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那一夜，风大雨急，葵花尽落……
文|闲云
一
我的童年是在北门外大街一个青砖黛瓦的四合院里度过的。
不大的院落，一共住着四户人家，门朝北的是我们家，门朝东住的是五保户施奶奶，据说，她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姨太太。门朝南住着的是姓邹的兄弟俩，老大住在东房，老二则住在西房，两家合用一个堂屋。院子入口，有不高的门楼，进出的狭长通道上，放着邹二奶奶家那台赖以生存的摇面机。
据大人们讲，这个院子是晚清建筑，当时就有七、八十年的历史了，虽然院子不大，甚至有些老旧逼仄，但时光没有让它颓败，多年以后，依然玲珑中见精致、简朴中显温馨。
二
当年，你若是站在热闹的北门外大街上，往咱们院子里一瞅，就会看见一个腰上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的小脚老太太，在摇面机旁辛勤地忙碌着。她，就是邹二奶奶，也是这个院子里当之无愧的，最有号召力与影响力的大家长。
利索的短发，格正的衣着，沉着的态度，那矮小的，瘦弱的身体里隐藏的生命力，让任何人都不可小觑，就连我那坏脾气的父亲都敬她三分。于是，在我们院子里，谁家有事情都会找她商量，谁家有困难也都会请她帮忙。她的谦和睿智、坚韧大度和勤劳能干，在邻居们心中有口皆碑。
其实，邹二奶奶是个半边人，也就是寡妇，四十刚出头，邹二爹爹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了二男四女由她独自扶养成人，其中的艰难与辛苦，可想而知。
但是平时，你在她脸上几乎觉察不出任何的忧郁和感伤，只有在邹二爹爹周年或生日的时候，才能在供桌旁感受她号啕大哭的软弱与凄凉。但是，第二天睡了一觉后，她又是那个俏俏刮刮，风风火火的二奶奶了。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邹二奶奶就像只蜜蜂不知疲倦地扦面、摇面、摘面、晾面……以柔弱的肩膀支撑起整个家庭的重担。
我从小爷爷奶奶不在身边，是她让我感受到了袓母般的疼爱与呵护，她做的发面饼和山芋干粥是我童年的最爱，至今想起来都垂涎欲滴。
小的时候，爸妈晚上经常开会学习，那时，我就会一个人端个小板凳，坐在摇面机旁，一边听邹二奶奶说古道今，一边眼巴巴地等着爸妈下班回家。
邹二奶奶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可卖面时算起帐来，比有文化的人还快还准。此外，她肚子里的天文地理，更是了得。她曾给我讲过，许多关于本地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还有传奇故事，有很多我后来都忘记了，但她当时的音容笑貌，却让我记忆犹新。
更多的时候，她会给我灌输做人和处事的道理，也会跟我苦口婆心地强调学习的重要性，其中的哲理，让我受益至今。我现在想，她身上具备的丰富的人生经验与生活智慧，绝对是教授级的呵。
三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精明强干的邹二奶奶在她家西山头的外墙边围了个L形的墙院子。在这个长不过五六米，宽不到两米的院子里，她种上了葱蒜菜蔬，还有花草树木，于是，这里便成了全院人的后花园，大家称之为后院。
从此，后院也就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的快乐天堂。春天到来的时候，迎春花首先会灿烂绽放，然后，泡桐花就会缀满了枝头，月季花和蔷薇也不甘示弱，紧接着，开出一片姹紫嫣红。
到了夏天，捡拾桑葚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快乐的事情，那满嘴尽墨的傻笑里，充满了尽兴与满足。而摘紫果叶子对我而言，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紫果叶子蛋花汤，是我们一家人都喜欢的汤品。盛夏时，鸡冠花，凤仙花也会喧闹登场，爱美的我和她的外孙女小静、岚岚、峰峰，会把凤仙花揉碎了挤出汁来涂在指甲上，就这样，我们可以美上一整个下午。
秋天的时候，缤纷多姿的菊花，真是娇媚动人；冬天呢，则是腊梅独领风骚了。
后院的最南端，邹二奶奶还种了一棵葵花，也就是向日葵。在童稚的我看来，葵花不是用来观赏的花卉，而是一种美味的零食。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葵花就是给我们这些孩子打牙祭的。所以，打从她种下去那天起，我就开始了美好的期待……
四
葵花，在我们这里也叫朝阳花，她始终明艳地，热烈地开放在我的童年里。
在那样单调又漫长的日子里，那执着地向着太阳转动的金黄花盘，温暖了我孤寂的心灵，抚慰了我莫名的忧伤，更唤起了我对美好明天的向往。
记得我在城北小学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很好，基本上都是班上前三名的水平。可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有一阵子，迷上了学校对过刘二奶奶家的小画书，以致期末考试成绩一落千丈，一下跌到了十几名的位置上。
当我胆战心惊地把成绩报告单拿回家时，爸爸大发雷霆，叫我顶着流火的太阳，饿着肚子去后院罚站、反省。
那天中午，我就那样面朝着院墙一直站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我的脚也麻了，腿也酸了，肚子也咕咕地叫，后背更是汗涔涔地，似爬动的蚂蚁或蚯蚓，肆虐成灾。
那时的我，真是又热又渴又饿，又伤心，又懊恼。于是，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滴……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发现身后出现了一小片阴影，那是手里拿着一片西瓜的邹二奶奶。
顿时，心中一阵清凉。但，因为羞愧难当，我把头埋得更低了。“抬起头，站直了，朝着葵花的方向看！人要像葵花一样，有血性，有奔头！”她的这句话，仿佛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力量，令我豁然开朗。
葵花，你就是我的阳光，我的力量。我从你身上感受到了蓬勃向上的精神和执着向阳的品质。虽然，前路有艰辛，有曲折，有坎坷，但从不会退缩，从不曾低头！就像可敬可亲的邹二奶奶一样。
五
五年级的暑假，我们全家搬离了北门外大街。当时，我是带着一份依依不舍离开的，不仅留念亲切慈爱的邹二奶奶，还有那台吱吱作响的摇面机，以及后院那蓬勃生长的葵花……
一岁岁，葵花以她亮丽的色彩打破了园中的清寂；一年年，以她饱满的果实芳香了我的唇齿。她让我感受到生命的积极与执着，绚烂与厚重，更让我懂得了：原来柔弱的生命也可以如此的明亮与坚韧。
所以，我又是带着金黄色的憧憬与希望离开那里的。
多年以后，我看到了梵高那幅享誉世界的《向日葵》，不懂绘画的我，竟读出了画面中那强烈的律动感及生命力。那几朵全然绽放的葵花，有对生命的张扬与挣扎，也有对生活的倔强与坚持。
后来，我才知道，向日葵的寓意就是对梦想、对生活的热爱。司马光有诗云：“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这一心向往光明的花，永远给人们带来的是美好的希望，光明的未来。
六
在我离开那里20年后，中秋节后的一天夜里，84岁邹二奶奶因为心脏病复发，去世了。那夜，风大雨急，后院里的梧桐树的叶子，落了的一地。
但第二天一早，天气却异常明媚。秋阳明晃晃，金灿灿的，宛若后院的那棵葵花。
葵花总是跟随阳光转动，人应该也一样吧。但愿她老人家在天堂，也每天都跟着希望，跟着光明转动。
邹二奶奶曾经教育我，做人就应该如同“葵花”，不管你身处在何种环境，都应该抬头挺胸，永远向着阳光，抱着希望，唯有这样，人生才会阳光、美好。
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棵后院的葵花，它盛开在我的灵魂深处，永不枯萎！永不凋零!
如今，每每想念她老人家的时候，我就会面朝旭日东升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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