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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音连载丨《姥姥语录》12

2016-06-27 大唐雷音SI 大唐雷音寺

这是一部温暖人心的书。人人有姥姥,但活到99岁的姥姥真不多。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人生和岁月锻造了她的智慧,“眼睛可不能饿着。眼要是见不着好东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没用了。”

透过这个姥姥,我们看到中国传统女性、尤其是妈妈身上的美丽与智慧。

《姥姥语录》系列音频,已经获得倪萍本人授权并且在“大唐雷音寺”特许使用。我们将用16天籁听这段与亲情有关的人生故事。 



《姥姥语录》(12)

作者:倪萍

朗诵:倪萍



图文无关


对生活的期望过高,对日子的信心过低,这都是因为没有了生活的准星。那姥姥的准星是什么?就是接受,苦和甜、穷和富都接受;接受了又不堆积,积极地去面对、去化解。 

“日子得靠自己的双脚往前走,你看谁能帮你搬着你的腿走路?你爹你妈也不能。大道走,小道也得走,走不通的路你就得拐弯,拐个弯也不是什么坏事,弯道儿走多了,再上直道儿就走快了。走累了就歇会儿,只要你知道上哪儿去,去干嘛,道儿就不白走。人活一辈子就是往前走,你不走就死在半道儿上,你为么不好好走、好好过呢?”

姥姥的理儿很直白、很实在,她为什么不悲观、不放弃呢?是无奈还是现实?我相信她从没想着以此来教育谁、给予谁,她就是这么想的、这么过的,她认为这些都是"人人都该明了的理儿"。

"明了理儿不照着去做就是个傻子,你和天对抗试试?天下雨了,你用多少盆儿、多少桶也接不住,房子淹了,你就得等着它自己退下去。谁有个本事不让天下雪?毛主席也不行。 "

人多挤小房子的时候,姥姥说"房子小真好,真暖乎,人身上的热乎气儿挤在一块儿都赶上暖气了"。住大房子的时候她也说好"一人一个家,一屋一个样,多敞亮"。

是智慧还是实际?这是姥姥的平衡,我们习惯了姥姥的平衡,于是不自觉地平衡着工作中的矛盾、生活里的琐事。时间长了,一切成了自然,一切成了理所应当。自己不纠结,也不妨碍别人。最重要的是,在集体里不是那个最讨厌的人,是个可以被信赖的人。我们的上一辈儿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这辈儿也是这样的人。这不是什么大优点,但这确实是个受欢迎的优点。

这是姥姥留给我们的一笔财富吗?那为什么福布斯财富榜上没有姥姥的名字呢?

哈哈,姥姥说:"你不叫人家笑话吗?笑掉大牙"。又纠结了吧?

姥姥说:"人不可贪财呀,财是个狼,你贪它它就贪你,你吃它它就吃了你。 "

姥姥说的怪吓人的。

姥姥说的财不光是财富的财,所有的财(才)都包括在内了。

不挣钱、没有工作的姥姥一向衣着讲究,中式的斜襟小袄只穿三个颜色:蓝、灰、咖啡色。有时我们想给她换个颜色,都得小心翼翼地买个酱紫色的,姥姥还是那句话别弄这个怪样的。最多冬天穿个墨绿的,还必须是深墨绿色的。我说"姥姥典型的穷讲究。"姥姥说:"那你多会儿听说富讲究 ? " 

姥姥说她穷的时候她一年到头也穿新衣服,村里人都羡慕她的日子过得红火。其实就是勤快点,衣服洗白了、穿旧了,姥姥省着油钱去买包颜料,半夜烧锅开水把衣服染一染,再上锅蒸一蒸,趁着锅台热再烘一烘,一件新衣服就出来了。

姥姥的头发也从来不乱,没有油就抹点儿水。三寸的小脚还常穿皮鞋,体体面面地过着穷日子。我心里真是为后来能挣些钱来让姥姥过上更体面的日子而感到欣慰。夏天从杭州买来最贵的苏罗做衣服,长袖、短袖,一做就是好几件。冬天的棉袄都是上好丝绸做里子,中间是百分之百的蚕丝,外面又是上等的丝绸,也是一做就好几件。姥姥嘴上说"你给姥姥买那么些衣服,穿不了啊,熬着吃啊?"心里可美了!

我把姥姥的每一天都当最后一天来过,总觉得七八十岁的入了,日子是屈指可数的。我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姥姥、紧紧张张一下子过去了三十多年,姥姥也算是有福了。用她的话说过了“三十年地主的好生活”。临了还加了一句"沾改革开放的光,沾邓小平的光呀 ! " 

姥姥的外表和内心的连接点是一致的。

姥姥一生崇尚文化、崇尚知识、崇尚富裕、崇尚美好,可这一切她都不曾拥有过,但你总觉得她什么都有。

我常说姥姥是我们家的哲学家,家里哪一个读书人都不如她活得明白,活得清醒,活得有数。

我还没上学那会儿一直住在乡下的姥姥家,质朴的姥姥给了我最质朴也是最受用的智慧。这些智慧如同储蓄卡,里面储存了善良、宽容、坚持、给予、吃亏、放弃、感恩、豁达、承受……太多太多的、人活着所需要的精神。姥姥都给我储存了。长大了,这个卡就相当有用了,有时刷起卡来才明白这是当年姥姥精心为我储存的。

记得那时候姥姥家的老房子墙根长出了一摊小草,和院子里年年都开花的那些植物相比,它显得那么多余。舅舅几次要把它拔了,姥姥不让:"别拔,说不定哪年就开花了,你可别小看它。 "

别小看它,真的,果真有一年这摊小草就突然开了一片小白花,好像一夜之间就出来了,这些小百花那个香啊!全家给它们的赞美可比那些年年都开花的花们多多了。

"姥姥,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开了? " 

"那是你昨晚睡觉放了一个屁蹦开的吧?"姥姥指着我。

姥姥说:"别小看那些不起眼儿的东西,有时候办大事的说不定就是它。养孩子也一样,你别催着他长,催着他学。有人早长,有人开窍晚,你耐住性子等着他就不白等。 "

"生孩子也是这样。今年没怀上,别给人家媳妇脸子看。笑嘻嘻地等着,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后年不行还有大年,有的是年。 "

怪不得舅妈头两个孩子都死于难产那会儿,姥姥一如正规的月子般伺候着儿媳妇。老母鸡、红鸡蛋、小米粥,顿顿都是"硬菜儿"。

舅妈那两个月子我都是证人。我那两年的两个月是一日八餐,餐餐过年,舅妈吃剩的肯定是我的。至今我还跟表妹凌云开玩笑说,你妈做月子,我跟着过年。舅妈月子出来没胖多少,我的两个腮都飞出来了。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对母亲来说十月怀胎和孩子就已经有感情了。舅妈和姥姥有多痛苦,我一点不懂,只知道吃。

姥姥以她对生活的热爱,体味着平凡的日子。善良里裹挟着智慧,把六个儿女、七八个外甥(孙)、孙子孙女拉扯长大,有功之臣啊!受益是多的当然是我,卡里储存最多的也是我。

姥姥一生不吃饱饭,不打官司,不说大话,什么人在姥姥眼里都有长处。姥姥常说:"不管啥事你想不通倒过来想就通了,什么人你看不惯换个个儿就看惯了。"姥姥崇尚不自私,崇尚宽容。

"宽容就是给别人一条路,自己后退一步。"

退一步,宽容别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挺难的。

姥姥说:"后退的人都是暂时吃亏,给别人一条路就等于又给自己找了一条出路。 那就是占大便宜了。"

刚解放那会儿,村里富裕的人家都怕东西多了被划成地主富农,有一个邻居把十几匹布藏到姥姥家。结果有人给报信了,姥姥被叫到村委会。组织上开始好言相劝,让姥姥交出来,姥姥矢口否认。姥姥说,那一整天没让她吃一口饭、喝一口水,晚上也没让她回家。姥姥说你们就是关上我一年我也不承认。后来没办法,他们把姥姥放回去了。

半年后风平浪静,姥姥把十几匹布给人送回去。人家为了感谢姥姥,拿出一大匹青布给她做报酬。姥姥坚决不耍,她说"可不行,我已经犯了一个错了,再犯就两错了,可不能这么做事儿。 "

姥姥说那半年她夜夜睡不着,害怕公家管事的到家里翻。她是后怕,可答应的事就不能反悔。你说全村那么多家,雇农的也不少,人家叫咱藏这不就是说咱最值得信任吗?再说了,真要为这些布把他家划成富农地主,他家五个孩子可就遭罪了,日后的前程就没有了。

谁知几年之后的一次揭发会上,那家人竞把姥姥给她家藏布的事揭发了。为的只是进步,向公家表决心,也都是为了孩子。

姥姥说她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都紫了。但姥姥心里还是原谅了她。知道这不是她的本性,姥姥了解她。许多年她们同住一村很少往来,太熟悉了。秋天家里苹果下树了,姥姥照样打发孩子去给他们家送一筐。

姥姥这样说:"不必记恨她,她光恨自己就够受的。人出卖了良心和得了心脏病差不多,心停停跳跳的,心里憋得慌呀。”

姥姥的意思是:"没有一件错事是不用付出代价的,也没有一件好事是不收获好报的。"

姥姥以她聪慧的脑瓜、良善的心灵捕捉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用她的行动提溜着自己的心,跟着能人、高人使劲儿地往前走着。姥姥的心里充满着一片光明。

去年暑假,我把儿子送到了水门口,我内心深处的向往是让姥姥看看孩子。这个小村庄的东河沿上埋着姥姥,孩子似懂非懂地总问"老奶奶为什么要埋在水门口呀?"我说那里是她的故乡。

"每个人将来死了都要理到故乡吗? " 

"嗯,大多数人都这样吧 ! " 

"那我们的故乡在哪儿啊? " 

我真不能准确地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想起姥姥生前我们曾说过关于死、关于埋在哪儿的话题。姥姥思想很现代,也很乐观:"我死的事儿啊,你们做主吧。你们愿意把我埋在哪就埋在哪,反正我也不知道,一把灰还当个事了?人死了啥都没有了,为死人做啥事都是做给活着人看的。咱死人不管了。"

"那姥姥你要是不管了,我就替你决定了,留在北京吧,我给你买块地。我还可以常去看你。 "

"我不在北京了,北京人那么多,地那么金贵,还是回老家吧, 咱那地儿宽敞,认识的人也多。地也便宜。 "

"人都死了,认识那么多人干嘛 ? .. "

"咳,你看你这话说得,那块地底下埋的人我都认识啊!没事说个话也不孤单。 "

"姥姥,说到家你这不还是害怕孤单,害怕清冷吗?其实姥姥也挺迷信呀 ! " 

“我们这些不念书不识字的人,有些事想不开啊就好往那没影的事想,没影的事想、想多了,就成了有影的事。有时候俺说这就叫迷信,有时这也不叫迷信。你就说当年给你妈指路那要饭的老婆子,你说她是神还是人?”

姥姥说有一年冬天,胶东地区下了整整一冬的大雪,雪大得早起要几个人才能把门推开。那时候虽然没有天气预报,可南来北往的人都说,俺们那儿雪比你们这儿大多了。

有一天天将黑了,姥姥院子里来了一个要饭的老太太。她说在风雪中走一天了,想要口水喝。

姥姥把她叫进屋说:"暖和一会儿再走吧。"姥姥顺手拿起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姥姥说:"哪是一瓢水呀,半瓢子都是冰。天太冷。"姥姥顺手就把这瓢冰水倒进了大铁锅"你稍等会儿,我加把火,喝口热水再走吧。"风箱拉着了,姥姥又顺手抓了把米放进锅里"喝一肚子水还得走十几里路,撒泡尿就又没了,喝口米汤吧。"就这样,姥姥顺了几次手给要饭的老太太熬了一盆结结实实的米粥。

老太太喝热了肚子,鼻尖上出了汗,解开了用草绳捆的棉袄。姥姥说,哎呀妈我一看,真可怜呀,里面啥也没穿,就穿着空棉袄。这走到家还不冻透了?姥姥又找出孩子穿的旧线衣给老太太穿上了。你别嫌哈,这都是孩子穿过的,暖和就行,穿上吧!"

临走,这要饭的老太太突然说:"你家是不是有个十七岁的大姑娘?"姥姥说,有啊,家里的老大,叫印子(我妈的小名 ),在完小上学还没回来哪。老太太指着东南方向说"这个闺女你可留不住,她的大福在那边,你让她往那边走吧。 "

东南方向从地理上是指青岛那边。

姥姥说"印子有个舅在青岛开买卖。 "

要饭的老太太说"那就去那儿吧。去那儿找她舅舅。 "

就这样,姥姥卖了当年的花生种子,给我妈印子做了身新棉袄棉裤,买上船票,向着东南方向她的大福之地青岛去了。十七岁的印子很快在她舅的商店里学会了做会计,她在青岛边工作,边读书。二十三岁的时候在夜大认识了我父亲,生了我哥又生了我。

这个故事姥姥不知说了多少回了,我总问"姥姥你跟我说实话,那老婆子到底是要饭的还是神仙呀 ?"姥姥每回都是那句话"你觉得她是神仙她就是神仙,你觉得她是要饭的她就是要饭的。 "

我相信姥姥内心坚信她是神。

后来的事实证明印子去青岛太对了,她的东南之福改变了全家的命运。她不仅很快在青岛开始往家捎钱了,还把弟弟、妹妹都带出来了。她供他们上学、找工作。在姥姥看来,印子最大的福是生了我和哥哥。

我内心坚信老太太是个要饭的。她不知怎么感谢,不过是顺嘴说出了一句送福的话,这个老太太不过是个善人,善人加善人,好事就来了。

姥姥说那天她是摆上饭桌让讨饭老婆子坐在炕上喝粥的。

"你记住孩子,多穷的人都有脸,能豁上脸要饭,那是肚子实在没法儿。给人吃点东西先要给人家个好脸,不信你试试?张嘴管人家要东西那嘴可沉了,抬都抬不动。张嘴给人家送东西可不一样,双唇一碰话就出来了。 "

怪不得姥姥每回给比她穷的人吃的时,总是先说上一句我吃不了,你帮乎着我吃吧。"给人家东西也是说你要不嫌弃你就拿着吧。别嫌呼哈 "

做人先想别人,这是姥姥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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