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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特稿】永失我爱:布查的哀伤故事

纽约时报 非虚构故事 2022-05-19


编者按:这是《纽约时报》是一篇长报道,很打动人的文字。记者亲自到布查调查采访,写了一些被战争炮火伤害的平民故事。布查惨案是21世纪最惨烈的战争罪证之一,不仅必须得以伸张还应载入史册。


不过,毫无疑问,在某些人眼里,这全是谎言,这个屠杀事件或者是完全虚假的,或者是乌克兰人干的然后栽赃给俄罗斯。


这两个多月来如果只看俄方的宣传,这场战争会特别可笑——布查、火车站,死的乌克兰人,都是乌克兰人自己杀的。别尔江斯克的登陆舰和莫斯科号,都是被俄罗斯人自己搞爆炸的。不愧是特别军事行动,一场战争下来分别在自己杀自己玩…… 可笑不可笑。


埃琳娜-阿布拉莫娃在她丈夫奥列-阿布拉莫夫的墓前。


他们的爱情从小镇布查开始。而一颗俄罗斯子弹终结了这一切。

 

差不多二十年的光景,埃琳娜-阿布拉莫娃和她的丈夫奥列白手起家,营造了一个充满爱和幸福的生活。现在,她希望俄罗斯士兵也向她开上一枪。

 



她习惯叫他“阳光”,而他喜欢叫她“小猫”。

 

他们相识于20年前,当时她是一名文员,在镇上的医院工作。那天,年轻、健壮又帅气的他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来,给医院修理屋顶。

 

埃琳娜-阿布拉莫娃说,是她先主动的。她跟着来到墙后,他正在抽烟的地方。他们开始聊天,然后坠入爱河,“一切都历历在目”。

 

但几周前,她与爱人奥列之间的所有羁绊,共同建立的一切都在一声残酷的枪声中被终结了。她说,那一刻的感觉难以描述,那么野蛮而又真实,让人无法置信。

 

3月5日上午,俄罗斯军队袭击了她的房子。他们将一枚手榴弹扔进窗户,引发了一场大火,她和奥列被枪指着赶到了外面。

 

然后他们把奥列推到了街上。

 

他们命令他脱掉上衣。

 

他们让他跪下。


“砰!”

 

埃琳娜记得的下一件事是冲到奥列身边,扑倒在地,抓住他的胳膊,看到鲜血从他的耳朵里喷射出来,瞬间只觉得一股狂暴的愤怒从她身上迸发出来。


阿布拉莫娃站在废墟中。她说:看着这一切,眼前只有过去的老房子。


3月5日,奥列-阿布拉莫夫被俄罗斯人杀死。

 

阿布拉莫娃站在她丈夫被枪杀的地方,那里用一块绣花布做了标记。

 

“给我来一枪!” 


她对站在旁边,高高在上的俄罗斯士兵嘶喊着。她穿着睡袍和拖鞋,她的房子在她身后被大火吞噬,她紧紧抱着她的一只猫。“给我一枪!来呀!来呀!开枪呀!开枪呀!朝我和我的猫开枪吧!”

 

一名俄罗斯军官将枪口对准她的胸口,又放下。一次,两次,三次。直到今天,她还为他没有扣动扳机而感到失望。

 

“也许我的命运就是在明天突然死去,” 埃琳娜说,她承认曾想过自杀。

 

但她补充说:“自杀可没那么简单。我怕去不了天堂看我丈夫了。”

 

埃琳娜-阿布拉莫娃的故事,就是布查镇的故事。它充满了心碎、流血和生命中最沉重的失落。

 

这个离首都基辅不远的乌克兰小镇是战争中被发现最严重暴行的地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新的恐怖和屠杀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大。官员们说,俄罗斯人在3月份至少在这里屠杀了400个平民。数周后,仍有残缺不全的尸体被发现。

 

从路边浅坑中挖出的一具平民尸体。


布查镇教堂旁的一个公共墓地。


俄罗斯军队从布查撤退后被人们发现的尸体。

 

人权团体和乌克兰调查人员,以及一队从法国远道而来的战争罪调查专家,正努力搜集、记录每一次杀戮。上周,乌克兰政府公布了10名俄罗斯士兵的信息和照片,指控这些士兵在布查犯下了战争罪。


俄罗斯人几周前撤走了,留下大部分地区已成为废墟的布查镇。施工人员一直在努力修复被俄军装甲车撞倒的电线杆和炸毁的变压器。与此同时,许多布查居民被扔回了19世纪,他们从井里汲水,晚上点蜡烛,在外面用篝火做饭,围坐在一起盯着火焰发呆。

 

住在埃琳娜-阿布拉莫娃街对面的邻居,年轻女子伊里娜-赫雷斯说:“这个镇子的上空有一团黑雾。” 一种不祥之物始终无法散去,因为有这么多人在这里被杀害,“ 死得如此随意,如此毫无价值,毫无理由。”

 

布查各地的家庭都因杀戮而支离破碎。左边的哈丽娜-邦达尔(Halyna Bondar)与一位朋友一起参观她儿子的墓地。他在布查的街道上被俄罗斯人枪杀后,她一间间停尸房地寻找他的尸体。她从3月8日开始寻找,终于在4月15日将他下葬。



在万圣教堂举行的东正教复活节周日仪式。

 

彼得罗-波波夫照顾他的妹妹斯维特拉娜-亚布基纳。在俄罗斯占领期间,他们在没有电和煤气做饭的情况下勉强活了一个月。

 

埃琳娜在上个月的几次采访中向《纽约时报》描述了她丈夫被杀的过程;她的叙述得到了邻居和她父亲的证实,当她向俄罗斯士兵狂叫时,老父亲把她拽回了家。《时报》查看了尸检报告,并与进行调查的检察官进行了交谈,检察官认可她的说法,并表示当时在布查的只有俄罗斯士兵,没有乌克兰军队。

 


“你好,我的阳光”

 

对埃琳娜来说,过日子已经成为一件孤独的苦差事。她说,如果不被复仇或自杀的情绪或她所谓的 “血腥想法” 所吞噬,就很难度过每一天,尤其是夜晚。

 

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她的丈夫,她的家,四只宠物中的三只;还有她一生的积蓄,都是现金,还有她的证件,都被烧成了灰。她找不出一张纸来证明她的身份——“我要取回一些属于我的东西,但镇议会的人却告诉我: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你?”

 

她在布查镇生活了一辈子。布查曾经被称为乌克兰最令人向往的小镇之一,这里林木繁盛,充满乡村气息,距离基辅只有45分钟车程。现在,它却是一个四处飘荡着鬼魂的地方。

 

但她不能离开。

 

“奥列还在这里,” 她说。



阿布拉莫娃女士(左)和她的邻居伊里娜-赫雷斯一起准备食物,悼念赫雷斯的母亲,她在40天前的俄军占领期间遇难。

 

俯瞰布查的亚布隆斯卡街的一扇窗户,居民说这里曾有俄军狙击手使用过。


这个地方据信被俄军狙击手使用过,还有一处床垫。

 

 

最近埃琳娜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茫然地穿过树皮剥落的白桦树林,来到墓地。她会带来奥列最喜欢的食物,例如霍尔斯樱桃止咳糖、玛丽亚饼干、太妃糖和巧克力。她还会点燃一支烟,把它放在墓碑前。午后的光线中,烟灰渐渐变长。

 

“你好吗,我的阳光,” 这天她自言自语,一边抚摸着刚刚放在他坟墓上的一张肖像照片。

 

今年40岁的他比埃琳娜小8岁,想到这里,她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微笑。

 

“我从别人手里抢走了他,” 她说。他们俩相识几个月后,他就搬了过来。他们结婚了,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随了她的娘家姓,把名字改成了奥列-奥里桑德罗维奇-阿布拉莫夫。他鼓励她辞去医院文员的工作,别再上班了。他说会努力挣钱养活他俩。

 

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但埃琳娜说她拥有一个完美的家:他们的“二人世界”。

 

每个工作日,作为一名电焊工,他拼命工作,经常很晚才回家。这时她往往已经躺在床上看电视了。

 

周末,他们会在后院弄点烧烤,偶尔去附近的伊尔平“长颈鹿购物中心”看一场电影——几周前,那里被炸成了一堆碎石。



奥列回不来了

 

战争打响后不久,俄罗斯军队就开进了布查。但他们被乌克兰军人的激烈抵抗所阻挡。

 

2月27日,乌克兰军队伏击了停留在伊里纳大街上的一支俄罗斯部队,摧毁了至少20辆装甲车,击毙无数俄军士兵。

 

奥列在那天之后开始变得特别紧张,埃琳娜说。他能感觉到俄罗斯人一定会回来报复。他和埃琳娜坚持都不要出门,他们把自己锁在厨房里,在地板上坐了很久。晚上他们并排依偎,手指相触时,她能感觉到他在颤抖。“我问他,你害怕吗?他说,不怕,我是担心你。”

 

乌克兰士兵试图从被摧毁的俄罗斯军车中搜索可用零件


3月4日晚上,他们听到街上有巨大沉重的车辆经过。第二天早上,他们的房子被一枚爆炸的手榴弹点燃,引发了一场熊熊大火。

 

然后一阵枪声响起。他们的大门被踢开。四个俄罗斯伞兵闯了进来。其中三个人看上去很年轻,可能20来岁的模样,另一名军官大概30多岁。

 

埃琳娜说,军官命令他们都出去。她用平静而又疏离的声调讲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纳粹在哪里?” 军官问道。

 

“这里没有纳粹,” 埃琳娜回答。

 

“说!他们在哪里?”

 

“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纳粹分子。”

 

“告诉我他们藏在哪儿。”

 

“这里只有普通老百姓。”

 

她说完,军官显得更加生气了。

 

“我们冒死来到这里,我们也有老婆在家等我们,都怪你们发动了这场战争!是你们选了这个纳粹政府。” (他们似乎很喜欢用纳粹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她补充道。)

 

“你丈夫有没有拿过武器?”

 

“从来没有。”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电焊工。”

 

军官跺着脚走了。

 

住在隔壁的埃琳娜父亲弗拉基米尔-阿布拉莫夫说,他和奥列被枪顶着站在院子里。这些年轻的士兵命令奥列脱掉衬衫、毛衣和外套,查看他有没有任何的军人纹身。可是他身上没有任何纹身,因为他从未服过役。

 

他们把奥列赶出了大门。

 

奥列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伙计们,你们想干什么?”


 

阿布拉莫娃女士和她的父亲弗拉基米尔-阿布拉莫夫。俄罗斯军队烧毁了她和丈夫住的房子。


阿布拉莫夫死前脱下的衣服。


阿布拉莫娃的父亲就住在隔壁,他的房子也被摧毁了。他一直睡在车库的车上。

 


一分钟过去了。屋里的火势越来越大。浓烈的黑烟从窗子往外喷涌而出,站在屋外也无法看清任何东西。这时,那个军官再次出现了。

 

“奥列在哪里?” 埃琳娜的父亲惊慌失措地问。

 

军官看了看门外,说:“奥列回不来了。”

 

埃琳娜夺门而出。

 

“我朝左边看了看,什么都没有。我又看向右边,我看到我丈夫倒在地上,” 她说。“我看到地上全是血,他的半个脑袋不见了。后来我又看到其他死人,死状各异。”

 

她抓住他的胳膊,嚎哭着:“奥列,奥列!”

 

“俄罗斯人就坐在路边,用塑料瓶喝着水,就看着我,” 她说。“他们不发一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们就像剧院里的观众一样。”

 

这时,她突然发出了 “狂野的哭喊,我从来都没有见到她这样,"她父亲说。

 

“给我来一枪!” 她尖叫起来。“朝我和我的猫开枪吧!”

 

她跪在地上,朝向那些士兵,盯着他们的靴子,但军官最终放下了枪,他说:“我不杀女人。”

 

他给了埃琳娜和她父亲三分钟时间离开这里。

 


收集尸体

 

市镇官员说,布查的人口大概在4万左右,但是现在只剩下3000至4000个居民,其他人早在俄军占领前就逃离了。据统计,至少有400个平民遇害,这意味着这里十分之一的人被杀了。

 

一些人双手被绑在身后,遭到直接处决。其他人在生前受到了可怕的殴打。大多数人就像奥列一样:没有军事背景,没有武器,没有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在布查的街道上散布着如此多的尸体,以至于市镇官员说他们担心会出现瘟疫,但是现在没有足够的人手来收集尸体。于是他们招募了志愿者。其中一位是纹身艺术家弗拉迪斯拉夫-明钦科(Vladyslav Minchenko)。

 

“以前,我见过最多的血是在给鼻子穿孔的时候,” 他调侃地说。

 

但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捡起了地上的死者躯干,把它们装进黑色袋子里,然后再把它们运到布查镇主教堂外的一个公共墓地。他承认,就是他取回了奥列的那具头颅被击碎的尸体,这一点有当时的采访视频为证。

 

明钦科先生的纹身店依旧关张。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工作。与布查镇的许多其他人一样,他谈到自从俄罗斯占领这里以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如往常,晚上无法入睡,感到焦虑、失魂落魄。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说:“而且我一直在做相同的梦。”

 

在他闭上眼睛之后,总是看见全副武装的队伍涌上街道,明钦科想要加入这支军队,但却被拒绝。然后他就惊醒了。


弗拉迪斯拉夫-明钦科(左)战前是一名纹身艺术家,同为掘墓人的屠夫阿尔特姆-米哈伊洛夫。由于没有足够的工人,镇上招募志愿者来帮助给死者下葬。


纳迪亚-特鲁布恰尼诺娃在等待她儿子瓦迪姆的尸体完成尸检才能下葬。她花了好几天来回搭车四处寻找他。



娜杰日达-尤德维霍夫娜回忆起俄罗斯占领时的创伤。“他们还会回来吗?那要怎么办?我活下来了,但下次还会活下来吗?” 她说。

 

 

奥列的尸体被送去尸检。验尸官报告中列出的死因是颅骨骨折和头部枪伤。乌克兰检察官现在正试图确定是谁杀了他。他们已经反复询问了埃琳娜,并向她展示了手机上的俄罗斯士兵的照片。

 

“但他们看起来都一样。”埃琳娜说。

 

她说,她完全不记得射杀奥列的人的长相,“只记得他们的枪和靴子”。

 

检察官之一鲁斯兰-克拉夫琴科(Ruslan Kravchenko)说,不同的俄罗斯部队分摊了布查镇不同区域的控制权,他认为是俄罗斯第76空中突击旅的军人杀死了奥列,依据的是乌克兰军队获得的当时俄军部队行动的视频。

 

“这是一场残酷的屠杀,” 他说。“但还有更多同样残酷的事件。”

 

检察官说,他们将很快向法院提交相关文件,以便向俄罗斯引渡嫌疑人。但是埃琳娜和另一些法律专家则怀疑这么做到底有没有用。

 

“俄罗斯人一向最擅长贼喊捉贼。” 她说。

 

而布查镇还有一些人,他们被这段非常时期俄军所造成的痛苦所深深困扰,他们决定离开。


上个月,伊万-德拉洪和他13岁的继女索菲亚一起整理衣物,他们准备永远离开布查。


德拉洪先生和他6岁的儿子弗拉德。


上个月,德拉洪先生的妻子,33岁的玛丽娜被安葬,她在俄罗斯人占领布查时身故。德拉洪先生与他10岁的继子弗拉迪米尔正在观看工人们给坟墓填土。


 

“我要改变现状。”伊万-德拉洪说,他的年轻妻子在俄军占领期间因心脏病发作而身故。他和三个孩子已经被困在地下室里一个月了,眼看着他们的母亲死去。“我们再也不能呆在布查了。”


 

无处可去

 

埃琳娜没有选择离开,虽然她很想离开。

 

由于没有护照或身份证件——它们都在火灾中被烧毁——所以她无法通过周边地区的所有军事哨卡。布查镇的官员说,他们目前也无法帮到她,因为他们的计算机网络系统仍然处于瘫痪状态,而她获得新文件的唯一途径是亲自前去基辅或另一个城市博亚尔卡。问题在于,她需要带上这些证件才能出远门。

 

所以她没办法出门。她也几乎没有钱,即使她有钱,布查的许多超市也已经被洗劫一空或被炸毁。

 

这使得许多像她这样的居民,都只能裹着黑色大衣在阴雨的街道上艰难跋涉,步行到附近的人道救援中心,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一条面包、一罐泡菜或别的东西。



照顾妹妹的彼得罗-波波夫在自家院子里煮咖啡。许多布查居民不得不在外面用篝火烹饪。


在俄罗斯占领期间被洗劫一空的超市,空空如也的货架。


4月中旬,居民们在接受志愿者分发的援助物资。

 

埃琳娜说,她最近被警告说,如果没有身份证件,她可能很快就会被停止发放救济物资。现在,只能靠邻居们与她分享食物。

 

“我曾经拥有世上最好的家,” 她说,“一个丈夫,三只猫和一只狗。”

 

“现在的日子可真难熬。”

 

站在她的院子里,周围是被烧毁的屋梁和家具,她的整个生活几乎全被烧毁了——她的狗和两只猫的尸体也在那片废墟中的某个地方——她说:“我看着这一切,可是眼前只有过去的老房子。”

 

她又接着说:“就像我走错了路,拐进了一个平行世界,那里有另一个现实,我的房子和我的丈夫还在那里。而在这个现实中,我已经孑然一身。”

 

她还会做梦。曾有一个场景让她无法忘怀,一个美好的场景,她一直在脑海中回放。她想把它永远留在眼前。

 

“我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他推门回家来,放下帽子。” 她说。“然后我听到他说,小猫,我回来了。你在哪儿呢,小猫?”


 

哈丽娜-邦达尔(左)在祭奠完她儿子的坟墓后与朋友一起走回家。对于一些布查居民来说,前方的道路似乎难以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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