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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珊女士百年诞辰 | 寻找萧珊(周立民)1

2018-01-09 周立民 收获

寻找萧珊

文 | 周立民

1936年,萧珊在上海

1

  最初了解萧珊的事情,当然是来自《随想录》中《怀念萧珊》和《再忆萧珊》两篇文章,平常不太多谈个人的生活和情感细节的巴金先生,在这两篇文章中深情地回忆起与“最亲爱的人”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些和着血和泪的文字,萧珊的形象,令人久久难忘。到巴金故居工作以后,巴老的卧室和书桌上都有萧珊的照片,这个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她选来的,他们的很多遗物、遗稿更让我感觉到他们的精神气息。有好几次,站在武康路113号的大门前,我想起巴金先生的话,更是感到心上被狠狠地抓了一把:

  

  她离开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长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门口,眼前就出现一张笑脸,一个亲切的声音向我迎来,可是走进院子,却只见一些高高矮矮的没有花的绿树。上了台阶,我环顾四周,她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穿得整整齐齐,有些急躁,有点伤感,又似乎充满希望,走到门口还回头张望。……仿佛车子才开走不久,大门刚刚关上。不,她不是从这两扇绿色大铁门出去的。以前门铃也没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十二年前更不会有开门进来的挎书包的小姑娘。……为什么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这里再现?为什么不让她看见活泼可爱的小端端?(《再忆萧珊》,《巴金全集》第16卷565页)


  那是1984年,生病住院的巴金,在一个夜晚又默默地念起萧珊的名字,他想喊道:“我到哪里去找她?!”


萧珊 摄于1954年清明

  

  对于他,萧珊永远在心底和记忆中;对于我们,1972年就已经去世的萧珊,不断被人提起,似乎很熟悉,却又是一个模糊的形象。作为武康路113号的女主人,她是巴金先生和这个家庭举足轻重的存在,这样的问题会不断地在我心底提问:萧珊什么样子,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寻找萧珊”成为这些年来既诱惑,又令我无法回避的一个话题。我买来她翻译的仅有的几本小说,看到一位有才华的翻译家。《家书》出版了,从她那些琐屑又灵动的文字中,我看到一个贤惠的妻子和慈爱的母亲。八九年前,我还编辑过一部《萧珊文存》,接触到她青年时代的诗文,以及进入新社会之后的创作,看到一位与时代同步、不断追求进步的身影。我还看到她很多照片,从少女时代到中年,这是一位美丽又智慧的女性……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远不能让我有把握地说:我认识了她。

  很快,她的一百岁生日就到了。在筹备她的纪念展的同时,这个问题不断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要写一点东西表达对她的理解,可是还做不到,终于,我想到一条捷径,从她的朋友们的印象里剪辑出一个“萧珊”来,展示出她生命的不同侧面。



  

        与萧珊从结识到相恋,巴金在文章中写得很简单:“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怀念萧珊》,《巴金全集》第16卷第26页)这是一个美丽的传奇,而对于传奇的细节,我和许多人一样,充满着好奇,像知道更多的细节。


巴金


  这段恋情的最初细节,我目前看到的最详细和最可信的只有彭新琪的《巴金的夫人萧珊》《巴金萧珊之恋》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是作者采访巴老所得,除误记的因素之外,算是比较可信的第一手资料。1992年在《巴金的夫人萧珊》一文开头,作者说:


  巴老已是88岁高龄,病体衰弱,早已宣称不再接受采访。这次破例答应给我讲讲他和他挚爱的妻子萧珊的事,可是他不无遗憾地说:“你错过机会了,你该早一点作准备来问我的。现在我精神不行了记性也差一点……”

我说:“不,我没有错过机会,现在正要抓住机会来问你。”

  我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向他问个不停。他正思感冒,咳嗽多痰,但他思维清晰,几十年前的事,记忆犹新。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回答我的提问,不时沉浸在回忆之中。(《巴金的世界》第19页,宁夏人民出版社1997年4月版)


  在《巴金萧珊之恋》中,作者说:“巴金怀念他夫人萧珊的文字已很多了,但写巴金和萧珊爱情的文章却很少,不少作家不敢触动巴老这个感情的‘禁区’。但是《上海滩》杂志的编辑鼓动我去作和尝试……”(《巴金的世界》第32页)这都证实了,文章的主要材料来自于巴金本人。

  这两篇文章补充了很多巴金的文章未曾谈及的细节。比如,萧珊第一次写给巴金的信,很短,短得巴金记不起内容了,但是,巴金记住了她字迹很特别,落款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巴金清楚地记得他与萧珊第一次见面的情况:


  我请巴老讲讲初识萧珊的情况。

  巴老不假思素索就脱口而出:“我们是1936年第一次见面的。那时,萧珊写信给我,说有些事情要找我谈一谈,约我到新雅饭店见面。怕我不认识,会闹出笑话,便在信里附了张照片给我……”

  那天上午,巴金先到了“新雅”,他在二楼选了间对着楼梯口的厢房,叫了茶,过了一会儿,照片上的那个有着一双明亮大眼,梳着童花头的女学生出现了。她一眼认出了巴金,快活地笑着,好像见到了熟人似地走了过去,“李先生,你好早啊!”

  “早,早!”开始他们就没有生分感,她大大方方坐在巴金对面,操着宁波腔的普通话开始讲自己的事情。她说话很急,巴金听得认真。

  萧珊原名陈蕴珍,小名长春。她的母亲受“五四”新思潮影响,思想比较开通,在文学艺术方面也很有修养。萧珊只有姐弟二人,受母亲影响较大,姐弟俩都对革命充满激情。萧珊在学校还演过话剧,扮演《雷雨》里的四凤,由演戏认识了上海从事话剧运动的进步人士,经常参加活动。可是她父亲思想古板守旧,对她限制很多,所以她想离开这个守旧的家庭,到社会上去做个自食其力的人。
   巴金诚恳地告诉萧珊,最近他刚写信劝阻过个17岁的孩子不要逃出家庭。他觉得孩子的心就像一只小鸟,在羽毛尚未丰满时,是不能远走高飞的,在这五光十色的社会里,会被凶猛的老鹰捕食他用具体事例说明现实生活的复杂,要小孩子切不可盲目冲动。他认为年轻人应该有读书的权利,因为知识是人人应该有的东西巴金恳切地分析,打消了萧珊离家的念头。巴金平易近人,坦率诚恳,热爱人生的态度,拉近了这位大作家和中学生之间的距离。(《巴金萧珊之恋》,《巴金的世界》第35页)


 

萧珊给巴金的这张照片,保存下来了。我们做展览经常用。巴金劝阻萧珊的意思,在他的《短简》《给一个孩子》《答一个“陌生的孩子”》两文中都曾表述过,有人猜测这两封信中有一封是给萧珊的,从巴金上面的叙述可知,这倒不一定,巴金是把信中的同样意思当面陈述给萧珊的。

  见面以后,两个人的交往自然更加频繁,萧珊还经常光顾文化生活出版社,也曾去巴金借住的拉都路上的马宗融的寓所,以及后来的淮海坊去探访,甚至以一个女性的细致关心这个单身汉的生活。非常幸运的是,1937年春天,巴金给萧珊的一封残简保留下来,从中,我们能够看出两个人的关系,显然,萧珊此时已经介入到巴金的生活中来了,而这封信也能够看出巴金对于个人生活的态度:

  

蕴珍:

  信收到。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说的话全是对的,我不会怪你,反而我感谢你那善良的心灵。你关心我,劝告我,你说要我好好保养身体,你说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点,你说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点安慰。我奇怪你这小孩子怎么能够想得这么周到?其实这些话我都知道。但我不能做。我的环境是很复杂的,性格也是很矛盾的。你从我的文章里也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对于我,一个凌乱的房间,一大堆外国文破书,也许更可以使我满意;再不然,一次远地的旅行,或者和许多朋友在一起做事,也是好的。或者关在房里整天整夜地写文章,或者在外面奔走,或者整天地玩个痛快,这些我都受得住,我不惯的就是一个有秩序的安定的家。这家在别人是需要的,我也常常拿这事情劝别人。但我自己却想做个例外的人。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去经历人世的风波,去尝一切生活的苦味,我不要安慰和同情,我却想把安慰和同情给别的人。我已经这样地过了几年,这种生活不一定是愉快的,但我过得还好。我认识了几个像你这样的可爱的孩子,你们给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这虽然不一定是我所愿望的,但你们究竟给了我一些……(《佚简新编》第197页,大象出版社2003年11月版)


巴金1937年写给萧珊的信(残简)


  “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去经历人世的风波,去尝一切生活的苦味,我不要安慰和同情……”巴金这话仿佛还带着他崇拜的那些革命者的味道,他为什么这么说,是感觉到感情上甜蜜的负担么?

  在留下的巴金、萧珊为数不多的早期照片中,有一张当年5月,巴金与萧珊在苏州青阳港划船的照片,照片上萧珊笑得是那么轻松、开心、快乐。青阳港之行,巴金晚年也有补充:


  1937年初夏,巴金完成了手头的一些工作,和靳以等几个朋友参加旅行社办的苏州青阳港半日游。这一次,他们邀请萧珊同去。

  青阳港是旅行社新开发的一个旅游点,主要是划船。巴金两年前刚在北京学会了划船,还参加过在北海的划船比赛;划船是他最喜欢的运动。萧珊不会划船,但她喜欢拿着桨玩水,她和巴金坐在一条小船上,看见靳以的船靠近了,她就天真地大叫:“快,快,我们不要让他们赶上来!”样子十分可爱,有时,她望着划得满头大汗的巴金,会温柔地问一声:“李先生,你累不累?我们慢一点划吧!”人小,却有颗温存体贴的心。(《巴金萧珊之恋》,《巴金的世界》第38页)


巴金与萧珊1937年摄于苏州青阳港

  这大约是二十世纪最为温馨的作家与读者的关系,复活节时,巴金知道萧珊喜欢吃巧克力,特地从老大昌买回很大的蛋形巧克力糖,萧珊每一次来巴金这里,都是兴冲冲而归。可是,毕竟巴金比萧珊要大上十三四岁,成为恋人,巴金即便没有顾虑,也有一份责任。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故事:有一次,萧珊从楼上下来,流着眼泪,住在二楼的索非夫人忙问是怎么回事,萧珊委屈地说:“我告诉他,我父亲要我嫁给一个有钱的人。他,他说,这件事要由我考虑决定……”随后下楼的巴金,解释了他的意思:“我是说,她现在还很小,很年轻,充满幻想,不成熟,需要读书、成长。我告诉她,我愿意等她。如果将来她长大成熟了,还愿意要我这个老头子,那我就和她生活在一起。”这是巴金一贯的态度,他始终对萧珊说:“你是自由的!”(《巴金萧珊之恋》,《巴金的世界》第40-41页)

  两个人关系的“确定”,是在1938年7月间,巴金从广州返回上海修改小说《爱情的三部曲》,当时,萧珊的母亲与巴金会面了。“她破除了传统的订婚方式,亲自出面,请巴金和萧珊一起到附近餐馆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她表示承认巴金和自己女儿的关系,她把女儿交托给巴金。”“巴金不善言辞。他在内心郑重地接受了萧珊母亲的重托,口中连声说:‘好嘛,好嘛!’可是他还是再次表示:萧珊是自由的。我愿意等她几年,到那时再看她自己的意思。”(同前,第43-44页)从此之后,巴金公开承认萧珊是自己的未婚妻。

  不过,1938年7月底,萧珊毕业后,去广州投奔巴金,家里人以为他们会马上结婚。可是,一年后,重返上海,他们并未结婚,问缘由,是巴金支持萧珊先上大学。得知这个决定,萧珊的母亲说:对这个女婿,我是很满意的。

  巴金与萧珊的感情,既平常又特殊。从大的方面讲,他们或许更注重精神上的联系,而并不看重一些细节。比如,巴金说:“我一直不知道萧珊到底是多少岁,直到她去世,才从她表妹那里弄清楚。”对此,巴金又解释:“只要两个人好,年龄、家庭有什么关系!”(同前,第39页)相恋八年,两个人结婚,没有摆酒宴、请朋友,而是躲在贵阳郊外,要了几份小菜,独享二人的幸福。婚后,巴金留在贵阳做了个小手术,让新媳妇萧珊独自回成都老家去看他的亲人,这也够奇特的,不过萧珊也兴致勃勃:


  巴金的侄女们听说四婶要来,开始还有些担心上海富家小姐会住不惯他们租借的陋屋,可是当这位说着一口宁波腔普通话的年轻四婶来到面前时,她们的担心消除了。原来这位小姐一点不娇,又是那么爽直大方。她坐下来的第一句话就说:我爸爸说李先生这么大年纪还没有结婚,怕是家里有大老婆,所以我一定要到李先生老家来看看。她的玩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她们也就顺着这个话题说了开去。巴老告诉我,萧珊开这个玩笑,是因为30年代上海有家小报上登了一篇文章,说我在家乡有三个妻子,我也没理会。萧珊便把这个谣言当作笑话说了……(《巴金的夫人萧珊》,《巴金的世界》第25页)


  抗战胜利后,他们回到上海,萧珊的母亲已经去世,几年未见,萧珊要回宁波探望父亲,这也算是他们婚后的正式探望。可是,萧珊考虑到巴金写作和编辑工作的繁忙,她没有要巴金同行,而是自己带着女儿小林同一位表弟回家。她的考虑是,以后还可以接父亲到上海来住,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何必拘于旧礼,一定要一同回去呢。向父亲解释后,萧珊的父亲也没有计较这些……在今天很多人看来,这简直是要不得的事情。近几年,我看报纸,说新年期间是小夫妻离婚率最高的时期,为什么?大多数是为了在谁家过年这些事情大吵大闹,想到巴金和萧珊一辈子相亲相爱,我们应该明白,在两个人的情感中,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1945年摄于重庆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内

  

  两个人的家庭组建也是这样的,他们新婚之后在重庆,住的是出版社仅能容纳下一张床的楼梯间,真是家无长物,只有四个玻璃杯,这就是巴金先生常说的:“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怀念萧珊》,《巴金全集》第16卷第26页)

        这期间的生活,田一文在《我忆巴金》(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12月版)中有详细的描述,几年前,我在《如火的青春,如歌的岁月——记巴金的抗战岁月》(收《岁月如歌——2015〈上海纪实〉精选本》,文汇出版社2017年8月版)一文中也有引述,在此就不重复。想再重复一句的是,物质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像某些人想象得那么重要,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劝告青年人和老年人,不要只关心自己的身体和财产,轻视自己的灵魂;我跟你们说,美德并非来自钱财,钱财和一切公私福利都来自美德。”(《苏格拉底的申辩篇》,王太庆译《柏拉图对话集》第41页,商务印书馆2011年4月版)也许,我们太“轻视自己的灵魂”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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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机器成人和人成机器 / 李伟长

 

疼痛吧指头 / 普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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