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乐队》：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2007年，杜琪峰联合林岭东、徐克共同执导了一部《铁三角》。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它仍然是一部奇片。本片完全是三位大导的游戏之作，开机前不设立完整剧本，只是由其中一个人先拍，后面二人依次根据前面拍好的情节往下接续拍摄完成。
徐克打头阵，开了一个魔幻好局；中间林岭东理顺剧情，掌稳船舵；压轴的杜琪峰再次起飞，高度风格化的光影雕琢、电光火石的枪战和银河映像式宿命结尾的加入，让观众瞬时忘记了前两位导演拍了什么。
《铁三角》（2007）
一则故事，三个导演，风格泾渭分明，谁也不让谁，导致割裂感分外严重。故事讲的七扭八拐，观众自然更不买账，《铁三角》上映时口碑一泻千里，票房数字也不甚好看，但是三个导演并不在意，此番玩尽兴了便已达到目的。
差不多十年之后，“香港电影已死”这个老生常谈的判词没有人再谈论了，因为香港电影是死是活，已经没人关心。那时又是杜琪峰振臂一呼，找来洪金宝、谭家明、许鞍华、吴宇森、袁和平、林岭东、徐克七位曾经在影坛叱咤风云的同行伙伴，搞一出片名致敬费里尼的《八部半》，并且全片使用胶片拍摄，旨在用最怀旧的介质，拍摄这片土地逝去的时光，希望能够借此重新提振惨淡的香港电影业。
八个导演一台戏，本该是一场挥斥方遒的接力赛，可惜却中途生变，吴宇森导演因身体抱恙宣布提前退出，林岭东导演也于2018年因病去世，所幸的是，他负责的部分已经拍摄完成。只是两位大导演的相继缺席，为本片蒙上了一层“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剧色彩。
缺一人入场的《八部半》更名为《七人乐队》，重新出发。
与2007年的《铁三角》不同，《七人乐队》不再是几个导演拍一个故事，而是一个每人拍一部的“拼盘”式短片集。有了情怀的大主题，加上参与的导演们都已步入暮年，让本片少了前作的恣意汪洋，多了几分铁汉柔情。
01
离去与回归
七部短片中，《别夜》《回归》和《迷路》都谈到了“离开”，三部短片的时间背景分别是80年代、90年代和10年代。三位导演分别用恋人、祖孙、父子三对亲密关系的离别，来表现港人在某些特定时间点对未来何去何从的迷茫。
《别夜》用新浪潮时期戈达尔式的构图与剪辑方法拍摄而成，短片的前半部分情侣间的每个动作都被分切、剪碎，再重新拼接在一起，表现出他们彼此之间的隔膜，谭家明用他的拿手的剪辑让这些镜头组合在一起“细碎而不乱”。随着故事递进，二人的情感逐渐回温，虽然口头互相抱怨，但是内心依然还是在意对方。女人要在八十年代离开香港，而男人不能跟她一起走，两个人的不舍与茫然强烈碰撞到一起。谭家明用那个年代的先锋影像拍摄手法去拍那个年代的故事，这或许更接近怀旧的本质。
《回归》的导演是袁和平，不过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将他拿手的“功夫”当作本片的核心来拍，而是聚焦于人物内心情感，动作元素在本片中更像是调剂节奏的存在。片头《功夫》中打太极拳的包租公元华练起了洪家铁线拳，相信周星驰的影迷应该能会心一笑。
崇洋的孙女一心想出国读书，与恪守中华传统的爷爷形成鲜明对比，但是二人的冲突与和解还是老生常谈的“汉堡包与肠粉”这种已经用滥的套路。最终孙女一家在97之后从国外回到香港陪伴爷爷，似乎也是在照应香港回归祖国这一历史事件。
《迷路》是一封真正的“城市情书”，曾经香港的建筑不见，数字摄影取代了胶片，一切旧事物仿佛都烟消云散。而新的事物真是更好的选择吗？这个问题却依然没有答案。
林岭东在这部短片中温和了很多，他在成名作《龙虎风云》中溢出屏幕的暴戾风格都没有了，转而用温情的笔触唤起试图某种香港记忆。导演或许冥冥之中知道了宿命的安排，任达华饰演的男主人公最后死在了他陌生有熟悉的故乡的街道上，片尾镜头久久凝视着他的遗像，仿佛林岭东导演也正在看向我们。
林岭东导演
02
似是故人来
洪金宝的开篇《练功》讲的是他早年练功偷懒的真实故事，不知是导演本人力不从心还是真的“偷懒”，《练功》看完只是给人一种“话说了一半”的隔靴搔痒感。
《练功》以天台为界，上面是学徒，下面是师傅，每次师傅教完新动作，便让大师兄洪金宝看着师弟妹们在天台练习，他在天台下的房间通过不同动作的脚步声来判断他们练习的刻苦程度，可是殊不知脚步声是对的，只是把空翻练成了垫步，武步也就变成了舞步。
《练功》由洪金宝的旁白声起，又因他的露面耳终，虽然拍得很卖力，但是这份独属于他的温暖回忆并没有很好地传递给观众。看完唯一的收获或许是明白了为什么西方人能把武侠片和歌舞片混为一谈。
许鞍华的《校长》无功无过，延续了她一贯的生活流拍摄风格。虽然片名叫《校长》，但是戏剧核心却在新人马赛饰演的老师身上，或许是吴镇宇太过抢眼，马赛并没有太多发挥空间，短片时长的限制也让这个故事没有更好地发挥出它应有的魅力，实属可惜。
杜琪峰的《遍地黄金》毫无疑问是全片最佳，他用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间的三次危机（互联网泡沫、SARS、次贷危机）和三个想发财的小人物，带出了一整个时代的黑色幽默。
结尾主角三人团在茶餐厅点单的数字和想要买的股票代码写反，用点菜的号码买了股票，最后却照样赚钱。这个设计非常精彩，因为它揭示了一个深层道理：你发财与否，与你的个人能力没有太大关系，背后的时代与命运才是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遍地黄金》片名的背后是更大的宿命感，既然有怎么买都挣钱的时代，也会有怎么买都赔钱的时代。如果片中三个人继续这么买下去，总会有赔钱的一天。片尾镜头缓缓掠过香港的高楼丛林中间，背景响起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的伴奏，似乎是在叹息如今的时代，正是“似是故人来”，什么都改变了，什么也没改变。
徐克的《深度对话》与其说是一部短片，不如说是一个对整部影片的总结陈词。片中的台词中不仅说到了《七人乐队》中七名导演的名字，结尾徐克和许鞍华本尊甚至都露了一脸。
在一间近未来质感的精神病院里，一个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问诊，但是说着说着观众才会发现，他们两个人似乎都不正常，再说下去发现病人才是医生。而在幕后“暗中观察”的两人，竟然也是精神病人，徐克的这番隐喻放在结尾，似乎有种“大家都是精神病”的狂欢精神。
香港近些年发生了太多事，站在今天回望它，东方之珠昔日的光环似乎已经褪去，内地与香港在硬件上的差距也逐渐消弭乃至反超，随着时间的推移，新一代的青年看到香港时的感觉已经与上一代截然相反，他们不再有老港片的情怀，“亚洲四小龙”也只是历史书上的一个不起眼的注脚。
不论如何，香港电影还是很团结，这样一个没什么大明星，主打情怀的文艺电影，还是能把老导演们召集到一切，这或许是香港电影精神的一种外化。
不管用胶片还是数字、摄影机还是手机，不管你的表达还能不能顺畅地通过文本抒发出来， 能接着拍电影，总归还是会有希望。
作者、编辑 | 罗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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