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连载丨《姥姥语录》13
这是一部温暖人心的书。人人有姥姥，但活到99岁的姥姥真不多。她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人生和岁月锻造了她的智慧，“眼睛可不能饿着。眼要是见不着好东西，慢慢地心就瞎了，心瞎了，人就没用了。”
透过这个姥姥，我们看到中国传统女性、尤其是妈妈身上的美丽与智慧。
《姥姥语录》系列音频，已经获得倪萍本人授权并且在“大唐雷音寺”特许使用。我们将用16天籁听这段与亲情有关的人生故事。
《姥姥语录》（13）
作者：倪萍
朗诵：倪萍
做人先想着别人，这是姥姥的习惯。
姥姥常说：＂东西不在多少，话有时候多一句少一句可得掂量掂量。你说谁会为吃点东多少能记一辈子，可有时一句话能把人一辈子撂倒，一句话有时候也能把人一辈子抬起来。＂
我这一生是姥姥无数句话把我高高地抬起，我在姥姥眼里永远是那个最好的孩子。这一辈子姥姥把我抬得好累、好辛苦呀，这些年总是姥姥那些语录引领着我，让我在苦难里追逐着光辉。这到底是对呀还是错？天下每杆秤都准吗？我也经常抱怨姥姥，干嘛总让我那么＂心＂苦。
姥姥说＂没办法，这就是你的命。＂
＂姥姥说的命是使命吗？谁给我的使命？＂
＂老天哪！ ＂
一个老天就把人盖住了。
在姥姥眼里，老天就是最大的官儿了。多大的功臣都归老天，多大的罪过也是老天的惩罚。
＂真有老天哪？＂
姥姥还是那句话：＂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老天和你自己是一个人。你想想，啥事不是你自己心里那个老天说了算。所以你有多大的福多大的苦都是你自己找的，谁也别怨，都是你自己。 ＂
姥姥这番话多少有些残酷。难道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能让你把生命靠上去的人？包括你的爱人、亲人！
姥姥说的很坚决：＂没有，真的没有，不信你试试。靠山山倒，靠人人老。靠来靠去你就发现了，最后靠的就是你自己。 ＂
姥姥啊姥姥，你到底认字不认字啊？有文化没文化呀？你不认字哪来的这番哲理呀？
姥姥住在我这儿，永远是＂杀富济贫＂。她们老家的人来电话了，姥姥总是拿起话筒只要听出是谁的声音，就急忙把电话放下＂挂了吧。＂然后再不急不忙地拨上号码＂慢慢说吧，别着急 ＂。
哈，慢慢说吧，花我的电话费。
＂姥姥，你不是最偏向我的吗？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啊？ ＂
＂嗯，我这就是向着你，花你的电话费那就是你吃饭掉了个米粒，俺那场儿的人打个电话就是少吃一顿饭。 ＂
我们不用了的手机姥姥都把它们收起来，连同充电器，一对儿一对儿地绑好，说等回老家带给亲戚使。我说光有个电话没用，还得买得起电话卡。＂姥姥说有了鸡还愁下不了蛋？这阵子买不起，往后还能老买不起？
有一年年姥姥过生日，她的娘家来了些远房亲戚。临走，我妈也是好心收拾了一大堆家里用不着的电熨斗、电饭锅、榨汁机、吹风机、电暖瓶什么的叫他们带上，有的都是新的连包装都没打开。东西被姥姥拦下了＂不拿。拿这个东西有什么用，连个苹果都没有吃的，拿个榨汁机弄么？摆设呀？再说这么些个人赶火车，滴里嘟噜地拿这么些破烂，那还能挤上去车呀＂？
姥姥这一说，大家都挺尴尬的。紧接着，姥姥又补上一句：＂要是有那个心，赶不上（不如）每个家给个信封。＂
信封？信封是什么？空信封啊，信封里边装着钱。我特别明白
我赶紧打圆场：＂对对，姥姥说得对，拿信封去。＂
信封里每家装上五千块，我交给我妈，我妈再交给姥姥，中国人的礼数可真是多呀。
姥姥可聪明呢，没接这钱：＂你大姑（我妈）嫌乎少，叫我给。不少，多少是多？多少是少？拿着吧，这就是个心意！ ＂
姥姥看着各家都把信封拿到手了，又指着摆在地上的这一大堆＂破烂儿＂说：＂这是你大姑的一片心意，费点事儿，拿着吧，省得你大姑不高兴。 ＂
东西和钱都有主了，继而姥姥又转向我：＂你大姐这个人打小心眼儿就好，都放心吧，她那个单位好买火车票，你大姐认识的人又多，她保准叫那么些老的小的都躺着回去。要不这么远的道儿，坐着回去，腿都肿了。 ＂
听出来了吗？这是姥姥指挥我负责给他们买车票，而且一定要买卧铺得躺着回去。姥姥多聪明，然后姥姥又大声地嘱咐她家那些亲戚＂回去赶紧把车票给你大姐捎回来啊，她单位能报销（哈哈，我当时就笑了，什么单位呀？给谁报销呀？谁单位能报销呀）。 ＂
我说：＂对对，太对了，姥姥说得对。放心吧，都躺着回去。车票都给我寄回来，我们单位全都报销。 ＂
姥姥高兴了：＂这么些个人在家吃饭，你大姐太忙乎了，这么样吧，叫你大姐领着你们出去吃吧，你大姐净认识好些高级饭店，保准叫你们吃上你们从来都没吃过的东西。＂
这一句话几个指示，必须去个好饭店，必须点从来没吃过的，必须……我高高兴兴地按照姥姥的指示办，皆大欢喜。姥姥从来都是这样，里子面子都让你舒舒服服的。
晚上，屋里只剩下我和姥姥。我就问她我说：＂姥姥你到底是向着我还是向着别人？＂
＂孩子，你这是替我还人情了，那些个年啊你妈、你姨、你舅脚上的那些鞋都是你姨姥姥大针小线缝的……可不敢忘了人家。这会儿咱有了，咱就该。＂
哈，老太太，这点道理你都说一千遍了。
＂一千遍也是这个理儿。姥姥就是这样的人，给予是幸福，欠人家是受罪。＂
姥姥说，当年她家老房子上梁那天，不算外请的木工，光村里邻居本家帮工的就有几十口子。姥姥说看着这么些个人愁得她呀，这光馒头一顿就得蒸上百十来个。为了盖房子备这些麦子面，姥姥东屋的那台石碾子磨半个月都没停。人推累了驴推，驴不走了人又推，姥姥那三寸金莲有时一天转上几百圈儿。推完了扫，扫完了箩，箩完了又分批往筐箩里装。磨出的面分三等，一等雪白的面是给客人吃的，二等发黄的面是过节吃的，三等就是黑面了，自家吃。
五颜六色的筐箩也都是姥姥自己做的。先用废纸泡成浆，再用石筷子套胚，晾干以后用好纸一层一层地糊，最后把剪纸贴在上面做装饰，剪纸的花样也是姥姥自创的。家里盛粮食的、放点心的、装针线的都是姥姥自制的笸箩。谁家结婚了、生孩子了，姥姥都会做一对儿高挑的笸箩，贴上一对红喜鹊送去，人家都欢喜得不得了。姥姥说，省了钱办了事儿。
为了这五间房，姥姥备了十几个大笸箩，笸箩里都装上了满满的麦子面，来多少人都能富富余余地吃。那气派真是要办大事了！
按照习俗，房子要在正午时分把大梁架上，姥姥说那天鸡叫头遍她就起来蒸馒头了，把两个炕烧得像火炭儿一样，热得姥爷起来坐在被子上睡。
三大锅馒头六笼屉，数了数一百多个，姥姥想怎么地这也够吃了。谁曾想到中午停工吃饭的时候，屋子里、院子里只剩下那外请的七个木匠了，人都走光了。抬出来的六大笼屉馒头就摆在院子中央。姥姥说她当时那个泪呀，顺着脖梗子往衣服里流，擦都擦不净。人家谁不知道二子媳妇（姥姥）为盖这五间房子从去年就开始备这麦子面，每一个馒头都是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谁舍得吃呀？这就是姥姥的好人缘啊 ！
一百多个馒头姥姥一个也没动，孩子们也不敢吃，晚上姥姥挎着小篓挨家挨户地送。不光是房梁上上了，姥姥心里的那个梁也上上了啊！五间草房子把姥姥的心永远地栓在了水门口。
＂房子没有梁早晚得榻了，人要是没人帮着，你有多大能耐也活不起呀！＂
五间大房子盖起来了，姥姥一家吃了一年的地瓜面儿。姥姥说撑上面子，豁上里子了。＂姥姥实际上挺要面子的一个人。
按照姥爷的想法，盖三间草房先住着，姥姥非咬牙盖五间。姥姥有她的道理
＂仨儿子仨闺女眼看着就知道羞丑了，不能老挤在一个炕上。闺女得当闺女养，小子得当小子养。肚子不怕吃亏，今年屈了明年有了再补上。有些东西今年赶不上，这辈子就赶不上了。 ＂
＂穷讲究＂的姥姥一辈子就这么过的。很快，他们一家又在老房子前盖了五间大瓦房。
姥姥是办大事儿的人，是有前瞻眼光的人。姥姥说，五间甑明瓦亮的大瓦房往那儿一摆，三个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就有人上门说媒，娶媳妇那还愁啥呀？
姥姥真有心眼儿的老太太。真的，我那两个舅妈都是大高个儿，一个一米七一，一个一米六八。大舅妈是大疃公社的团委书记，二舅妈是台上刘家的村团支部书记，两个人都是共产党员。在那个年代，她们都是很漂亮的女人，大舅妈后来还当了很大的干部。
姥姥一年中最忙的就是秋天收苹果的时候，家里那两棵苹果树是生我妈妈那年栽下的和我母亲同龄，好年景都结一千多斤苹果。白天摘苹果，晚上挨家挨户地送。
小时候我老问＂为什么要天黑以后送呀？ ＂
姥姥说：＂邻居也是这样，有和咱近的，也有和咱远的，有咱欠人家情大的，有欠小的，咱这苹果也就分大筐小筐，天黑了送出去的苹果，大筐小筐不就看不出来了吗？邻里之间就怕个厚薄，本来小筐就挺高兴的，一看那家是个大筐，你这小筐就变味儿了，变成意见了，好心就办了坏事了。 ＂
＂姥姥，你这么活着一辈子也够累的。 ＂
＂习惯了就不觉得累，老辈子都这样。家里长工上山种地去了，俺妈在家给俺爹卧个荷包蛋都是偷着弄，不给人家吃也别当着人家的面儿吃。长工是你雇的来给你干活的，可是你不能对人家不好啊，粮食收成好坏多少都在长工的肚子里，叫人家吃不饱你试试？明年收成就好不了。早上几点去撒种子，埋种子的沟挖多深，几点浇水，浇多少水那都在长工肚子里。你还能看着？孩子你千万记着，人心都是人心换的，长工穷，心可不穷，你怎么对待他他都有数。 ＂
＂哦，姥姥，这都是你的传家宝呀！＂
姥姥心里记着所有帮过她的人，她心里的那些感动都是特别小的事。姥姥泪窝子也浅，动不动泪水就夺眶而出。有一回我姨姥爷（姥姥的妹夫）听说我放假回水门口了，就从他们家的菜园子里摘了一筐黄瓜送来了，十几里的山路老头儿一溜小跑，进了姥姥家的门喝了瓢凉水放下筐就走了，下午生产队要上工。那时候一个整劳力才挣八分，少干半天就少挣四分。
我当时也就七八岁吧，姨姥爷刚走，我就一手拿一根黄瓜，左手咬一口，右手咬一口，吃得那个快乐呀！吃完了我才看见姥姥倚在炕前用围裙抹眼泪＂穷东西（指她妹妹）真是不知道过日子，这都还是些黄瓜纽儿就摘了，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 ！不就是个孩子吗，急么？等个十天八日，这一筐黄瓜能长出四筐。＂可不是吗，我手里捏的全都是黄瓜纽儿小得都麻嘴。
那时的我哪明白，这点事姥姥还哭？长大了才知道这叫温暖。日子过得比姥姥还紧巴的姨姥姥、姨姥爷他们不比姥姥更知道再等十天八日的就是四筐黄瓜吗？１×４＝４，就我算不清这个账！
这些小事的温暖都积攒在姥姥的心里，姥姥又影响着她的后代，于是我们一辈子从心里总觉得欠人家的特别多。心存感激，心里歉疚，人就不敢张扬，不敢学坏，不会发狠。
几十年过去了，姨姥姥、姨姥爷都去世了，姥姥还惦记着他们的两个女儿，姥姥常说：＂秀棉、秀君过得不好啊！＂
姥姥有些话在我面前都是点到为止，看我的悟性了。按姥姥的心愿，我每月给这两位在农村没有工作的表姨每人寄去一千五百元＂工资＂我也承诺了，这每月的生活费我会一直发到她们离开这个世界不再需要钱为止，让她们放心，也让她们的姨妈我姥姥放心。钱不多，一筐黄瓜在我心里滋生的温暖远比这多多了。
姥姥在家里也是这样。姥姥的小女儿我小姨比我才大七岁，长得还没有我高。每次给我吃点好东西，姥姥都是背着小姨，所以找常常是躲在推碾子的黑屋里吃。吃了煮鸡蛋出来忍不住地打咯，小姨还傻乎乎地问我：＂你吃啥了？＂一嘴鸡蛋渣的我总是说谎。
姥姥啊姥姥，鸡蛋让我多长了五公分，这五公分要是长在小姨身上，如今的小姨也不至于那么矮。会算账的姥姥不知道一边是手心一边是手背吗？
对不起了小姨，真的对不起了！如今我和小姨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姥姥对小女儿也格外疼爱，七十岁的姥姥还帮她带孩子，小姨的孩子玲玲是姥姥从怀里抱着一直到送她去上大学。姥姥莫不是替我还账啊？
前年姥姥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把自己己所有值钱的首饰包了一手绢，当着我的面儿给了小姨。姥姥先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这些东西你是不稀罕要，给你小姨吧。一个死了的老婆子的东西，谁都嫌乎。就你小姨不嫌乎＂姥姥顺手就给了小姨（快九十九了，还动这个小心眼儿）。我和小姨都笑了。
我又逗姥姥：＂欸，老太太，你不给我也该给我妈呀！这都是我给你买的呀！ ＂
＂你妈有你，她也不缺这个，十个指头都戴上戒指她也戴得起。 ＂
＂那小姨也有她女儿玲玲呀。 ＂
＂玲玲不是赶不上你有钱吗？＂
九十九岁的姥姥秤还是这么准。
不敢忘却恩情，脑子里记着的都是美好的东西。美好抵御着邪恶，不断修正着人性的弱点。
＂姥姥，我怎么改正了一辈子，错误还总是不断地犯呀？ ＂
老老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孩子，人就像种麦子，春天撒上种子，一直到收成，如果这一年都是大晴天，不下雨不刮风连个阴天也没有，你试试？到秋收的麦子都是瘪的。真的，人啊，啥事都得经历，错儿也得犯才是个真人，你不犯错那都是画上的人，都是假人，是个人都得犯错，犯错改了就是个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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