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收获》文本 | 丙午丁未年纪事 ——乌云与金边(杨绛)1

2017-05-26 杨绛 收获

5月25日是杨绛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本文原载1986年第6期《收获》。

1986-6《收获》刊载杨绛先生长篇散文


丙午丁未年纪事

——乌云与金边by杨绛

丙午、丁未年的大事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旧社会过来的老知识分子不是“革命”的主要对象,尤其像我这种没有名位也从不掌权的人。一般只不过陪着挨斗罢了。这里所记的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仅仅是这场“大革命”里的小小一个侧面。

 

 

钱锺书1934年4月专程从上海来北平偕杨绛春游。


一、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我问默存:“你是怎么‘揪出来’的?”

 

他也莫名其妙。“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

 

我倒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没有一张控诉我的大字报,不过我已早知不妙。一次,大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我近旁就跳过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再一次大会上,忽有人提出:“杨季康,她是什么人?”并没有人为我下定义,因为正在检讨另一“老先生”。会后,我们西方文学组的组秘书尴尬着脸对我说:“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了。”我就这样给“揪出来了”。

 

“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革命群众天天开大会。我们同组“揪出来”的一伙,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语录”条,有一张上说: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一位同伙正坐在这条语录的对面。他好像阿Q照见了自己癫痢头上的疮疤,气呼呼地换了一个座位。好在屋里空位子多的是,我们是有自由随便就坐,不必面对不爱看的现实。

 

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我们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正把这个文件细细研究,窃窃私议,忽被召去开大会。我们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该请我们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不料大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我们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一、不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写明身份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三、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管。

 

我回家问默存“你们怎么样?”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们俩的遭遇也相仿佛。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黑底白字。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恭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 !”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骤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众”,还给我们都带上了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等。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散会我给推推搡搡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尖顶高帽都需缴还。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戏侮,称为“揪牛”。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X门X号!谁在撕纸?”“X门X 号!谁在烧东西?”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谁家烟筒冒烟呢!”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X门X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夕不知谁下的命令。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我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是最驯良、最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可是她又不准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开门进来搜查。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阿姨撤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阿姨临走对我说:“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是吃过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家家都有“罪证”得销毁。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不料冲到底层,把马桶堵塞了。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较晚,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们队里。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我不愿长他人志气,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当,火来水挡;总有办法。”我从二楼走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浆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恃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根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花白。

 

来京串连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自分头挤车。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乘客低两个阶层。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声:“哼!你这黑帮!你也上车?”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你不是黑帮是什么?”她看着我的头发。乘客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直到一年以后,我全靠两条腿走路。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忙从街这边躲到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卖菜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总盯着我的假发。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他买菜,我买煤。我每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神”,却十分照顾。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我说:“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给我家送煤的老田说:“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我央求他给李健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军官。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钉着臭骂;有位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一切牛鬼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钱锺书、杨绛先生1935年8月在赴英国的游轮上。


二 颠倒过来

 

派给我的劳动任务很轻,只需收拾小小两间女厕,这原是文学所小刘的工作。她是临时工,领最低的工资——每月十五元。我是妇女里工资最高的。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的活儿,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这就叫“颠倒过来”。

 

我心上慨叹:这回我至少可以不“脱离实际”,而能“为人民服务”了。

 

我看过那两间污秽的厕所,也料想我这份工作是相当长期的,决不是三天两天或十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积污,虽有破缺,仍然雪白锃亮。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灰尘。”这当然是过奖了。不过我确还勤快,不是为了荣誉或“热爱劳动”,我只是怕脏怕臭,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嫉之心,对我非常欣赏。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刘的威风。文学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间屋里,不像我们分散几个办公室,也没有专人监视。我很想看看默存一伙的处境。一次,我估计他们已经扫完院子,就借故去找小刘。我找到三楼一间闷热的大办公室,看见默存和他同伙的“牛鬼蛇神”都在那里。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书桌拼成马蹄形,大伙儿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圈。上首一张小桌是监管大员小刘的。她端坐桌前,满面严肃。我先在门外偷偷和室内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就进去问小刘要收拾厕所的东西。她立即离席陪我出来,找了东西给我。

 

几年以后,我从干校回来,偶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小刘和一个女伴推着一辆泔水车迎面而来。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却假装不见,和女伴交头接耳,目不斜视,只顾推车前去。那女伴频频回头,看了我几眼。小刘想必告诉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厕所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时候常有红卫兵闯来“造反”。据何其芳同志讲,他一次被外地来的红卫兵抓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揪出较早,身上还不挂牌子。他自称是扫院子的。

 

“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

 

说从小近视,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话。其芳同志后来对默存偷偷儿讲了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谁来仰慕我。我第一次给外来的红卫兵抓住,就老老实实按身上挂的牌子报了姓名,然后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绝改造;二、走白专道路;三、写文章放毒。那个红卫兵觉得我这个小鬼不足道,不再和我多说。可是我怕人揪住问罪,下次看见外来的红卫兵之流,就躲入女厕。真没想到女厕也神圣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

 

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坐禅”实不亏人,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我这番改行扫厕所,头脑无需清醒,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着想到该做什么事,就起来做。好在我的卧室在书房西边,默存睡在书房东边的套间里,我行动轻,不打搅他。该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紧的是销毁“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例如我和小妹妹杨必的家信,满纸胡说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们姊妹了解,又常用家里惯用的切口。家信不足为外人道,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又如我还藏着一本《牙牌神数》,这不是迷信吗?家信之类是舍不得撕毁,《神数》之类是没放在心上。我每晚想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少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怕冒烟。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我女儿为爸爸买了他爱吃的糖,总把包糖的纸一一剥去,免得给人从垃圾里捡出来。我常把字纸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这也只能少量。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我发现我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务,收拾厕所就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了。

 

我们“牛鬼蛇神”劳动完毕,无非写交代,做检讨,或学习。我借此可以扶头瞌睡,或胡思乱想,或背诵些喜爱的诗词。我夜来抄写了藏在衣袋里,背不出的时候就上厕所去翻开读读。所以我尽量把厕所收拾得没有臭味,不时地开窗流通空气,又把瓷坑抹拭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挡在坑前的那个瓷片(我称为“照墙”)。这样呢,我随时可以进去坐坐,虽然只像猴子坐钉,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一次我们这伙“牛鬼蛇神”搬运了一大堆煤块,余下些煤末子,就对上水,做成小方煤块。一个小女孩在旁观看。我逗她说:“瞧,我们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乐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边跟随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愿意,我也不大舍得。过两天,我在厕所里打扫,听见这个小女孩在问人:“她是干什么的?”有人回答说:“扫厕所的。”从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么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见她买了大捆的葱抱不动,只好拖着走。我要帮她,她却别转了脸不要我帮。我不知该慨叹小孩子家也势利,还是该赞叹小孩子家也会坚持不与坏人与伍,因为她懂得扫厕所是最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区别好人坏人,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有一套习惯的文明礼貌,虽然常常受到“多礼”的谴责,却屡戒不改。例如见了认识的人,总含笑招呼一下,尽管自己心上不高兴,或明知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见了人不理睬。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都会悄悄慰问一声:“你还行吗?”或“顶得住吗?”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有没有问题。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不知道的就看不出来。”有人会使劲“咳!”一声表示愤慨。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杨绛在北京大学中关园寓所。




三 一位骑士和四个妖精


“我变成“牛鬼蛇神”之后,革命群众俘虏了我翻译的《堂吉诃德》,并活捉了我笔下的“四个大妖精”。堂吉诃德是一位正派的好骑士,尽管做了俘虏,也决不肯损害我。四个大妖精却调皮捣蛋,造成了我的弥天大罪。不过仔细想来,妖精还是骑士招来的。“罪证”往往意想不到。我白白的终夜睁着两眼寻寻觅觅,竟没有发现诺大四个妖精,及早判处他们火刑。


我剃成阴阳头的前夕,出版社的一个造反派到学部来造反,召我们外文所的牛鬼蛇神晚饭后到大席棚挨斗。(默存他们一伙挨斗是另一天,他们许多人都罚跪了。)我回家吃完晚饭出门,正值暴雨。我撑着雨伞,穿上高统胶鞋,好不容易挤上公共汽车;下车的时候,天上的雨水真是大盆大盆的泼下来,街上已积水成河。我赶到席棚,衣裤湿了大半,胶鞋里倾出半靴子雨水。我已经迟到,不知哪儿来的高帽子和硬纸大牌子都等着我了。我忙戴上帽子,然后举起双手,想把牌子挂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两臂高不过帽子。旁边“革命群众”的一员静静地看着,指点说:“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我经他提醒,几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话先挂牌子,然后戴上高帽。我不过是陪斗,主犯是谁我也不清楚,觉得挨骂的不是我,反正我低头站在台边上就是了。揪斗完毕,革命小将下了一道命令:“把你们的黑稿子都交出来!”

 

“黑稿子?”什么是“黑稿子”呢?据我同伙告诉我,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诲淫诲盗”,想必是“黑”的了。《堂吉诃德》是不是“黑”呢?堂吉诃德是地主,桑丘是农民,书上没有美化地主,歪曲农民吗?巨人怪兽,不都是迷信吗?想起造反派咄咄逼人的威势,不敢不提高警惕。我免得这部稿子遭殃,还是请革命群众来判定黑白,料想他们总不至于把这部稿子也说成“黑稿子”。

 

《堂吉诃德》原著第一、第二两部各四册,共八册,我刚译完第六册的一半。我每次誊清了译稿,就把草稿扔了。稿纸很厚,我准备在上面再修改加工的。这一大叠稿子重得很,我用牛皮纸包好,用麻绳捆上,再用红笔大字写上“《堂吉诃德》译稿”。我抱着这个沉重的大包挤上车,挤下车,还得走一段路。雨后泥泞,路不好走,我好不容易抱进办公室去交给组秘书。我看准他为人憨厚,从来不“左得可怕”。我说明译稿只此一份,没留底稿,并说,不知这部稿子是否“黑”。他很同情地说“就是嘛!”显然他不赞成没收。可是我背后另一个声音说:“交给小C。”小C原是通信员,按“颠倒过来”的原则,他是很有地位的负责人。原来那时候革命群众已经分裂为两派了,小C那一派显然认为《堂吉诃德》是“黑稿子、该没收”。小C接过稿子抱着要走,组秘书郑重叮嘱说:“可这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这一份,得好好儿保管。”小C不答,拿着稿子走了。我只好倒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堂吉诃德做了俘虏。那一天真是我不幸的一天,早上交出《堂吉诃德》译稿,晚上给剃成“阴阳头”。不久以后,一个星期日,不知哪个革命团体派人来我家没收尚未发表的创作稿。我早打定主意,什么稿子都不交出去了。我干脆说:“没有。”他又要笔记本。我随手打开抽屉,拿到两本旧笔记,就交给他。他说:“我记得你不止两本。”的确不止两本,可是当时我只拿到两本。我说:“没有了”。那位年轻人也许本性温和,也许有袒护之意,并不追问,也不搜查,就回去交差了。他刚走不久,我就找出一大叠整齐的笔记本,原来交出去的那两本是因为记得太乱,不打算保留的,所以另放一处。

 

我经常失眠,有时精神不振,听报告总专心做笔记,免得瞌睡。我交出去的两本是倦极乱记的,我不便补交,干脆把没交的一叠笔记销毁了事,这件事就置之脑后了。

 

一九六七年夏,我所的革命群众开始解放牛鬼蛇神。被解放的就“下楼”了。我是首批下楼的二人之一。从“牛棚”“下楼”,还得做一番检讨。我认真做完检讨,满以为群众提些意见就能通过,不料他们向我质问“四个大妖精”的罪行。我呆了半晌,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哪里跳出来四个大妖精呢?有人把我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我眼前,叫我自己看。我看了半天,认出“四个大妖精”原来是“四个大跃进”,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笔记本上,前后共有四次“四个大跃进”,只第二次写成“四个大妖精”。我只自幸没把粮、棉、煤、铁画成实物,加上眉眼口鼻,添上手脚,画成跳舞的妖精。这也可见我确在悉心听讲,忙着记录,只一念淘气,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可是严肃的革命群众对“淘气”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是不能容忍的。我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有人甚至把公认为反动的“潜意识论”也搬来应用,说我下意识里蔑视那位做报告的首长。假如他们“无限上纲”——也不必“无限”,只要稍为再往上提提,说我蔑视的是“大妖精”,也许就把我吓倒了。可是做报告的首长正是我敬佩而爱戴的,从我的上意识到下意识,绝没有蔑视的影踪。他们强加于我的“下意识”,我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我只好再作检讨。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我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我自以为检讨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他说:“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我抗议说:“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他不答理,我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自己解放了自己。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了之。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么较大的运动,工作往往全部停顿。我们哪一年没有或大或小的“运动”呢?

 

政治学习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应该认真学习,积极发言。可是我认为学习和开会耗费时间太多,耽误了业务工作。学习会上我听到长篇精彩的“发言”,心里敬佩,却学不来,也不努力学。我只求“以勤补拙”;拙于言辞,就勤以工作吧。这就推我走上了“白专道路”。

 

“白专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过这条道路的都会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翻译工作又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工夫一点一滴的攒。《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我曾想尽办法,要把堂吉诃德救出来。我向没收“黑稿子”的“头头”们要求暂时发还我的“黑稿子”,让我按着“黑稿子”,检查自己的“黑思想”。他们并不驳斥我,只说,没收的“黑稿子”太多,我那一份找不到了,我每天收拾女厕,费不了多少时间,同伙还没扫完院子,我早已完事。我觉得单独一人傻坐在办公室里不大安全,所以自愿在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时光。从堂吉诃德被俘后,我就想借此寻找他的踪迹。可是我这位英雄和古代小说里的美人一样,“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每间屋子都张望过了;没见到他的影子。

 

过年以后,有一次我们牛鬼蛇神奉命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我忽从凌乱的废纸堆里发现了我那包《堂吉诃德》译稿。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又惊又喜地告诉同伙:“我的稿子在这里呢!”我打算冒险把稿子偷走。出门就是楼梯,下楼就没人看守;抱着一个大纸包大模大样在楼梯上走也不像做贼,楼下的女厕虽然不是我打扫的,究竟是个女厕,我可以把稿子暂时寄放,然后抱回家去。当然会有重重险阻,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监视我们的是个老干部。我等他一转背,就把稿子抱在手里,可是刚举步,未及出门,我同伙一个牛鬼蛇神——他是怕我犯了错误牵累他吗?那可怪不到他呀;他该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吧?他指着我大喝一声:“杨季康,你要干什么?”监视的干部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我生气说:“这是我的稿子!”那位干部才明白我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我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我不记得当时还说了什么“大话”,因为我觉得这是吃了公家的饭干的工作,不是个人的事。他答应好好儿保藏,随我放在哪里都行。我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占了太好的位置,别人需要那块地方,会把稿子扔出来。所以我又把稿子取出,谨谨慎慎放在书柜顶上,叹口气,硬硬心,撇下不顾。

 

军工宣队进驻学部以后,“牛鬼蛇神”多半恢复人身,重又加入群众队伍,和他们一起学习。我请学习小组的组长向工人师傅要求发还我的译稿,因为我自知人微言轻,而他们也不懂得没收稿子的缘由。组长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去问。”我得耐心等待机会。工人师傅们一下班就兴冲冲地打球,打完球又忙着监督我们学习,机会真不易得。几个月来,我先后三次钻得空子,三次向他们请求。他们嘴里答应,显然是置之不理。直到下放干校的前夕,原先的组秘书当了我们组的学习组长。我晚上学习的时候,递了一个条子给他。第二天早上,他问明我那包稿子所在,立即亲自去找来,交给我说:“快抱回家去吧!”

 

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


未完待续

2016全年《收获》8本及函套版,7折。

收获微店


扫描二维码,进入购买页面


2017《收获》长篇专号(春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