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果然,傻伯夷都是自证的

余少镭 后代聊斋 2023-08-15

【伯夷】75×37 纸本水墨|河夫作品(已在微店上架,阅读原文可进)



初中生都知道,《史记》开记传体史书的先河,分本纪、世家、列传。本纪按时间顺序,而世家、列传则按人物的重要程度序次。


《吴太伯世家》,《伯夷列传》,分别就是世家跟列传的领衔者。


也就是说,吴太伯和伯夷,是司马迁心目中的道德完人。


吴太伯,吴国开国之君,也是得到孔子极高礼赞的人物。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第八》)


孔子说,泰(太)伯可以说已达到道德的至高境界了,他三次将天下让给别人,老百姓想歌颂他都无从下口。


换句话说,就是太伯实在是太太太伟大了,伟大到让人哑口无言。


泰伯原是周部落领袖周太王的长子。周太王很喜欢第三子季历(季历的儿子姬昌也很优秀),想传位给他,又担心老大老二会有意见。泰伯看出父亲的心思,为了不让父亲为难,就跟二弟仲雍跑了,一路往东,跑到吴地去,筚路蓝缕,创建吴国,被尊称为吴太伯。


具体的,可参阅去年那篇【传送门】,今天我们重点讲伯夷。


伯夷跟太伯一样,也是让天下让出名的。但司马迁也许是搜集到的史料太少,在《伯夷列传》中只用两百多字写他的事迹:


向上滑动阅读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弒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伯夷,还有他弟叔齐,是殷商王朝一个小诸侯国——孤竹国国君的儿子,伯夷老大,叔齐老三。孤竹国,史家考证,大概在今天河北省迁安、迁西和滦县北部到卢龙县一带。孤竹君跟吴太伯的父亲周太王一样,相中了老三叔齐为继承人,并一早就官宣。可是,孤竹君死后,叔齐却不想继位,让位给大哥伯夷。伯夷说这是父命,违抗就是不孝,我不可能接这个位。于是就跑了。


叔齐是真不想上位,大哥前脚刚跑,他后脚也追随着大哥的足迹远离权力中心。孤竹国人没其他选择,只好立了老二。


那么,伯夷、叔齐兄弟俩跑到哪去了?


跟吴太伯相反,一路向西,到了西伯侯姬昌的地盘。


姬昌,也就是吴太伯的三弟季历的儿子,后来的周文王,传说中《周易》的版权拥有者。当时他还是殷商的西伯侯,就是西方部落联盟领导人,封地在周,即西歧一带。


为什么伯夷、叔齐要逃到西歧去?


因为他们听说,姬昌在领地上实行福利政策,允许提前退休,还有便利的养老签政策……对不起我扯多了,总之就是就是尊敬老人,适合养老,所以就用脚投票,逃往西歧。


漫画|老饼


可是,兄弟俩一路跋涉到了西歧的时候,姬昌已经死了,儿子姬发(武王)尊父亲为文王,把父亲牌位搭载在马车上,打着他的旗号,率领倒向周的诸侯,往东讨伐纣王。


武王伐纣,历朝历代都是作为正能量来宣传的,因为纣王昏庸无道,所以武王要推翻他。但伯夷、叔齐可不这么看,在他们的价值观里,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再怎么不好,当臣子的,也不能推翻他。否则就是以暴易暴,会形成恶性循环。


所以,这哥俩到了西歧,得知武王大军要去伐纣,大失所望,拦在武王马前劝谏说:“你父亲死了,你不安葬他,却发动战争,这能说是孝顺吗?身为臣子,却兴师动众去讨伐君主,这能说是仁义吗?”


武王的亲兵把两人抓住,当场就要杀了祭旗,被武王身边的吕尚——也就是俗称的姜太公拦住了。姜太公说:“这两位都是有节义的人啊,放了他们吧。”说完亲自搀着他们离开,估计也会跟他俩说,这是天命,殷商气数已尽,谁也阻拦不了,老哥俩就在这里安心养老,等着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周武王杀了纣王,推翻了商朝的反动统治,建立了新周朝。天下大势已定,伯夷、叔齐还是认为,这是为人臣者莫大的耻辱,周武王就是乱臣贼子的头儿,我们再呆在周地,吃周王朝的粮,也是一种耻辱,于是就隐居到首阳山上,靠采薇——即采摘野菜充饥。


饿到不行的时候,兄弟俩还诗兴大发,写了一首《采薇歌》:“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里的野菜吃。他们以暴易暴啊,根本没认识到那是错误的。三皇五帝的太平盛世说没就没了,哪里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没辙啊,死路一条了,为什么命运悲催如此!”


最后,兄弟俩饿死在首阳山上。


这就是著名的“不食周粟”,后来也成了政治洁癖的代名词。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说:“末世争利,维彼奔义;让国饿死,天下称之。作伯夷列传第一。


在世人纷纷为权力、名利争破头的时候,伯夷、叔齐兄弟俩反其道而行之,把最高权力让给别人,自己选择了避世隐居,最后饿死,天下人都歌颂他们。这就是我把《伯夷列传》排第一的原因。


不难看出,太史公以“义”为准绳,让吴太伯和伯夷分别领衔世家和列传,要表达的,是他对古圣先贤的尊崇,以及对无底线争权夺利者的谴责。


不过他也承认,“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篇》),仁人君子担心的是死后贤名没被人记住、称颂。所以“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伯夷兄弟俩虽然是贤人,但他们最终能扬名后世,主要还是孔子的功劳。


为了证明这一点,《伯夷列传》引用了《论语》中的两句: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前一句出自《公冶长篇》,孔子说,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所以对人对事很少有怨恨。


后一句出自《述而篇》,全文如下:


(子贡)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何怨?”(《述而篇》)


子贡问孔子:“老师,您怎么看伯夷和叔齐?”孔子:“他们是古代贤人。”子贡:“那他们最后饿死了,你觉得他们会抱怨或者后悔吗?”孔子:“求仁得仁,怎么会抱怨。”


再说一遍,“求仁得仁”这成语就这么来的。


但司马迁对孔子的话也不是百分百赞同,他在引用了这两句之后,又说:“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我认为伯夷的意志可歌可泣,但从他那首《采薇》诗看来,也不全是无怨无悔。


的确,真正无怨无悔,怎么还会有“我适安归矣”以及“吁嗟,徂兮命之衰矣”这样的感叹。


这不满满的都是“怨”吗?


也许正因为有这样的矛盾,迄《史记》以降,两千多年来,伯夷、叔齐的事迹引发无数争议。


争议主要集中在两方面:第一,这兄弟俩的事到底是真是假;第二,就算是真的,如何评价这兄弟俩的行为。


对《伯夷列传》质疑,是从宋代王安石的《伯夷论》开始的。他说孔子、孟子都认为伯夷是避纣而隐居山野、躲到西歧的,并不是司马迁说的因武王伐纣而“耻食周粟”。再说,“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既然因为纣王不仁而不吃他的饭,后来出了个很有“仁样”的武王,他又反对,那他到底是要闹哪样?事实很可能是,伯夷从东海之滨跑到西歧,跋涉数千里,身体可能被拖垮了,又过了至少十几二十年武王才伐纣,这时候伯夷很可能已经死了,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叩马而谏”的事。他要是不死,辅助武王,功劳说不定不在姜太公之下。


此后,自宋到清,陆续有史家提出质疑,最有力的,是清代史学家梁玉绳,他在《史记志疑》中认为,校诸其他史料,《伯夷列传》从时间线、逻辑上,呈现诸多互相矛盾之处,“所载俱非也”。归纳起来,有十大不可信。比如:


《孟子》载伯夷、叔齐至周时,在文王还是西伯侯时期,怎么可以说是在文王死后:


《尚书序》载武王伐纣是在他上位第十一年,《史记·周本纪》里也有武王上位第九年,在文王墓地举行祭礼之后再向商纣作军事试探的记载,怎么能说“父死不葬”?


《战国策》《汉书》皆记载伯夷只是“不受(武王)封侯”、“不食其禄”,很明显,只是不要你的编制、不领你的工资,即所谓“不吃你这口饭”而已,并不是真的一粒粟都不吃。


如此等等,其中打脸最严重的是第六点,梁玉绳说:“空山无食,采薇其常尔。独不思山亦周之山,薇亦周之薇,而但耻食周之粟,于义为不全。


山上没东西吃,野外生存,挖野菜很正常。只是,他们为什么不想想,山是周的山,野菜也是周的野菜,只以吃周粟为耻,那就是选择性正义啊。


这应该就是鲁迅在《故事新编·采薇》中写伯夷被一个机会主义者和一位“阔人家的婢女”用同一句话打脸的灵感来源。那句话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的确,王权时代,阳光空气都是他们老姬家的,首阳山上的野菜当然也姓姬。按你们哥俩的逻辑,吃了怎么就不是耻辱呢?


所以,要不这哥俩的事迹是儒家为了弘扬主流价值观而炮制出来的,要不就是他们真做过这样的事,却陷进“选择性正义”的大坑里,以为只要“不食周粟”就能保持高洁,却没想到,你哪怕死后不埋在周地里,烧成灰,每一粒也都在周天里飘着。


你看,以史为鉴真好使。要不是有这么多的史家记载、考证、质疑,我怎么知道,原来,我也是一个傻伯夷。



-END-




关于周灭商的历史,隆重推荐青年历史学者李硕代表作《翦商》,有翔实考古资料支撑,也有大开脑洞。命运对李硕先生很不公平,关于他的事,尊重他本人意愿,不作陈述,相信很多朋友都从社交媒体上知道了。购买可直接从下面小程序下单▼





现代聊斋备用号

逢人只说三分话

见鬼全抛一片心

阅读原文进河夫艺术微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