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烟云，元宵梦回
■文｜孔如也
曹公笔下的元宵节，比春节更为隆重。相较于其他文学名著，《红楼梦》里的元宵佳节，最是奢华。
奢华背后，曹雪芹则用了十年，在荒僻偏远的大孤山将《风月宝鉴》改成了《石头记》，繁荣的京城，十年元宵佳节不见曹雪芹的踪影。
《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就是从元宵节写起：
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中，斗她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过会的热闹。
而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宵佳节。及至同回的第二个元宵，士隐令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在这一次元宵节中，甄英莲走失，为整个故事埋下了伏笔，也拉开了大观园“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般的盛世。
癞头僧这一回也念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元宵节里埋藏着时代风云剧变的伏笔。
元宵元妃省亲：珍珠如土金如铁
贾府的元宵节在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带，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开始：恰逢元春晋封贤德妃，回家省亲，便正是元宵佳节。
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在何处更衣、在何处受礼、在何处开宴、在何处作息。一笔一划出不得半点差池。
对于这种 “礼”，曹先生嗤之以鼻。他认为这种“礼”背后的逻辑是“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 说理学大师朱熹的话，也不过是片面虚浮之词，哪里有半点可以信以为真的。
元宵那天，元妃坐在轿内，以旁观者的角度看此时的荣国府：
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做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幕，桂楫兰桡，自不必说。
见惯了宫里富丽堂皇的元妃，再见到园内外的一片鼎盛的繁荣，比之宫里甚至都犹有过之，默默地发出感慨：“极尽奢华，太浪费了。”
此时的贾家正当势，元妃也正得宠，省亲一事，实在是受到皇上最大的恩典了。承蒙皇恩浩荡，从动工修建到完工题匾，兴师动众，可以说是珍珠如土金如铁了。
元妃总共也就在院子里走了一遭，坐下来和娘家人说了几句话就草草离别了。说是草草也不合适，皆因为一切要按照礼仪、按照规矩摆驾回宫。但亲人相逢却是草草无误，贵妃有贵妃的苦衷，正如贾政与之见面满口的“臣子”和“肝脑涂地”，空有冠冕堂皇，却无父女相思之意。
至元妃回府，满眼垂泪、呜咽对泣，其他人也都是垂泪无言，红楼里的省亲，除了徒有虚表之外，唯一动到真情实感的就是这一幅哭泣图。
这是一大家子唯一合理合规的感情宣泄点。
元妃不得已，只因她是贾府上下荣华的保证。若她这杆昌明隆盛的大旗倒了，贾母也不会乐呵呵地称自己为“老废物”、宝玉也不能做“富贵闲人”了。
元妃命运的悲剧牵扯着荣国府的兴衰，她省亲时曾有一句话令人寻味：“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话即是对威严的皇权不可侵犯的控诉，也是对贾家父母委婉的抱怨。
那个时代的女人，从出生开始，命运已经被写好。元妃是贾府上下繁盛的本钱，她的婚姻，是彻头彻尾的父辈投机行为。夜守孤灯的元妃早逝，也使得后来的贾府失去了依靠和保护，加速或者说注定走向了消亡。
荣宁二公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盛世危言：元宵，最后的晚餐之前
元宵节这道大宴，也映照了贾府的兴衰转折。
到了贾府在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再过元宵时，鼎盛之家也开始显露败相。
这一年，没有省亲，贾母开夜宴时，虽然荣宁二府赏灯吃酒，笙歌聒耳，但是贾氏族人来者却寥寥无几。
贾母也差人去叫族中男女，奈何有年迈者不喜热闹的，有借口家中无人留在家看家的，有病恹恹想来来不了的，更有妒忌富贵自愧家贫而不来的。
贾府这个大园子竟也有严格的阶级分化，元宵盛会似乎只属于权势者。
至十五日之夕，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
贾府这样的豪门，在合家大团圆的日子大摆宴席是少不了的，在元宵之前的春节，贾母又是进宫朝贺、又是祭奠宗祠，半刻不得放松。因没有省亲，素喜热闹的贾母这个辈分最高的老祖宗自然成了中心人物，元宵节大摆宴席虽是沿袭了之前元妃省亲时的传统和排场，但也是老太太尽享人间富贵的时刻。
老太太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向薛姨妈李婶笑说：“恕我老了，骨头疼，放肆，容我歪着相陪罢。”因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
一个享尽了富贵生活的老太太跃然纸上，像极了田园将芜之时地主慵懒而又无奈的躺在自家田地里，看尽人间戏里的繁华。
看戏也是繁华的世家大族日常的生活习惯，不少贵族奢侈之风盛行，他们多养有戏班，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想听，把戏班子拎出来，随时都可以演绎，贾母本身，对戏曲就有独到的研究。定的小戏自然是也给老祖宗看的：
正唱《西楼·楼会》这出将终，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打诨：“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紧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
这出戏的文豹是个鬼头小孩所扮，小孩嘴巴也甜，在戏里都不忘阿谀奉承，贾母也乐得听。
听到戏里的文豹要去荣国府老祖宗家宴，贾母乐得合不拢嘴了，薛姨妈见贾母也乐了，正是讨赏的好时候，也说道：“好个鬼头孩子，可见怜的。”凤姐在一旁也附和说：“这孩子才九岁。”贾母笑道：“难得他说得巧，赏。”便说了一个“赏”字。
早有预感的三个媳妇已经预备好了三个箩筐，听见“赏”字时，利索地走向桌上的散钱堆，一人搓了一箩筐，走出来还不忘向戏台的贾母报告：“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果子吃的！”
这是寂寥的一笔，在这个活动的前后，曹雪芹描摹较细的是陈设，至于谁在观灯，谁在听戏，并未提及，唱戏的小孩把戏里戏外结合到一起讨贾母的欢喜，被赏的钱是一箩筐一箩筐的。
贾府此时也只剩下了些富贵余气，这场戏，如贾赦、贾政等都没有来，人人各怀心事。
至于演戏的孩子将戏里戏外结合讨贾母欢喜这招，不难笃定也是台下受人指使排练过的光景，单说三个媳妇早就备好的箩筐，就等着贾母的一声“赏”便说明了问题。
但贾母不在乎，通过看戏打赏，让她这个众星捧月式的人物，也仿佛看到了贾府最鼎盛之时的景象，旁人看来，却宛如一个笑话。
在《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凤姐为了讨好贾母，在元宵的酒宴上也一连说了两个“过正月半”的笑话，恰好这也是当时贾府元宵节击鼓传梅的游戏：
一个是“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一个是“聋子点炮仗”。
说完笑话，凤姐说：“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
这一回中，凤姐所言映照第一回癞头僧所念“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两者皆是在最热闹的时刻和场面伴着些不详和悲哀，欢乐之后总是落寞与不安。这场豪华的元宵宴后，贾府也已面临忽喇喇大厦将倾的衰败。
太平奢华，悲凉不过谶语
这一次，荣国府元宵盛宴里，最后一项内容是燃放烟火，此时众人的表现亦是精彩纷呈：贾母搂着黛玉，王夫人搂着宝玉，薛姨妈搂着湘云，尤氏要搂王熙凤，短短一句话，写尽了贾府众人元宵节时的幸福喜乐之容、安富尊荣之态。
烟火熄完，贾母却未尽兴，又吃了些东西，方才散去。今天我们说元宵节，重在“闹”元宵，是时，贾母带领众人从傍晚时分一直闹腾到四更天，可见老太太兴致颇高，尽是不舍之意。
盛极必衰的道理谁都懂，曹雪芹先生也喜欢大喜之时浮下悲情。
熟读红楼的朋友不难发现，红楼全本一百一十回，前五十四回写的大致是红楼上，五十五回之后大致是红楼下。自五十四回起，红楼的基调斗转直下，荣国府元宵夜宴是通部红楼的分水岭，自之后，则是另一番景象了。
上文中凤姐的两个笑话中，也两次提到诸如“散了”，盛极已过，下半部则围绕起“散”字说事。
这两次散，一个直指享尽荣华、子孙满堂的贾母，一个则直指贾府繁华过后的衰落。
散去之前，王熙凤的那句“外头已经四更，依我说，老祖宗也乏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则更像是一句谶语。
与之相合，上一年元宵节元妃省亲所作灯谜也隐约伏下后事。
元妃回宫后，特地制作灯谜与家人同乐：“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谜底是爆竹，用贾政所想，爆竹这玩意一响就散了，不是好兆头。
而迎春、探春、惜春所作灯谜谜底则分别是算盘、风筝、佛前海灯，在贾政看来，皆是不祥之物。
倒不是说曹雪芹塑造的贾政如何如何，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这只是曹雪芹所设置的一个传话筒，一个看透“树倒猢狲散”的旧体制内的官僚。
贾府当时正处于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景象，曹雪芹却安排了这么个桥段，预言贾府将来面临的衰亡。
所以，笑话其实并不好笑，红楼梦里也没有笑话。正映了最悲凉不过谶语这句话。
在盛世写危言也与曹雪芹的境遇有关。是时，正逢康乾盛世，但十岁之后的曹雪芹就一贫如洗，辗转三十年举家食粥，四十而逝。尝尽人间酸甜，通晓人情世故，世间方有红楼。
及至后来，命运的钟声一响，飞鸟各自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至于大观园里的女子们，权且当作真个看“风月宝鉴”好了。
参考资料：
1.盛世中的衰亡——浅析《红楼梦》的民俗事象，马朝霞
2.封建社会末期的盛世危言——论《红楼梦》中的忧患意识思想，张兴德
3.《红楼梦》中元宵节的叙事功能，李丽霞
4.论《红楼梦》中的元宵节，常云秀
5.《红楼梦》，曹雪芹
孔如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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