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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音连载丨倪萍《姥姥语录》1

2016-06-16 大唐雷音SI 大唐雷音寺

这是一部温暖人心的书。人人有姥姥,但活到99岁的姥姥真不多。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人生和岁月锻造了她的智慧,“眼睛可不能饿着。眼要是见不着好东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没用了。”

透过这个姥姥,我们看到中国传统女性、尤其是妈妈身上的美丽与智慧。

《姥姥语录》系列音频,已经获得倪萍本人授权并且在“大唐雷音寺”特许使用。我们将用16天籁听这段与亲情有关的人生故事。 



《姥姥语录》

作者:倪萍

朗诵:倪萍



写本《姥姥语录》是姥姥生前我俩就说定了的。

记得第一次跟姥姥说这事的时候,她那个只剩下一颗牙的嘴笑得都流出了哈喇子,姥姥说:“人家毛主席说的话才能叫语录,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子说的些没用的话还敢叫语录,那不叫人笑掉大牙?”

躺在姥姥床上的我也笑翻了。你想嘛,一个只剩下一颗牙的人还说“笑掉大牙”,多可笑呀。

我跟姥姥商量:“我说吧老太太,是现在写,还是……”

姥姥接话可快了:“等我死了再写吧,反正丢人我也不知道了。孩子你呀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你自己丢去吧,反正你脸皮也厚。”

“你可别后悔呀老太太,你是作者之一,咱俩联合出版。刘鸿卿、倪萍,我把你大名写前头,稿费咱俩各一半儿。” 

姥姥眼睛一亮,姥姥可“贪财”了。

想起十四年前写《日子》那会儿,姥姥陪在我身边,我坐着写,她站着翻,我写一页她翻一页,可怜的姥姥每天翻每天翻也不知道我都写了些啥,偶尔给她念一段,她还常常制止:“你给我念,别为我耽误那些工夫了。起早贪黑地写能挣多少钱?”

“一本书二十二块。”

“二十二块,那还真不上算,写这么些个字才二十二块,连个工夫钱都挣不回。

不上算,不上算……”

呜,姥姥以为我一共才挣二十二块呢!

现如今的姥姥只剩一颗牙了,听说和我写书她可以挣到钱,依然忧伤地望着窗外:“咳,俺这阵儿要钱一点用也没有了。天黑了,俺得走啦,俺那个地方好啊,一分钱也不用花......”姥姥有个习惯,有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唱起来了,姥姥那小脚在我们家客厅里来回走着。唱着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俺那个地方好啊,一分钱也不用花......”听着姥姥唱着,看着姥姥的背影,我心里一阵阵心酸。

08年10月,活了九十九岁的姥姥真的走了,我的天也黑了。

姥姥是我家的一杆秤,遇到啥事上姥姥的秤上称一称,半斤八两所差无几。

姥姥走了,留下了秤。

姥姥的秤有两杆,大秤、小秤。她的大秤是人人都上称称的,叫公家的秤,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和公平为准星的,小秤是自家的秤。大秤、小秤的秤砣分量相差很大。我也曾让她称过《姥姥语录》,姥姥说:“你这本书啊上大秤称也就二两吧,可是上咱家的秤能称个十两八两的。”

在姥姥的眼里,家里多大的事上了公家的秤都是很轻的分量。姥姥真说对了,现如今图书市场那么繁荣,好书有的是,一本像写姥姥这样的书真的也就二两吧。但我还是拿起笔写了,因为姥姥语录得张贴出去。

姥姥的语录当真那么需要让外人看看吗?列出三十个题目后我也茫然了。真像姥姥说的那样,字里字外都是些“人人都明白的理儿,家家都遇上过的事儿”,有必要再唠叨吗?

稿纸放在桌子上,每天该忙啥忙啥。怪了,常常是忙完了该忙的事就身不由己坐到桌前往稿纸上写字。几天下来,满纸写的都是姥姥的语录,姥姥的话。

这些萝卡白菜的理儿,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怎么那么念念不忘呀?肯定是我老了吧?是我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吧?可是认识姥姥的人,熟悉我的朋友见了我总是问起姥姥,提起姥姥语录。

敬一丹每回见了我一定有一句话是不忘的:“姥姥还好吧?”只是一年比一年问的语气迟缓。

去年主持人“六十年六十人”的颁奖活动在浙江举行,她见了我又问:“姥姥……还……好吗?”我说:“不好,走了。”一丹说她始终不敢问,是因为姥姥快一百岁了,问候都得小心翼翼。

中午吃饭,张越、岩松、一丹我们坐一桌,又说起了姥姥,说得敬一丹大眼睛哗哗地流泪,其实我们说的也都是些白菜萝卡的事。张越说“三八”今年是百年庆典,她就想请姥姥这样一位普通百姓做嘉宾,做一百年的妇女是怎么变化的。

我心想,如果姥姥在,她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拿到全国观众面前,不就真成了姥姥说的让观众“笑掉大牙”了?姥姥说:“人那,最值钱的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称,没个分量你向大秤上称称试试?那个秤砣准星动都不动。” 

我心里知道姥姥说人最珍贵的其实应该了解自己,有自知之明。

白岩松也是。去年我和他去上海参加《南方周末》二十五周年庆,回来的飞机上我们又说起姥姥。一路的飞行,一路的姥姥。飞机落地了,姥姥还在我俩的嘴边挂着。

岩松说:“有学历的人,不一定有文化;没学历的人,不一定没文化。”临说再见,他还嘱咐我:“倪姐,快写写姥姥吧,我们需要姥姥的精神。”

我咬着牙不写姥姥。

《南方周末》希望我开个专栏专门写姥姥,为此他们的副主编和张英还专程来北京找我说这个事儿,我也始终没有动笔。其实这些年本子上胡写乱划了很多字,但很少写姥姥——近乡情怯?不知道。姥姥是我最爱的人,是我最了解的人,也是离我最近的人,可是落在纸上却常常模糊不清,好像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随着姥姥的远去,我充盈的泪水逐渐往心里流淌的时候,想念灌满了我的灵魂,我开始寻找姥姥。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样东西都是我们和姥姥一同拥有的,现在这个人不在了,我找不到了。

可是冥冥之中,姥姥又无处不在。

我知道,我一直不敢找!我知道,还用找吗?姥姥一直都在我心里,在我的灵魂里。真的不用想念,姥姥没死,走了的只是那个躯体。

我开始和姥姥说话了。

儿子说:“妈妈,这几天你老说山东话。”

我说“是吗?” 

我知道,不是我在说,是姥姥在说。

遗憾就是专门留下的......

姥姥走的那年春节我还跟她说:“挺住啊老太太,使使劲,怎么着咱们也得混个百岁老人。”

姥姥笑了:“有些事能使使劲,有些事啊就使不上劲了,天黑了,谁能挡住天啊! ”

“姥姥,你怕死吗?”

“是个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

“那你这一辈子说了多少回死了算了?好像你不怕死,早就活够本儿了。 ”

“孩子你记住,人说话,一半儿是用嘴说,一半儿是用心说。用嘴说的话你倒着听就行了,用心说的话才是真的。”

“那这么说老太太,那这么说你这一辈子说了半辈子假话呀?”

“也不能这么说。你想啊,说话是不是给别人听的?哪有自己对自己说的?给别人听的话就得先替别人想,人家愿不愿意听,听了难不难受、高不高兴。这一来二去,你的话就变了一半儿了。你看见人家脸上有个黑点,你不用直说。人家自己的脸,不比你更清楚吗?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你要真想说,你就先说自己脸上也有个黑点,人家听了心里就好受些了。”

“姥姥,你走了以后我想你怎么办?每年清明还得给你上坟吧?”

“不用,活着那些人就够你忙乎的了,人死了啥都没有了,别弄这些个没有用的摆设了,上访都是弄给别人看的。我认识你这个人快五十年了,我最知道你了,不用上坟。”

姥姥走后我真的没敢去看她。

其实越不敢去心里越惦记,知道吗?

去年夏天,儿子去姥姥家的水门口村过暑假,我派他代我去看看老奶奶。儿子回来说,老奶奶就躺在水,门口河边一个小山包的一堆土里。土堆前有块石头,上面写着姥爷和姥姥的名字:倪润太、刘鸿卿,土堆上面有些绿草,别的啥都没有了。儿子用手比划着土堆的大小,看着他那副天真的样儿,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挡不住。真的很久没有这样哭了,心疼姥姥如今的日子,那么孤单、那么清冷。

我也最知道姥姥了,她本质上是一个特别热爱生活的人,一副柔弱的肩膀,一双三寸的小脚,热热闹闹忙忙活活地拉扯了一大群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走的时候我们家是四世同堂啊。可是姥姥走的时候是一个人。

这是姥姥想要的日子吗?是,其实也不是。

我问过她:“姥姥,如果还有来世,你还会生那么多孩子吗?”

姥姥停了一会,反问我:“你说呢?”

我不希望姥姥再那么辛苦了。我说,“老太太,不生了,坚决不生了”。

老太太问我:“那你呢?”

我说。我也不想生了。如果来世还是做主持人、做演员这个工作,我就不要孩子也不要家。我盼着现场直播之前,先在一个安静的属于自己的花园房子里睡上一大觉,起来洗个澡、喝一杯咖啡,再清清爽爽地去化妆,精精神神地去演播厅,无牵无挂。晚上回来,舒舒服服地泡上一个玫瑰浴,点-支香烟,喝一杯红酒,翻一本闲书。反思一下今天哪里好啊,哪里不好。哪像现在呀,给全家蒸上包子,熬上稀饭,抹把脸就提溜着裙子去直播了。不管多晚回家,一大家子人还等着你,温暖是温暖了,可累人、累心啊!我都佩服我自己,那些年是怎么混下来的?

“人哪,就是穿着棉袄盼着裙子,穿着裙子又想着棉袄。要不是这些人在家等着你,你在电视上你还会说人话啊。”

明白姥姥的意思了吧?这是对我主持风格的高度评价:说人话。

“那你的意思,来世你还会选择当一个这么多孩子的母亲,当一个这么多孙子、外甥(山东等地称外孙、外孙女为外甥)的奶奶、姥姥?”

“孩子,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干大事的人,你生下来是为老(好)些人活着的,有杆大秤称着你,俺这路人都是小秤盘里的人,少一个多俩的都一样,孩子你不一样。”

姥姥始终没给个具体答案。她不能想象没有家人、没有孩子,她这一辈子怎么过,但是姥姥觉得我是可以一个人成为一个家的那种人,我是有使命感的那种人。哈,真会戴高帽子,谁给我的使命啊?

“姥姥,真的别生那么多孩子了,有多少家人、有多少孩子,最后走时还不是孤身一人?谁能携家带口地走啊?”

姥姥笑了:“分批分个儿地走啊,就像分批分个儿地来一样,早早晚晚地又走到一块儿了。”

是安慰还是信念?姥姥始终相信下辈子我们还是一家人。这是她对家的无限眷恋和对生命延续的阐释。

人为什么终究是会死去的呢?

知道姥姥走了的那天我在东北拍戏。晚上六点刚过,哈尔滨已经天黑了,小姨发来一条短信:“六点十分,姥姥平静地走了。”看了短信,我竟然很平静,无数次地想过姥姥的走,姥姥说了嘛天最终是要黑的。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刘鸿卿”三个字,姥姥的名字。

一个不认字的老太太还有个挺有学问的名儿!她的父亲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只因为姥姥生为女性,否则她一定是个“念大本书、写大本字的读书人”。这是姥姥对文化人的评述,也是她常指给我们晚辈儿的光明之道。

天黑了,姥姥走了,窗外冒青烟的雪无声地陪着我。屋里漆黑一片,我庆幸这样的时刻身边没有别人,这是我最向往时候,我的心是自由的。我把写满姥姥名字的纸贴在结了冰又有哈气的双层玻璃窗上,“刘鸿卿”三个字化开了,模糊了,看不清了,升腾了......

看着小姨的短信,心里想的却是半个月前我和姥姥在威海的最后一面。我这位认识了快五十年的老朋友,我最亲的人、最爱的人、最可信赖的人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甚至觉得她都不知道我在她身边。我们就这样永久地分开了,从此天上人间。

其实,姥姥病危的通知已经发了三次了,我心里早有准备,这个早恨不能童年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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