的影视形象,也有过不止一个版本。
某种程度上,“张子强”“雨夜屠夫”“三狼”在香港文化中,已成为罪犯的代名词,也是抹不掉的时代印记。
从那以后,三人犯罪团伙都叫“三狼”,拿突击步枪抢劫的都叫“贼王”
(上图来自《三狼奇案》,下图来自《树大招风》)
每一次改编,都会牵动观众:他有多像?会演出一个不一样的XXX吗?
在原创好故事不足的情况下,真实案件改编电影作为一种”翻拍“,有着不亚于其他IP的吸睛力。
而在改编过程中,此类影片的基调,往往可能走向两极:
或是《踏血寻梅》一般的写实刻画,或如《追龙》传奇化渲染人物,抽象化描绘时代。
大案与名人真实存在,本身为影片赋予了不小力量。
但真实的力量与历史的厚重,其强弱可以根据导演表达意图,做一定程度的增减。
而以案件为灵感,激发出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引发的也是另一种思考了。
“真人真案”在美学上的转型升级,也对创作者的要求提高了。
所以名导+演技派的配置,在此类影片中更加常见。
艺术质量相对更有保障的同时,也加强了票房号召力。
但同时,这一类型的隐忧也依然存在。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审查风险。
一旦在特殊案件、表现尺度上“触雷”,此类港片基本无缘内地市场。
比如涉及内地人在港遭遇,场面又相对写实的《踏血寻梅》,虽然声量不小,但始终没在内地上映。
《踏血寻梅》剧照
相比《踏血寻梅》,《追龙》的命运就好得多。
王晶认真起来非同小可,《追龙》可能至今都是“四大探长”与“跛豪”题材影片中,整体制作水平最精良者之一。
但《追龙》也不是没毛病:
它将雷洛、跛豪警匪之间的尔虞我诈,一定程度上浪漫化,最终落脚在了兄弟情仇的纠缠上。
虽然好看,但不仅与史实、情理相悖,也让影片的史诗基调被截断,在美学上无法统一。
某种程度上,后半段的剧情已经与一部原创警匪片没什么分别了。
随着时过境迁,这些真实案件IP固有的时效性,也必然在影响力上有所减弱。
当IP不再那么IP,无论写实浪漫,都要对事件在改编上重新处理,保持它来自“真实”的生命力。
所以,港片集体回归“真人真案”,并不令人意外,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榨干题材资源的竭泽而渔,在香港电影史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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