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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忠 | 为什么说胡适代表了一种寄生式自由主义?

2016-10-02 张雪忠 思辨的突围

为什么说胡适代表了一种寄生式自由主义?

 

张雪忠

 

(作者按:文章采用对话的体例,只是为了写作的便利。)

 

 

友人:你以前写了一篇题为“为什么说胡适只是半吊子自由主义者”的文章(阅读此文请点击底部“阅读原文”),似乎引起了一些反响和争鸣。

 

张雪忠:我的文章发出后,确实有几位研究胡适的学者撰文发表不同看法。虽然这些文章对我观点的批评,并不是特别具有针对性和说服力,但它们确实促使我对胡适进行更多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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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经过更多了解之后,你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新的想法?

 

张雪忠:我的前一篇文章,只是批评胡适关于自由主义的理论观点。经过一段时间的专门研究,我发现,胡适不但在理论和观念上,对自由主义缺乏深入与健全的理解,而且在现实的进退行止上,也缺乏独立和成熟的政治人格。我不是要责难他的个人取舍,而是说他这样一个被很多人视为自由主义偶像的人,其实并不具备作为一名精神领袖所应有的抉择和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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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你能否具体说说你这种想法的根据?

 

张雪忠:胡适和《自由中国》的关系,就很能说明问题。大家都知道,《自由中国》半月刊在台湾的自由民主运动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和作用。在很多人看来,胡适与这份刊物联系紧密,甚至是这份杂志的擎旗者和庇护者,但事实上,胡适不但与这份杂志缺乏紧密联系,而且一直刻意保持与它的距离。

 

1949年初,国民党在大陆战事失利。王世杰、雷震等人前往溪口面见蒋介石,商定仿照戴高乐的“自由法国”,在上海成立一个自由中国大同盟,并创办一份《自由中国》杂志或日报,由胡适出面领导。也就是说,这份刊物的筹办,是由蒋介石点头的,它的宗旨则是在国民党“固守半壁江山的前提下,去影响沦陷区的人心”,而胡适的领导角色,也是得到蒋介石首肯的。

 

但随着形势的急转直下,创办《自由中国》原有的基础和前提都不复存在了。虽然雷震等人仍坚持在台湾创办《自由中国》杂志,但胡适的态度却很冷淡。因为,在那个时候,在台湾创办这一杂志,就不再是像胡适预想的那样“影响北方人心”,而是会转而检讨国民党失败的原因,以及倡导在台湾推行民主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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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从哪里可以看出胡适态度冷淡?

 

张雪忠:雷震等人创办杂志时,希望借重胡适的声望,同时考虑到胡适本是原定的领导,故将胡适列为发行人。但胡适却在1950年1月9日的信中,厉声指责雷震说:“我最不高兴的是你用我的姓名为‘发行人’。这是作伪,不是发起一个救国运动的好榜样。”

 

到了1951年6月,《自由中国》一篇题为“政府不可诱民入罪”的社论,触怒了台湾当局,特别是台湾的情治部门。为此,胡适曾致信雷震,批评了军事机关对言论自由的干涉,同时表示要辞去“发行人”的名衔以示抗议。但雷震当然知道,摆脱“发行人”的名衔本是胡适的心愿,“抗议”不过是一个由头。因此,雷震率杂志全体编辑回函,恳请胡适继续担任发行人。

 

但一年之后,胡适仍然坚决辞去了发行人一职,并且要求:“编辑委员会的人名,务乞依姓氏笔画次序排定,不要把我领衔。”在变更发行人的同时,雷震曾颇为幽怨地致信胡适,点破胡适“惟名与器不可假人”的内心想法。时任国民党党史委员会主委的罗家伦,也曾在之前给胡适的信函点出了这一点。值得注意的是,通过罗家伦的来信,胡适还得知了雷震和蒋经国之间的冲突与嫌隙。

 

另外,在主持《自由中国》期间,雷震几乎在每一封给胡适的信中,都极力请求胡适给杂志写文章,其态度之执着与恳切,实在是令人动容。但胡适却总是敷衍而过,或是干脆置之不理。胡适曾经许诺,如果除去他的“发行人”名衔,他就可以更方便地为杂志多写文章,但后来却一如既往地漠视雷震的邀稿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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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你觉得,这一切可以说明什么问题?

 

张雪忠:这说明,虽然胡适偶尔会对《自由中国》作出一些象征性的支持,但更多的却是在尽力撇清与这份杂志的干系,特别是在它对台湾当局的批评日趋激烈的时候。这其中更深层的原因是:胡适一直都期待与蒋介石的合作,他刻意与《自由中国》保持距离,是不想因为这本杂志,而破坏他与蒋的关系及合作前景。

 

在国民党退守台湾之后,身处美国的胡适一直都避免“与政府对立”的言行,也就是避免与蒋介绍翻脸。为此,他甚至经常发表对蒋示好的言论。1952年元旦,颇受胡适信任的的毛子水致信胡适,为了劝胡适留任发行人一职,毛子水甚至还要在信中保证:“无论如何,我意雷君(即雷震)…决不至为有害于现在政府的事情。”

 

胡适本人也曾在一封致张群(时任总统府秘书长)的信函中,声称“不在国外发表毁坏自己国家与政府名誉的言论,是我们提倡言论自由的一班朋友的戒约”。1954年,在“吴国桢事件”发生后,胡适还严厉指责吴不该躲到国外批评自己政府的作为。这里说的“国家与政府”,不如说就是蒋介石。颇为讽刺的是,根据台湾当时的政局,人们根本不敢在岛内批评蒋,而按照胡适的说法,人们又不该在国外批评蒋。这就意味着,胡适所谓的言论自由,包含了这样一条戒律:人们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批评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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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胡适还有哪些表现,可以说明他重视与蒋的关系?

 

张雪忠:他在“组党”的一事上的态度,也很能说明问题。在上世纪50年代初,胡适期望国民党能自由分化,并形成两党竞争的局面;要不然就另外组织一个真正的反对党。当时,胡适和蒋廷黻同在纽约,有意共同组党。但在次年,胡适返回台湾与蒋介石会晤后,他便立即失去对组党的兴趣。

 

我在唐德刚的《胡适杂忆》一书中注意到一个细节。胡适曾对唐德刚提到,他在1952年返台受蒋介石约见时,谈到胡适与蒋廷黻有意组党一事。胡适对唐德刚说:“蒋(介绍)先生说,‘请(胡适)告诉廷黻不要另外组党了,还是回到国民党里来吧!’”胡适和唐德刚因此怀疑蒋廷黻曾是“蓝衣社”成员。但我从这里看出的问题是:既然蒋介石要委托胡适劝诫蒋廷黻不要组党,那就表明蒋介石已经说服胡适自己不要组党。这就意味着,在是否组建反对党一事上,胡适竟然还要依执政党党魁的意志行事!

 

到了1957年,胡适在组党问题上作出了最终的取舍。当年8月,在一封写给雷震的信中,他不但表示“早已放弃了对于国民党自由分化的希望”,而且极力表明他没有任何组织和参与反对党的愿望。考虑到胡适从美国写给雷震的信都会受到当局检查,人们就不难理解,胡适主要是在向台湾当局进行表态。事实上,就在第二年,胡适便返回台湾担任中研院院长一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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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你前面说,胡适缺乏独立和成熟的政治人格,是不是因为他始终无法走出政治反对这一步?

 

张雪忠:可以这么说。在整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就政治立场而言,胡适一方面通过对台湾当局不痛不痒的批评,以维护自己作为自由主义精神领袖的形象,另一方面却始终避免与蒋介石决裂,甚至一直与蒋互通曲款,争取与蒋的政治合作。而他的这种政治上的寄生心态,总是会压倒他对自由主义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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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当时,包括雷震在内的《自由中国》杂志社同仁,有没有看透胡适的这种心态?

 

张雪忠:当然有。要知道,雷震是一个非常厚道的人,并且一直对胡适推崇备至,但他仍忍不住在信中告诫胡适,自由主义首先涉及的是政治权力问题,并且坦言他比胡适更懂政治。雷震也曾对好友罗鸿诏说,胡适“无斗争性格,非政治人物”。在场的蒋匀田更是直言:“我们对适之估价太高…他的妥协性最大。”而当时年轻的傅正也早就看出,胡适缺乏必要的担当和牺牲精神,对自由主义信之不坚,“将自由的希望寄托在胡适身上,一定会落空”。

 

可以说,胡适只是一位长袖善舞的文化名流,且过于爱惜自己的羽毛。这种缺乏见识、决断和担当的人,根本就不适合,也没有资格充当自由主义的旗手或领袖。胡适曾在他的自传中讲到,他小时候“总是文绉绉的”,家乡老辈都说他“像个先生样子”,并为取绰号“门(音)先生”。有一次,他与一班孩子玩掷铜钱的游戏,一位老辈见了,对他笑着说:“门先生也掷铜钱吗?”胡适听后,羞愧得面红耳赤,觉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这件小事很能说明胡适的个性和人格。事实上,胡适在后来的一生中,都在努力扮演这个文绉绉的“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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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但在今天的中国大陆,仍有不少人将胡适视为自由主义的偶像,你对此怎么看?

 

张雪忠:是的。在中国大陆,胡适所代表的这种寄生式“自由主义”仍大有市场,这对于中国的自由事业真是一大不幸。我无法对这一现象进行充分的解释。我的一位朋友曾经说道:“像胡适这样二流的自由主义倡导者,之所以在大陆仍有大量的追随者,是因为不少三流的自由主义倡导者仍然在效仿他、推崇他”。他的这句话是否有道理,只能有大家自行判断。

 

胡适一直在政治上寄生于威权体制,满足于充当威权体制的合作者、建言者,乃至批评者,但始终不敢成为威权体制的反对者。而大陆的一些所谓自由派人士,对专政体制亦持类似态度,在见识、心理和利益上,都不敢走出政治反对的决定性一步。我希望,大陆的自由派阵营能够早日获得对自由主义的健全认知,早日克服政治上的寄生心态,早日树立自由事业的主体性。

 

自由事业的胜利,要求自由主义者必须具备独立和成熟的政治人格,具有足够的决心和毅力,敢于在政治转型过程中充当领导角色,并致力于将自由主义的政治原则,转化为现实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生活。这就意味着,在必要的时候,自由主义者必须勇敢地站出来,亲自掌管历史的舵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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