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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连载】莉莉 (大结局)

翁海衍 风铃童书 2022-06-23

莉莉认为自己已脱离底层,晋身中产阶级的满足,没过多久就被打得粉碎。她的邻居们无一例外地拒绝了莉莉,或婉转或明白地告诉她,朋友之间需要共同的背景,她莉莉远远不够。

首先是cad姐,莉莉搬来后,一团热心要当她的好闺蜜,给她带了几次孩子后,觉得关系很好了,开始约cad姐出去,却碰了钉子。cad姐每次请莉莉带孩子都按1500日元付费,再加一袋小点心,坚持互惠互利绝不欠情,对莉莉邀请她喝茶逛街,一律婉转地拒绝,讲休息天要多陪女儿,不想出门了。莉莉听了觉得有点遗憾,但更同情cad姐,又上班又带女儿真是辛苦呢。后来有好几次周末晚上,莉莉一家在常去的一家小餐馆吃饭时,师兄会一个人带着女儿来加入,讲cad姐跟朋友聚会去了,几次以后,莉莉才反应过来,cad姐不是不出去,只是不想跟自己出去啊,莉莉是打算跟cad姐分享所有的心事,做一辈子的朋友,就像黑皮跟师兄一样,但看来感觉不对等,cad姐并不需要她莉莉,这个事实让莉莉很受伤。

无独有偶的,莉莉在和幼儿园妈妈之间交往中又受到了类似的挫折,她想结交而同一幢大楼的那几个的妈妈,因为觉得她们温和高雅,孩子也有教养,不欺负人,她希望一辉也跟他们一样乖巧,有礼。这些妈妈有一个比较紧密的小团体,人数不多,都有近似的出身背景和社会地位,有东京周边的也有关西过来的,大学里大多是学英美文学之类的,也有读幼儿教育的,现在都是公司职员的太太,还了房贷后手头并不宽松,绝对没莉莉身上的名牌多,对莉莉的接近示好,她们步调一致地排斥,在大楼外的小花园边带着孩子等幼儿园巴士时,只要有莉莉在场,话题就只限于最短的寒喧,打完招呼后,就一句话都不多讲。无论莉莉赞扬孩子也好,刻意地展开点别的话题也好,一律微笑颔首,不回应。只有她们自己时,话题很丰富的,讲得还经常聚餐,相互通知时小心地绕过莉莉,莉莉经历了几次诡异的安静后明白了,这些妈妈不打算结交自己的真意,她们明明白白的表示了对你,对你祖国的一切都没兴趣,被打了脸的莉莉觉得很郁闷,想日本人果然小气,排外,如果自己是来自欧美的外国人,她们的态度肯定不一样。

当然不是个个妈妈都那么高冷,也有对莉莉对中国很友好的妈妈,会和善地打听中国菜的做法,请莉莉教她们包饺子,每次莉莉很汗颜地解释,上海人不会擀饺子皮,也不会做麻婆豆腐,但还是很开心地分过几次上海点心给她们。这样的妈妈人数不多,性格也不强势,在几个团体都是很边缘的存在。在家长中有比较强势的团体,团体里处于核心的几个妈妈们格外热情,热爱八卦,消息灵通,常会在送走孩子后,站在路边聊一个多钟头,很有技巧地套问别人的一切细节,再嘀嘀咕咕地传播开去,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莉莉买房资金的来源,让那几个节约大王的主妇又羡慕又妒忌,这种情形让莉莉对她们退避三舍,热衷八卦的人,唤起了莉莉惨痛的记忆,当年周浦镇上老宅,井边洗菜洗衣的人也多的是这样的八婆,莉莉身世的秘闻是她们几十年锲而不舍挖掘的宝藏,莉莉对这团体没有归属感,学乖了,对别人有意无意的打听也用微笑点头,没一句准话来糊弄,心里很看不上她们,但决不敢翻脸,每天早上友好地几乎是悲壮地一个个打招呼,怕得罪了人牵连到儿子,她自己被孤立不要紧,儿子必须合群,一旦落了单,就会成为被欺负的靶子,一旦被人欺负了,还会延续到小学去,这是莉莉看了许多电视节目,得出的结论。所幸,一直到幼儿园毕业没人为难一辉,一辉的人缘还是很好的。

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人莉莉,最终还是四顾无友地寂寞了,百般无聊时想想,怪不得都讲中国人还是只能跟中国人交往,日本人没法交心的。然后觉得也该去看看阿兰了,即使莉是为了还情也该跑一趟,想着就收拾了一包火腿香肠去了阿兰家。

去之前,通了电话,阿兰告诉莉莉自己新的地址,离车站倒不是很远,莉莉照着阿兰的指示找到了便当店的楼上,进门一看,格局跟自己的老房子很像,两间六帖的和式房子,外间的榻榻米上放着矮腿的麻将台,阿兰夫妻迭板板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席地坐着搓麻将。看见莉莉来了,阿兰起身招呼,正好麻将也和了一把,那个年轻男人抓抓乱得像鸟窝一样的头发,讲不打了,钱你们算一下,自己去睡几个小时,等会儿直接去上班,说着就站起来,进里间了。莉莉愕然地看着,搞不懂他们是什么关系,随便跑到人家卧室去睡觉,再一想,在阿兰这里,有个把七拐八弯的朋友在家里吃住是最寻常的了,老阿哥一向以杜月笙自居的,爱结交资助朋友,过去房子大,有客房不觉得,现在落魄了,排场倒还不肯减下来。 

莉莉问老阿哥最近忙点啥,老阿哥拿出几本旧书给莉莉看讲在做旧书生意,主要找战前流落在日本民间的中国古籍,现在中国有钱人多,古董市场越来越火爆,发财机会木牢牢,只要找得到孤本,一不小心就挣个百万千万的,世上多得是机会,要活得像个人,就不能被一份工作框死。阿兰听了,冷笑一声,从烟盒里抽一支烟,点上,转头跟迭板板讲高利贷的事。和尚阿平借了三百万给迭板板做生意,讲了三分利,借半年,月底该到期了,迭板板的意思是再续半年,最好再来两百万,阿兰说一笔一笔来,该结清的先结清,才讲得到以后。莉莉看着阿兰,不明白她是糊涂还是精明,迭板板的利息是给阿兰的没错,本金呢,阿平是阿兰最后的贵人了,这人情给迭板板用掉合适吗?这种生意违法的呀,让警察抓了怎么办?她还不出了怎么办?真是一屋子赌徒啊,不把本钱折腾光,不肯罢休的。

莉莉摇摇头,有点明白了句句听的懂,但完全不明白,所谓鸡同鸭讲是啥感觉,也不想讲啥,就起身去上了洗手间,又差点昏倒,好久没见过这么脏的厕所了,地板上毛发灰尘积成团,便器上黄垢一圈,根本坐不下去,擦手的毛巾硬得像鱼干,且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花纹了,莉莉看着噁心,本来也不是真的要上厕所,就开水龙头洗了洗手,用自己的手帕擦干了出去,听着老阿哥发牢骚,讲要帮谁去收购九州的一只美术馆大概是几十个亿日币,跟人谈了几次了,一直讲资金没问题的,到带了人跑到九州了,倒临时反悔,只给了自己机票钱就不提其他了,册那,这种太不是码子了,莉莉听了心里嘀咕着动不动讲赚几千几百万,看不起规规矩矩上班的人,到底也没谈成过啥,几十年了,一直白日梦做不醒,厕所脏得像猪圈,一个个都安安心心搓麻将,这算啥人过的日子啊,她莉莉一天也不要过。原来不是每个人日子都是越过越好的,阿兰跟老阿哥真正是落魄了,她们之间已经话不投机了。cad姐她们挑朋友,她莉莉也可以挑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话是有道理的,与其跟她们一起做白日梦,搓麻将,浪费时间,还不如去健身房练练瘦,至少看得见成果,莉莉离开了阿兰家,出了车站就去健身房报了名交了会费,现在她只剩这一件事能做了。   

以后的三年日子简单平静,黑皮进步了不少,天天晚饭后认真地儿子一起玩从上海带来的大量汽车火车模型玩具,玩好一起收拾,拿回儿童房,一辉也学会了看棒球,会穿上巨人队球衣,跟爸爸一起给巨人队加油,一心要参加小学里的棒球队。搬了新家后,莉莉自己也不反感做清洁了,每天擦完地板,给客厅里的观叶植物浇了水,看着跟样板间一样的干净整洁的客厅,想起阿兰的厕所,优越感油然升起,恨不得拍一张照片送给老阿哥看看,写上,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每天做完房间清洁,吃了丰盛的早餐后,莉莉就去健身房挥汗如雨地虐待她自己的肉体了,这种事她做起来驾轻就熟,她在按过去在模特队里的训练程序,冷酷地训练一块肌肉,听着肌肉在拉伸到极限时发出的悲鸣,有自虐的快感似电流击穿四肢,莉莉从前就是模特队里训练最狠的一个,她对自己的肉体从不怜惜,有一种莫名的恨意,也因了她酷烈的训练,当年练出了全队里最直的腿,最挺拔的台步,今天一样成果斐然,半年后莉莉就瘦下来了,一年后,腰身已恢复到穿得下小号了,虽然因身高的关系,还是穿了中号。现在的莉莉有资格在班里几个略有交往的妈妈面前传授减肥经了。


三年时间过的飞快,一辉要从幼儿园毕业,读小学了,三月底毕业典礼和四月初开学典礼是莉莉久盼的大场面,她要好好出一把风头,压倒那些学英美文学的大学生妈妈,脑子不如你们,身材总好过你们。最近几次一辉外婆来,总会给莉莉一些自己穿过一两次的旧衣,也有没剪过吊牌的新衣,都是欧美大牌子,莉莉不客气地接下来了,现在没凯子斩了,花自己的钱去买这种奢侈品可不是疯了,一辉进小学了,先得读读英语,到三年级就该考大手的补习学校,准备考私立中学,一辉将来要考瘦爷叔读过的庆应大学,还得会一两样乐器,总之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得有点算计,莉莉现在花钱很自律,为儿子的将来,她已经学会记账了,也打算再过一阵就去找百货店导购的工作,现在中国游客越来越多,听讲导购的收入非常好的。

 莉莉打开了衣橱开始准备十天后的毕业典礼,她上周特意去青山有名的美容院剪了头发,在等的时候研究了好几本时装杂志,杂志上一律讲毕业典礼要穿深色,要含蓄低调,开学典礼可穿浅色,适当奢华一点无妨,按这个原则挑下来,发现新的衣服都比较华丽,不适合,一件似乎穿过几次的深蓝的连衣裙,圆领A字裙,是Prada,很像她在杂志上看到的影星黑木瞳穿过的一件。莉莉决定就这件了,她拉上拉链,觉得中号的腰部还有余地,满意地笑了,干脆穿好脚踝处钉着小水钻的黑丝袜,Ferragamo的中跟圆头皮鞋,走到玄关的穿衣镜前端详自己。

也许是应了那句西洋俗话,旧衣服里有主人的影子,镜子里的人让莉莉震惊了,身材高挑瘦削,面部线条硬朗,眼里隐隐闪着不甘的火焰,这哪里是莉莉,分明是年轻时的姆妈,跟十多年前那个两颊有婴儿肥的莉莉完全不是一个人了。那个眼神清亮,娇憨明媚的莉莉哪去了?她在银座的瘦爷叔冰冷的目光下溃退,在新宿的赌场里扭曲,剩下的在恋爱时归归拢,又勉强拼凑起来,到底也在野方的柴米油盐中消磨贻尽。莉莉着看着镜子里活像姆妈的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从小没人说自己像她,怎么会到了中年反而像了,都讲岁月是把啥个刀,要怎么老,要像谁不像谁,全由不得自己啊。


几年后,一个深秋的夜晚,莉莉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餐桌前,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像。面谈时补习学校老师说话毫无商量余地,老公黑皮临走撂下几句冷嗖嗖的讥讽,儿子一辉一腔愤怒冲她吼叫,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番上场。

今天下午补习学校面谈,老师从文件夹抽出她填的志愿表格,郑重地对她讲,考中学的志愿要面对现实,杉田君的偏差值在40前后,把庆应附属、早稻田附属这样偏差值70以上的学校填进第一第二志愿太冒险,浪费报考其他学校的机会。老师拿出偏差值一览表,用红笔圈出几个合乎她儿子阶层的学校,都是听都没听见过的学校。

这算什么?她是为了让儿子考名校才送进私塾的,但老师这样不看好一辉,几乎是彻彻底底否定了她的梦想。她心里嘀咕,现在才五年级啊,还有两年,怎么就知道她儿子不会进步呢,真不讲理。可是换私塾也不太可能,都说SAPIX是升学率最高的塾,一辉考了两次没考上,后来还是请了家庭教师一对一补了才考上的。真的是她心太高了?或者一辉就不是念书的料?可为什么师兄的女儿美咲就能去考什么豊島岡,那也是偏差值70的中学啊。

三年来她在百货公司当导购,磨烂了几双鞋跟,喊哑了多少回嗓子,更别说受了多少窝囊气。国内的有钱人真不好伺候啊,挣来的钱一大半付了学费,剩下来的都存起来了,自己都不舍得用。每天忙里忙外,下了班还要接儿子放学,吃完饭就盯着儿子做作业,连吓带哄,软硬兼施,她容易吗!

望子成龙的美梦才做了三五年就要放弃,实在是不甘心啊。

方才黑皮听了这话,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她,说的话句句戳她心肺。别不自量力了,我的儿子不是读庆应的料,蛙の子は蛙(日本俗语,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打壁洞),师兄的女儿读书好,她妈是大学生!你这么要强,当初怎么不去嫁个庆应的?!黑皮说完扬长而去。最近他零用钱多了,在家里不能开电视看球妨碍儿子读书,就学会了泡酒吧。

儿子的愤怒更直接。我不要去塾也不考私立,我要跟同学一起去打棒球。要考你去考!吼完,就拿着游戏机进了房间。

这画面给她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阵寒意袭来,莉莉起身去捞了件羊毛开衫披上,去酒柜拿了瓶红酒倒了半杯,窝在沙发里,抿一口,涩涩的口感让她的感官恢复了一点。这酒,本来是买了准备周末跟师兄家聚餐时带去的,现在莉莉不想去了。人比人气死人。莉莉把自己抱得紧了些,闻到衣服上有淡淡的烟味,想起是姆妈剩在这里的衣服。哦,对了,想起来了,她也这样讲过她姆妈的,要嫁你去嫁!真是报应啊。

那个晚上姆妈也是这样失落的吧,大概就是这天开始抽烟的。她还真是她妈的女儿,结婚前觉得嫁了本分的黑皮,自己会像姨妈一样贤惠勤劳,一辈子为别人忙忙碌碌,家里人人敬重她,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结婚十几年了,回头看看,自己做人做得众叛亲离,有哪一点像姨妈啊,分明就是她姆妈。外婆讲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姆妈,也是她莉莉。

人挣不过命的。莉莉揩去了眼角的一滴泪,决定放手,让他们父子去子承父业吧,今年她也该回上海陪姆妈过个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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