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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萧珊 | 周立民 2

2018-01-13 周立民 收获



寻找萧珊(中)

周立民

4

  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怀念萧珊》,《巴金全集》第16卷第26-27页)



  这是巴金对于萧珊的深情回忆,作家是个幸福的职业,他可以把自己心灵的秘密隐藏在文字之中,既与人共享,又有所隐藏。记录他们这段逃难历程的《旅途通讯》中,巴金只写了“一行十人”“我们”“年长的朋友”,后来的注释中出现过“我的一个兄弟”,其他都是笼统的话,普通读者在这里根本找不到萧珊的身影。然而,从广州逃出来,一路上的大小事情,文中记述甚详,巴金和萧珊等亲历者一定很清楚每一个细节,这是他们心中的“秘密”,也是一生中最为珍贵的记忆之一,所以巴金先生说:“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

  所幸,他们的同路者,张兆和的大弟弟张宗和留下一份题为《秋灯忆语》的稿子,里面有这段经历的记述,和巴金的文字相互参证,可以大致勾勒出他们的行踪,而且,其中还有提到萧珊的部分。在1960年代所写的自传体小说《烽火》(未完稿)中,张宗和交代过他与巴金的交往:


  在广州,家麟没有什么熟人,只有在北平时熟悉的作家倪非,在上海沦陷后他们文化生活社就迁到了广州,倪非和孙叔文同是作家又是好朋友,在北平倪非在孙家住过一个时期,那时家麟还在清华读书,进城时也住在姐夫家,他们就这样熟了,还有同倪非共同编《文学季刊》的秦已和家麟家训都很熟悉,他们经常一起去听韩世昌的昆曲、杨小楼的京戏。这次家麟到了广州,和竹一起去看过他,倪非请他们吃过一次饭,很明显,倪非已知道竹是他的未婚妻了。(《烽火》,《秋灯忆语》第359-36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8月版) 


  上文中,“家麟”是张宗和,“倪非”是巴金,“孙叔文”是沈从文,“秦已”是靳以。“竹”是张宗和的未婚妻孙凤竹。1938年9月,张宗和追逐未婚妻到了广州, 1944年11月所写的回忆中他说:“我在广州的朋友不多,病好我就去找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李芾甘先生,我们在北平时就熟,一谈起他们也正预备撤退,还有一个文化机关宇宙风社和他们一同走。于是我决定和他们一同先到桂林再说。”(《秋灯忆语》,《秋灯忆语》第18页)就这样,他携未婚妻凤竹在10月20日与巴金等人一道坐船离开广州:

  下午我们真走了,孙二哥送我们到珠江边,这一天的景象已大不同,警察挨家叫门,叫人撤退,珠江边堆满了行李,划子许久也叫不到艘,我们的船还在江心,必须坐划子去。我们在邮局门口等同行的人,一直到天黑了我们才由小船上到我们所坐的大货船上。
    孙二哥低低地叮嘱他妹妹说:“人家不比我们,在路上不要闹脾气,不要累人。”我装着没有听见。满江灯火的时候,孙二哥才跳上小船回到岸上。
    当夜船开行,我们到三水后,听说广州在21号就失陷了。(同前,第19页)

萧珊避战西南途中所写随笔


  码头送别的情景,在巴金的笔下是这样叙述的:


  另外还有一个朋友,他来送别他的胞妹和她的男友。他家里有一位患着不治之疾的母亲,他无法将她移往别处,也不能抛撇她独自寻找生路。他好像落进一个深渊,无力挣扎,等待命运来将他推到渊底。他送走他的妹妹,仿佛送一个希望到活的世界去。我在旁边听见他对他们说:“你们好好地去生活罢。你们这样出去,我也就放心了。”我刚刚跟石龙的朋友握手告了别。我看见石龙的朋友已经上了小艇,害怕小艇立即开走,便催促那位做哥哥的人回去。我们搭的舱在上层,由一个短梯上去。我站在下面舱板上说话。接着那个做哥哥的人便躬着身子爬下来了。我的另一个朋友,即是他妹妹的男友,也跟着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叮嘱做哥哥的道:“你回去对她母亲说得好一点,不要说是这样的船。”做哥哥的点头说:“我晓得,你只管放心,”又转头对妹妹叮咛了两句,声音有些呜咽了。我也跟这个善良的人告了别,他还对我说:“以后我会随时写信报告你们广州的情形。”(《从广州出来》,《巴金全集》第13卷第173-174页)


这里“还有一个朋友”,就是凤竹的哥哥“孙二哥”,“她的男友”自然就是张宗和,巴金文章中的人物已有具体落实。这一路上的“十个人”清楚了:“船是只货船,很大,有点像轮船拖,乘客只有我们十人,十人之中又分两组,一组是宇宙风社,由林翰[憾]庐老先生为领袖,此外有他的一位公子和三位宇宙风社的职员。另一组是文化生活社,以李芾甘先生为首,此外有他的女友陈小姐和弟弟李采臣先生。” (《秋灯忆语》,《秋灯忆语》第20页)张宗和和女友在巴金这一组,正好十个人。他们是在柳州分手的,张宗和、女友和李采臣一道乘西南公路局汽车去重庆,巴金等人则去桂林。在这之前,从广州出来,经佛山、三水、高安、禄步、太平、德庆、都城、梧州、石龙、柳州,他们一路都在一起。有一个细节,巴金和张宗和两个人都有记述:


  在前楼我们睡到半夜,蚊香把一个朋友的枕头烧着了(我和他同睡在地板上)。他从梦中醒来,拿着枕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顾用一本《口琴吹奏法》去压灭火。这没有用,火在鸭绒枕头中间延烧。烟早把我惊醒了。我忙乱中拿起皮鞋踏那个枕头,一面把枕头套取开。我的眼睛被烟熏得流了泪。那朋友也是这样。他慌张地抢过枕头一面说:“吐口水,吐口水!”他真的吐起口水来。我看这情形不对。枕头芯已经烧成了几段,而且贴着地板烧,便捧起一堆从窗户往楼下街中抛掷。街上静寂无人,忽然远远的电光一闪。我吃了一惊,我以为警察来了。但是我不得不继续把着火的鸭绒抛到街心去,另一个朋友也起来帮忙。那个主张吐口水的朋友便把剩余的半个枕头芯拿到下面去用水浇熄。等另外两个朋友醒起来时,我们的“消防”工作已经完成了。睡在外面房间的房东却始终不曾睁过眼睛。(巴金:《石龙-柳州》,《巴金全集》第13卷第206页)


  这个惊险又有趣的细节,张宗和叙述与巴金的有一个差异,就是“巴金先生还叫大家吐口水”;而巴金文章中明明记的是“那朋友”,即李采臣。考虑到巴金的文章是写于事情发生后的两个月,而张宗和是在六年后,而且是不是自己做的事情不应当弄错,可能巴金的说法更准确些。在张宗和的叙述中,提到一句萧珊(“陈小姐”),很是有趣:“巴金先生和他的女友很亲热,陈小姐很会撒娇,我们常常背后笑他们。” (《秋灯忆语》,《秋灯忆语》第22页)那正是他们热恋的时候,相信每一个细节都镂刻在巴金的记忆里,1991年,巴金拿到张宗和这份稿子时,曾说过:“读着它,我好像又在广州开始逃难,我又在挖掘自己前半生的坟墓。”(巴金1991年12月2日致张兆和,《秋灯忆语》第371页)三年后,他又说:“翻开稿子我便想起三八年我和宗和同船逃出广州的情景,现在我把《忆语》原件交给您,请你在方便时代我还给充和,不过我留下了一份新的复印件,也可以应付那些问我要三八年逃难的材料的朋友。”(巴金1994年3月4日致张兆和,《秋灯忆语》第372页)逃难,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然而,与自己最亲爱的人共度艰危,那灰暗的记忆里就有了不同的阳光。

5

  1938年初,萧珊与巴金到达桂林后,第二年2月,他们又经金华回到上海。巴金蛰居在淮海坊写《秋》,萧珊则准备考大学,最初考入的是中山大学外文系(已迁至昆明),随后转入西南联大文学院外文系。1940年9月,又转入历史系读二年级,直至1942年7月学期结束,辍学至桂林与巴金会合。关于这次转系,萧珊的同学萧荻曾这么说过:“我原名施载宣,当时是化学系的学生,而萧珊则是外文系的。……读完大学一年级,我决心弃理从文,而北汜兄也因当时的中文系是以语言文字、训诂、考据为正宗,对新文艺并不很重视,所以我们都决定转入历史系。而树藏本来就是历史系的,于是萧珊也和我们一起转了系,我们成了同系同级的同学,在一起的机会就更多了些。”(萧荻:《忆萧珊》,原刊《随笔》1984年第4期;此据《最初的黎明——萧荻诗选》第11-12页,2005年8月作者自印本)

  萧珊在西南联大读书,有两个暑假,巴金也到昆明来了。巴金说:“我在抗战时期到昆明去过两次,都是去看我的未婚妻萧珊。第一次从上海去,是在一九四○年七月;第二次隔了一年,也是在七月,是从重庆去的。”(《关于〈龙·虎·狗〉》,《巴金全集》第20卷第624页)1940年那一次,先是在旅馆里住了几天,后来经开明书店昆明分店的负责人卢芷芬的帮忙住进开明书店的栈房中。“闲谈起来,他说他们租得有一所房屋做栈房,相当空,地点就在分店附近,是同一个屋主的房屋,很安静,倘使我想写文章,不妨搬去小住。他还陪我去看了房子。是一间玻璃屋子,座落在一所花园内,屋子相当宽敞,半间堆满了书,房中还有写字桌和其他家俱。……我不客气地从旅馆搬了过去,并且受到他们夫妇的照料(他们住在园中另一所屋子里),在那里住了将近三个月,写完了《火》的第一部。”(同前,第628-629页)巴金一直住到十月下旬,离开昆明去重庆,这段日子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住下来的头两个月我的生活相当安适,除了萧珊,很少有人来找我。萧珊在西南联合大学念书,暑假期间,她每天来,我们一起出去“游山玩水”,还约一两位朋友同行。武成路上有一间出名的牛肉铺,我们是那里的常客。傍晚或者更迟一些,我送萧珊回到宿舍。早晚我就在屋子里写《火》。我写得快,原先发表过六章,我在上海写了一章带出来,在昆明补写了十一章,不到两个月就把小说写成了。虽然不是成功之作,但也可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对这本书的完成,卢先生给我帮了不少的忙,他不但替我找来在《文丛》上发表过的那几章,小说脱稿以后他还抄录一份寄往上海。我住在武成路的时候,他早晚常来看望。后来敌机到昆明骚扰、以至于狂炸,他们夫妇还约我(有时还有萧珊)一起在郊外躲警报。我们住处离城门近,经过一阵拥挤出了城,就不那么紧张了。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郊外躲了两个钟头,在草地上吃了他们带出去的午餐。(同前,629-630页)


(年轻的萧珊)


  昆明似乎特别适合写作,也许,有萧珊相伴,心境也大不一样。第二次来昆明,巴金完成了《龙·虎·狗》的写作,这是他最精美的散文集之一。


  在这落雨的日子里我每天早晨坐在窗前,把头埋在一张小书桌上,奋笔写满两三张稿纸,一连写完十九篇。……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很平静,每天至少出去两次到附近小铺吃两碗“米线”,那种可口的味道我今天还十分怀念。当然我们也常常去小馆吃饭,或者到繁华的金碧路一带看电影。后来萧珊的同学们游罢石林归来,我们的生活就热闹起来了。虽然雨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些不便(我们不是自己烧饭,每天得去外面喂饱肚子;雨下大了,巷子里就淹水;水退了,路又滑,走路不小心会摔倒在泥水地上,因此早晚我不外出),可是在先生坡那座房子的楼上我感到非常安适,特别是在早晨,我望着窗外的平台,让我的思想在过去和未来中海阔天空地往来飞腾。(同前,632-633页)

  “先生坡”为巴金误记,实际是钱局街金鸡巷四号,当年租房子的萧荻有过这一段生活的生动回忆:

  当时我在钱局街云南造币厂找到一个录事的兼职,造币厂附近的金鸡巷四号有一小院,房东人口不多,只住楼下三间正房,天井两侧是储物用的平顶厢房。楼上的三间房子,单有个楼梯上下,加上厢房屋顶的平台,关上楼梯门就可以自成一统。我邀北汜一同租了下来,却不需住三间房,萧珊和树藏知道了,便也搬了进来。我们两男两女各住一间,中间的堂屋作为共用的起居室。后来王文涛兄也搬了进来和我与北汜同住。我和北汜都是“冬青文社”的成员,“冬青”社的同学也常在这里集会。后来,巴金先生到昆明,也曾在我们那里下榻,他的老友沈从文、卞之琳等先生也常来坐。因此,我们的小楼,一时颇有些联大文人雅集之所的味道。我们常在一起谈电影(“五月的花”指电影《翠堤春晓》的主题曲; “寒夜琴声”指李思廉、霍华主演的《寒夜琴挑》,都是当年好莱坞的“文艺巨片”),我们也常一起读中外小说,诗里提到的“高龙芭”,是意大利作家梅里美同名小说里的人物。我们对这个带一点野性的女孩子都感到很大兴趣。……

  我们四人中树藏是个很娴静端庄、也颇有点长者威严的大姐姐,我从不敢和她开什么玩笑。北汜虽是标准的东北大汉体型,却也是个书卷气颇重的人,连走路都像踱方步似的,写作也最勤奋。萧珊却是爱说爱笑,喜怒都形之于色的人。而我,却是个最调皮捣蛋的小伙子,常爱和萧珊逗笑。譬如萧珊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我们四人中,我是唯一可以和她用上海方言作“乡谈”的,我却时常故意用一口格外夸张的带浦东腔的“蓝青官话”来跟她说话,这也会气得她跺脚地叫:“不理你啦!”有一次萧珊在整理箱子时,拿出一本织锦缎面精装特制本的《家》给我看。我当然知道这是巴金送给她的珍品,却故意把抢过来说:“算我的啦!”说着就跑。她急得边追边骂,还是树藏大姐喝止住我,我才还给她,却扮着鬼脸,用巴金在《火》(那里面写的人物有萧珊的影子)里的话来逗她。她接过书,却狠狠地拧着我耳朵,我怪叫起来,她才破涕为笑。这也是我的小诗中对萧珊形象的勾画的一点注解,今天回忆起来,仍然栩栩如在目前。(萧荻:《忆萧珊》,《最初的黎明——萧荻诗选》第12-13页)


(抗战胜利后,萧珊摄于上海淮海坊59号寓所。)


  萧荻的文字中,能够看出萧珊率真、活泼的性格,1943年初,萧荻曾有诗回忆与萧珊在一起的这段生活,这样的性格也是生动、鲜明:


往事

——忆萧珊

也记得你口角常挂一丝微笑,

也记得你不如意把嘴唇一翘,

也记得你生气了狠狠把人拧一把,

说:“不理你了!”却仍在一起闹。

 

泥炉上浓浓煮一壶咖啡茶

瓦罐里常插着一束木兰花,

枕头边老爱放几卷线装书,

小楼上团团坐,讲说《高龙芭》。

 

“五月的歌”曾赚去多少同情泪,

“寒夜琴声”也使你哭过几多回,

“谁说我小,属猴的今年二十三了!

你比我年轻,生活自然比我好!”

 

分别后总说,“生活把人苦瘦啦!”

见面时却问,“你看我究竟胖了吗?”
千里祝福,这张薄纸哪儿载得起,

却以此长系慰安,在记忆里。(《最初的黎明——萧荻诗选》第40-41页)


       而在汪曾祺的记忆里,这里则是一个“文学沙龙”:


  文林街文林堂旁边有一条小巷,大概叫作金鸡巷,巷里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楼。楼上住着联大的同学:王树藏、陈蕴珍(萧珊)、施载宣(萧荻)、刘北汜。当中有个小客厅。这小客厅常有熟同学来喝茶聊天,成了一个小小的沙龙。沈先生常来坐坐。有时还把他的朋友也拉来和大家谈谈。老舍先生从重庆过昆明时,沈先生曾拉他来谈过“小说和戏剧”。金岳霖先生也来过,谈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金先生是搞哲学的,主要是搞逻辑的,但是读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江湖奇侠传》。“小说和哲学”这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他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也不是哲学。他谈到兴浓处,忽然停下来,说:“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说着把右手从后脖领伸进去,捉出了一只跳蚤,甚为得意。我们问金先生为什么搞逻辑,金先生说:“我觉得它很好玩”!(《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后十年集[散文随笔卷]》第9-10页,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9月版)


        这段生活,刘北汜在《四十年间——关于巴金、萧珊的片断回忆》中也曾谈及,在这里不引了。要补叙两笔的是,巴金在昆明期间,曾与萧珊一起去呈贡沈从文的家拜访过,而沈从文也带着他们去过住在不远的冰心的家。冰心说:“我记得巴金曾把你带到我呈贡山上的家里来。这一次印象很深……”(冰心1961年11月24日致萧珊,《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集刊卷三》第44页,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10月版)什么印象呢?可惜冰心没有谈得更具体。另外,巴金这样的著名作家、“大人物”来到昆明,是不大可能仅仅躲在屋子里写作的,联大请他去座谈,许渊冲曾记:“一九四〇年八月十日,巴金来昆明探望未婚妻陈蕴珍(就是萧珊,当时在联大学习),由青年作家卢福庠陪同,参加了联大文学青年座谈会。他很谦虚地说:‘我不懂文艺,只知道写我熟悉的东西。现在写得不好;几十年后,生活比较丰富,思想比较成熟,也许可以写得好些。要先做一个人,再做一个作家。外国作家我喜欢俄国的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中国作家鲁迅先生很好,他最懂得世故,但对青年不用。’”(《追忆逝水年华》第61-6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11月版)文协昆明分会的活动他也出席过,甚为还为他开过欢迎会,相信这样的场合萧珊也是伴随左右的:


   在文协的欢迎会里,我碰见了他。

  他有不高的身材,面孔有些四方,鼻上架着黄边近视镜,一套灰色西装,脚下穿着黄皮鞋。

由马君介绍之后,他很和气的向每个人打招呼。楚图南先生问他许多上海的事项,他都很干脆的答复了,如出版界概况以及穆时英当汉奸等,他说话又快又有力,一口四川腔,坐的位子离他远了,不免要听不清。

  后来大家请他讲创作经验,他很客气,以先不讲,因为大家的鼓掌,才讲了。他说: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家,只因为当时遇到的环境好,容易出版,多出了几本书,……《家》写的不满意。……关于抗战的东西,最近写一本《火》,不久出版。……”

  徐梦麟先生说:“希望巴金先生再有抗战三部曲!”

  大家都笑了,他也笑了。

  茶点有糟糕、饼干……巴金先生拿了糟糕就吃。

  有几位青年女学生走进来,都是十几岁的女青年,昆华女中的学生,听口音,都是云南人。她们五六人坐在一旁看着巴金先生。

  许多人都说:

  “这是巴金迷啊!”

  大家又都笑了。巴金先生的小说的确影响青年不浅。所以在会中他自己也这样说过:

  “我写小说的动机,是因为幼年读的旧小说多,以为小说看的人多,小说容易感动人!……”

  其中有一位鼻架眼镜的女生,年岁大些,也似乎能说话,向巴金先生问:

  “巴金先生现在哪里往?”

  “开明书店。”

  大概他们还有往聆教的意思。

  (赵捷民《巴金在昆明——文协欢迎会上速记》,李存光编《巴金研究资料汇编1922-1949》第117-118页)

6

 有一个人也注意到巴金的身边多了一位女朋友,在1940年10月18日的日记中特意记了这么一笔:“遇巴金,携一年少而摩登之妻。苏人。寒暄。后知系其女友(联大女生),非妻也。”(《吴宓日记1939-1940》第24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6月版)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吴宓教授。汪曾祺记过他上课时的一件事:“他一进教室,看到有些女生站着,就马上出门,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联大教室的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搬来搬去。吴先生以身作则,听课的男士也急忙蜂拥出门去搬椅子。到所有女生都已坐下,吴先生才开讲。吴先生讲课内容如何,不得而知。但是他的行动,很能体现‘贾宝玉精神。’”(《吴雨僧先生二三事》,《后十年集》第208页)可惜的是这位“贾宝玉”,枉自多情却少女人缘,感情上屡受挫折。大约正因为如此吧,巴金身边多了位“年少而摩登”之“女友”,他会“眼睛一亮”,还郑重其事记到日记上。

 萧珊“摩登”吗?似乎也不完全是。田一文在1938年10月在桂林初见萧珊的印象是这样的:“她说一口带宁波音的普通话,穿着朴素,不趋时髦:一件长夹旗袍,外罩一件红毛线衣,如此而已。每一次在《宇宙风》社见到她,都给我留下了谦虚、热情、略带天真的深刻印象。”(《忆萧珊》,《我忆巴金》第107页,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12月版)“天真”萧珊留给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差不多在同时见到过萧珊的金克木也是这么说,同时,他还看到了萧珊身上的自信:


  杨刚向我提到过陈蕴珍,即巴金夫人萧珊。我在桂林见到她时,她还只能算是个大孩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打毛衣。到昆明见到时,她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在上海又见时,她成为一个婴儿的母亲。从此没有再见,但她给我的印象却不可磨灭。她有子冈的天真,又有杨刚的自信。这是难得的“二难并”……(《悼子冈》,《金克木集》第5卷第29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5月版)


  桂林相见,那一年是金克木辞去香港《立报》编辑之职后到的桂林,刘北汜的文章中说,巴金和萧珊热情款待了他。昆明见时,萧珊她们正好与刘北汜都住在金鸡巷。金克木晚年回忆:“忆及一九四一年郁郁出国,途经昆明,因访沈从文,得识刘北汜,遂去金鸡巷见已在桂林巴金处见过的陈女士。在金鸡巷的小楼上几位青年‘言笑宴宴’谈今论古,指点江山,无所顾忌,实为平生一乐。”(《拟寓言诗记》[一],《金克木集》第6卷第164页)“在上海又见时”,则是1946年,金克木自印度归国后,而谈论旧事,已是物是人非时。“转眼半个世纪过去,当时聚会谈笑的男女友人俱已物化,独我尚存。触目旧稿,返念旧情,真成隔世。”(出处同前)上世纪九十年代,巴金和萧珊的女儿小林曾电话向金克木约稿,金克木在电话那一头说:你的声音跟你妈妈的一样……可见,萧珊给他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

  天真,自信,还有活泼、勇敢,那也正是她们一生芳华吐露的季节:


  你、树藏和我三个人在沈从文先生的家里度过一个十分愉快的夜晚,这是在昆明大西门内的北门街。时间大概是一九四○年年初,那时我们联大的女生宿舍还在城外农校的一个小楼里。这天可能是除夕,我们在昏黄的煤油灯和红烛的光影摇曳下聊个没完,听着沈先生浓重的湖南口音的笑谈,谈林徽因,谈诗和散文,谈我们这些少女应该怎样珍惜这读书的好时光……我们吃了又谈,谈了又吃,完全忘记我们该赶夜路了,忽然发现已是午夜,这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三姐怎么也不让我们走,怕路上遇见“强盗”。我们却嘻嘻哈哈地满不在乎,我们说:“我们是三个人哩!三个人足可以打一个坏人!”沈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啊哈,三个勇敢的少女!”树藏摇了摇手中的甘蔗:“瞧,我们有这个!”沈先生大笑,三姐不停地说:“不行!不行!”最后他们还是只好端起油灯,送我们走出大门。分手时,三姐还在说“随便住一夜吧,我们实在不放心哩!”但我们这三个无所畏惧的少女就这样每人挥着一根两三尺长的甘蔗,嘻嘻哈哈地快步向城门走去。
      那时昆明郊外的公路上真是一片漆黑!没有路灯,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脚步声走近,我们也有点心跳,赶快用手中的“明子”(点着的火把)晃一晃,也是为了壮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种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这以后的好几年,我都很习惯在昆明或重庆的郊区走夜路了,不管路面是如何崎岖不平!那天夜里,你有点胆怯,紧紧地挽着我,好像我们都在心跳个不停,只有树藏大大咧咧,确实不大在乎。走了一会,她建议我们开始吃甘蔗,于是路上添了我们的撕啃甘蔗皮的声音。我们们嚼着吐着,树藏不停地发出“呸、呸”的声音,我们大笑,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其实往往不过是联大的男同学走过我们,也在赶路,可我们总不免有点胆怯。
      你忽然说:“要是树底下忽然跳出个人来怎么办?”树藏一边啃着甘蔗,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打!用甘蔗打!”我们当时想象的坏人无非是美国电影中的蒙面大盗的形象!后来我们终于看见远远的女生宿舍的微弱灯光了,显然大家都松弛了,忽然高声唱起抗日歌曲,忘了疲乏,步子也更快了,当然在我们临近宿舍的大门时,甘蔗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杨苡《梦萧珊》,《雪泥集》第115-117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5月版)

  杨苡印象深刻的还有一次火把游行中萧珊的形象:


  一九四〇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我永远忘不了你也参加了那次有名的火把游行。你举着火把,好像同行的有树藏、北汜、王文涛等等。我并没有参加,那些天我陷在另一种纠葛中,很难拔出。这天晚上我在临街一家大饭店的楼上听到你们的口号声。我跑到窗子前,打开一扇,正好看到穿着长袍的闻一多老师气宇轩昂地走在队伍的前面。在队伍中间,你举着火把,挺着胸,非常严肃又自信地迈着你特有的步伐向前走着。大街两边的行人被你们的游行吸引住了,他们停下脚步,纷纷掏出纸币,我们的人民是爱国的!一刹那,几乎所有楼上的窗子里都飞下来大大小小的纸币,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喊口号,一切为了坚决抗日,枪口对外!我为你感到骄傲,你确实像一只!美丽的火鸟翘着首向前走着。(同前,第109-110页)

  西南联大读书,虽然短短三年,但是,她的老师中有朱自清、沈从文、闻一多等人,同学中有汪曾祺、穆旦这些人,虽然条件艰苦,然而从所受的教育而言,这所没有大楼却有大师的学校给了他们那时中国最好的教育。许渊冲曾记过他们的法文课:

  联大开《法文》的有吴达元、闻家驷、林文铮、陈定民四位教授。吴先生主要是为外文系二年级的学生开课,所以上课多讲英、法文对比;闻先生是闻一多教授的弟弟,上课多用直接法;林先生是蔡元培的女婿,学艺术的,陈先生是学语言的,两人多讲中、法对比。吴先生班上的“才子佳人”很多:“才子”如今天国际知名的数理逻辑学家王浩, 后来得了宋美龄翻译奖的巫宁坤;“佳人”如全校总分最高的林同珠,身材最高、演英文剧得到满场掌声的梅祖彬(梅常委的大女公子),巴金的未婚妻陈蕴珍(就是女作家肖珊),先后出版了周恩来毛泽东诗词英译本的林同端(小林)等。
  在大三时,日本飞机经常轰炸昆明,联大新校舍操场上炸了两个大坑,师范学院史地系同学熊德基的床都炸掉了。日机总是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之间空袭,联大只好把上课时间改在十点以前,三点以后。上课时间越少,学习抓得越紧。吴达元教授用的《法文读本》前半讲基本语法,从感性知识到理性知识;后半讲系统语法,理论联系实际。他要求非常严,巫宁坤、陈蕴珍回答不出他的提问,都曾当堂挨过批评。(《追忆逝水年华》第107-108页)

(1939年8月28日摄于昆明金殿树上,时在西南联大读书。)


  严格中也有自由,这一点,在汪曾祺等人的文章,我们也多有体会。那些高人兼怪人的老师总是给枯寂的读书生活增加很多趣味。比如金岳霖,他上课回答问题,常常不是点学生名字,而是一上课就这么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在汪曾祺的回忆里,也曾留下萧珊那略带调皮的提问: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逻辑课的前一半讲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还比较有意思。后半部全是符号,简直像高等数学。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金岳霖先生》,《后十年集[散文随笔卷]》第98页)


  这是萧珊的知识和思想的养成非常重要的时期,她后来协助巴金做出版工作,联系的作者大多也是联大的旧同学和老师,可以说也奠定了她事业的基础。连她的笔名“萧珊”中也有着这段生活的记忆,杨苡回忆说:上面有两个同学:王树藏、“毛儿妈”,排到萧珊就是“小三子”了,她的笔名正是取自这个的谐音。这位“毛儿妈”本名缪景湖,在晚年回忆过她们当年的生活:


  当时我们的衣裳都很朴素,一身阴丹士林的旗袍,黑布鞋或旧皮鞋,冬天只加上一件薄薄的呢外套或一件绒线衣。蕴珍身材窈窕,生着一对大大的乌黑明亮的眼睛,微笑时颊旁显露出两颗深深的酒窝,看上去很动人,说话带着浙江口音,声调嗲声嗲气。走进校门时,男同学们都注目而视,瞧着她慢条斯理,文文雅雅地走进教室,同学们开玩笑地在背后议论她“巴太太来了。”

 

  她对我很爱护,四零年她看我穿得单薄,很慷慨地送了一件短的藏青色呢外套给我。四二年夏我行将毕业离开昆明时,又送我一副透明的白丝手套,作为我将来结婚礼品。这两件宝贵的纪念品,一直保留在我身边,直到抗战胜利和解放以后。当我偶然打开我的衣柜时,见到洁白透明的丝手套,脑海中涌现出萧珊的面容,深深的酒窝,明亮乌黑的眼睛,甜甜地对着我微笑。(《追忆亡友萧珊》,《一双美丽的眼睛——巴金研究集刊卷三》第84、85页)


  非常有幸,有一段时间,我与缪女士同住在复旦四舍,老太太说话徐缓有致,举止风度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我还忘不了,端午节一大早晨,她拄着拐杖敲开我们家门“给妹妹送一件小礼物”的情景……写此文时,我跟女儿说到这位“太奶奶”,她一脸茫然。唉,那一代人的事情就这么随风飘散了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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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苏河之战  /  陈河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 黄永玉

中篇小说

琢光 / 计文君

基本美 / 周嘉宁

短篇小说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弋舟

 

行走的年代  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 余华

沧海文心   “寒夜”里的“清油灯” / 王尧

兴隆公社   知青档案追踪始末 / 袁敏

生活在别处  他人的历史,我的窥视 / 张翎

明亮的星   可能性的欧阳江河(上)/ 陈东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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