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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游散记

2015-11-28 飞雾 知社学术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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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台湾,我们熟悉,却也陌生。我们知道日月潭,听过阿里山,然而百闻不如一见,让我共同领略那南国风韵,体会何谓四维八德。台北人也有自己的信仰。


到底是台北人

飞雾


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在偷袭美国海外军事基地珍珠港的当日,也就是1941年12月7日即对驻港英军开战, 当年的圣诞日香港正式陷落。正在香港求学的张爱玲于是被迫中断学业,在经历了一番战争离乱之后,回到了上海。乍回故地,一切新鲜。相较于香港人,上海人练达的处世艺术及丰厚的文化底蕴时常令她惊叹不已,比如连杂货店里小学徒向同伴解释时说的都是:“喏,就是‘张勋’的‘勋’,‘功勋’的‘勋’,不是‘熏风’的‘熏’。”张于是写下一篇短文,题目叫作« 到底是上海人 »。初次到台北,我在大街小巷盘桓时常常有与张爱玲类似的感触,于是便借用了张的这个题目。


二十岁上离开中国大陆,又在欧洲呆二十多年之后,我第一次踏上了台湾宝岛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说它熟悉,是因为我们每个人与海峡对岸这个小岛间的联系可以称得上是千丝万缕。


……

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荡漾,

阿里山林涛在耳边回响。

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

我们日日夜夜把你们挂在心上。

……




在举国上下一片红,战斗歌声多嘹亮的年代里,这首 « 台湾同胞我骨肉兄弟 » 算是难得的曲调舒缓又旋律优美,因而被广泛传唱,尽管歌曲的后半部从“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开始毫无悬念地变得铿锵有力,及至“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时已作口号式呼喊。其时幼年的我对一部不知何时由何人所拍摄的台湾风景纪录片更感兴趣。山长青,水长绿;肥大的香蕉,黄红的芒果,还有闻所未闻的杨桃,莲雾,百香果。盯着银幕,吞着口水,我心中暗想:就冲这也一定要解放台湾!夏日寂静的午后,隔壁的男孩正语调夸张地朗读课文:“我们伟大祖国的神圣领土……”,忽然停住,想是转向了正在一旁的妹妹,小学五年级男生提问三年级女生:“华新,我们伟大祖国的神圣领土在哪里?”对方一定是瞠目结舌不能作答,因为只听五年级生旋即胜利而骄傲地:“台湾哪!笨蛋,这都不晓得!”。后来,剑拔弩张的情况似乎终于有了转机,时任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廖承志写了一封公开信致中华民国总统蒋经国,称“经国吾弟”,说“幼时同袍,苏京把晤,往事历历在目”,说“寥廓海天,不归何待?”,还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似乎是多年来台湾第一次没有被与大炮和刺刀并提。所有的人都伸长脖子,屏住呼吸,似有所待。然而此信犹如惊鸿一瞥,随后杳无音讯。再后来,邓丽君来了,袅袅地唱着 « 小城故事 » 款款走来;随后奚秀兰来了,用声震屋瓦的嗓门热切地告诉大陆人“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校园歌曲也抱着吉他来了,“……我好像是一叶疲惫的归帆,摇摇晃晃划向你高张的臂弯。…… ”天!能将男人如一叶小舟般拥进港湾,那还不得有女娲一样博大宽广的胸怀?台湾男生的审美情趣好生特别!琼瑶电视剧热起来,人们看到大字不识的乡下老妇对着因失去独子而咆哮不已的富豪亲家义正辞严:“停止你的愤怒吧,请停止你的愤怒吧!”电视机前我目瞪口呆,拿不定主意是该哭还是该笑。幸好还有严肃作家柏杨,一一历数国人之丑陋。后来知道了这样的自曝其短,家丑外扬原来并非中国人之首创。接下来是李敖,有灼见又十足自恋的话痨。终于等来了龙应台波澜壮阔的 « 大江大海 —— 一九四九 », 这个台湾所有外省人都不堪回眸,由血泪铸就的往昔一刻;也是所有大陆人心之念之,意欲一探究竟的历史瞬间。




然而台湾毕竟是陌生的。“百闻不如一见”是人类共通的生活经验。无论在脑子里有多少虚构,一旦接触到实体,这些想像便如同筑在海滩上的沙堡,在潮水袭来的瞬间土崩瓦解,荡然无存。在我们眼里,台湾总是和香港排在一处,所谓“港台”嘛。胡适说香港是“巴掌大的假外国”,在我心目中,台湾小岛不过是一个巴掌之外再加了几个巴掌而已。然而一跨进台北,我立时知道了这两个城市间的差别可谓从天到地,从里到外。香港的街道,无论租庇利街,域多利街,还是亚厘毕里,告士打道,街名个个没意思,更兼读起来佶屈聱牙,倘不看英文原名(Jubilee street, Victoria street, Albert path, Gloucester road), 是极难记住的。回看台北街道,忠孝,仁爱,光复,新生,天津,北平,济南,青岛,个个明白无误,好读易认还方便记忆,细微之处无不显露“偏安”的国府维护其正统和大观的良苦用心。香港地窄人稠,对土地的使用可谓尽其极。记得我头一次到香港时住的酒店房间位于28层,我还从来没有住得这么高。一进房间,便兴冲冲地去拉窗帘,满以为可以“一览众山小”。帘布一扯开,对面楼的窗户几乎贴到我的鼻尖,根本是“山从人面起“,吓了一大跳的我复又赶紧关好窗帘。而站在台北的信义路上望过去,标志性建筑“台北101”几乎一支独秀地耸立在那里,感觉台北天也阔来路也宽。如今台北的建筑已不见荷兰人留下的遗迹,大概在当年被郑成功赶出台湾时,这些金发鬼子仅专注于海盗式掠夺,还没顾得上建设。其实,荷兰人是出了名的懂绘画,会盖房子的。日本人有很多优点和长处,不过建筑一项似乎不在此列。台北的许多日式建筑,包括过去的总督府如今的总统府,还有现在的监察院以及“二二八纪念馆”等,这些日本人留下的建筑被精心保养呵护着,然而它们也只是四平八稳地或立或趴在那里,毫不起眼。放眼看去,整个台北建筑杂乱无章,缺乏特色,只有半山的圆山饭店算是个亮点。说到建筑,世界上似乎有华人的地方就有炒楼现象,台北也不能例外,这一点从几乎每隔一条街就能见到的房地产中介门市可以证实。我只是在门外的玻璃橱窗外随便张了几眼,店内的伙计便热情地迎了出来。承他由“坪”到平方米,由台币到欧元地为我一番换算,计算器上显示的数字高到令我咂舌。香港的楼房广告,除了“豪宅”,就是“大豪宅”,顶多加个“海景豪宅”;而店铺名称多“富豪”,要么是“大富豪”,再不就是“新富豪”;因此,当我在台北街头的橱窗里看见“磅礴大宅”的字样时便笑了起来,及至发现地产商的名称竟然叫“有巢氏”,更是由心里惊叹出来:到底是台北人!




一家名叫“茉莉”的二手书店在台北有两三间店面,都在大学附近。茉莉的招牌小小的,倘不刻意寻找,即便从旁边走过也不能发现。招牌下面是一道窄的木头楼梯,笔直地通到地下。下到底端,视线却豁然开朗,书架一排一排,并不因在地下而因陋就简;书籍齐整干净,并不因旧而自暴自弃。店面虽小,也勉力地隔出男女有别的干净洗手间,显然是留人安心地呆下去。茉莉师大店和台大店我都去过,其书籍因两间大学的性格不同而各有侧重,却是一般的静谧而舒适,有的在书架顶端置张小凳,有的则在一角安排桌椅,供人在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中安闲地消磨掉整个下午。法国的图书及音像零售界寡头大鳄是FNAC,阔大的店面里时常人头涌涌,却不设一张座椅。漫画橱柜前总有顽童或坐或俯在地毯上看书,忙前忙后的女店员间或会不耐烦地冲他们喊上两嗓子。台北的书店以“诚品”为代表,非常大,占了整一幢大楼,除书籍外也卖首饰服饰及化妆品等新潮(design) 产品,地下一层更有小食街。 我从摆满畅销新书的台面上挑了一本日本最具争议的肿瘤医生近藤诚的近作坐到一旁的长椅上读起来。这位医生倡导与癌症共生存的新观念,反对任何以治愈为目标的外科手术以及化疗放疗手段,而以致力为病人追求有质量有尊严的生命最后阶段为努力方向。我一页一页将这本二三百页的著作看完(应该说我看书速度不是一般的快),心中忽然对无法预测的人生无常增添了不少信心。台北还有一家诚品店是24小时营业的。卖书而不忌讳人白看,开书店而夜以继日通宵达旦,或许是我寡陋,这样的事情除了在台北,我在别处没见过。嘿,到底是台北人!




在“中正纪念堂”参观时遇见一生词,叫“四维八德”,不知其意。我向住在同一寓所的台北九零后求教,姑娘似乎比我还吃惊,“你不知道四维八德?”说得我讪讪的,想我也算出自书香门第,好歹读了半部 « 论语 »,勉强翻过两页 « 大学 »。我嗫嚅道,我只知道温良恭俭让。我是怎么知道温良恭俭让的呢?我会唱“语录歌“呀,就是文化大革命初期人人都唱的歌。说起“语录歌”,隔了半个世纪的沧桑回望过去,才惊觉其独特。历数古今中外的音乐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有本事能将政论、指示谱成曲子,朗朗上口又铿锵有力?作曲家劫夫真乃才华盖世,可惜用的不是地方。


革——命!

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

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那——样温良恭俭让——!

……


我总算从领袖的批判中学到了一点传统文化,果然是“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这里还有一个插曲。有一次我在电脑上看西部片名导李昂尼(Sergio Leone)的旧片 « 革命往事 » ,影片开头出现题记字幕:The revolution is not a social dinner, a literary event, …咦?看着眼熟哇!引言结束时果然出现三个大字 Mao Tse-tung (毛泽东)。想那英文有时也够疏陋,“温良恭俭让 ”这么一串如珠似玑的好字眼就以courtesy 一言以蔽之。想当年我们成天高喊“毛泽东思想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现在看来,此语倒也并非妄说,这不,至少其对革命的定义就在四海之内被推为至理。另外,我始终觉得姜文 « 让子弹飞 » 的开篇一段很有摹仿 « 革命往事 » 的嫌疑。…… 还是不扯远了。总之,说了归齐,我不知道“四维八德”是啥玩意儿。台北九零后告诉我:四维乃礼、义、廉、耻,八德就是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我恍然大悟,这八德不就是台北最热闹处四条平行大街的街名吗?原来人们每天都在四维八德里行动坐卧,吃喝拉撒的呀。啧啧,到底是台北人!


在报纸上一个专栏里读到篇文章,由一位到北京读书的青年人所撰写。这个年轻人从台北去到北大的“国际关系学院”就学,据他说,校方在学杂费及住宿等方面将他与外国学生区别对待,显然是没拿他当外人。然而,当教师在课堂上引导大家讨论中国在国际上遇到新的敌对势力,我们应当采取何种对策时,他却强烈地感受到“妾身未分明”式的尴尬。看到这里,我第一次近距离真切地体会到“先天不足”给台湾人带来的窘迫和无奈。我又想,这样的戚戚于怀在香港人那里(无论是回归前还是回归后)是根本无暇也不屑顾及的,他们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个个挺胸凸肚,活得坦然而自以为是。我并不认为港人这样有什么不好,阿城说得对,世俗自有世俗的精彩,世间的事本不该强求一律。然而我的确同情这位青年学生,我想他所说的“姑嫜”(杜甫 « 新婚别 » 原诗: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应该是指国际地位还有世界舆论吧。台湾由历史原因所造成的这种先天不足,以及由此引出的一系列问题到现在为止似乎还未有什么神祇或先知预示出完满的解决方法,人们只好继续困窘和尴尬下去。唉,到底是台北人。


2014/3/21 飞雾写于巴黎


图片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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