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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收获》选读 | 王尧:“寒夜”里的“清油灯”

2018-01-14 王尧 收获

2018《收获》开设的新专栏

沧海文心


“寒夜”里的“清油灯”


王尧


前记

1985年秋日,我在苏州小巷一幢洋房三楼朝阳的客厅,听一位老人聊天,窗外的梧桐叶在似落未落之际。老人说到了重庆,嘉陵江、北碚、沙坪坝,又说到了乔冠华、夏衍、徐迟等。那些让我肃然起敬而又异常遥远的知识分子,竟然是这位老人的朋友。

  带着这个上午的记忆,出门踏过刚刚落下的梧桐叶,忽然觉得我应该用一种什么方式,和战时重庆相遇,和战时知识分子相遇。苏州小巷的梧桐叶年复一年地长出,再落下。我这一“重逢”的念想,多少年来也若隐若现。

  战时“陪都”重庆,云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知识分子,成为抗战文化的中心。嘉陵江畔,知识分子生活、思想,痛苦、欢乐,卑微、高贵,创造、选择。在此,绵延数千年的文脉得以延续并出现新的景象。弦歌不辍。文化未亡。中国再生。


“寒夜”里的“清油灯”



  “这个城市的确是炸不死的”。 巴金看到被炸毁的房屋很快被朴素的新屋代替,炸断的老树上生出了新芽,他写信告诉朋友说:“这个城市还是一样地坚定沉着,没有一种威胁能够改变它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1938年,巴金在广州住了两个半月。在这里,人是陌生的,方言是陌生的,但巴金觉得自己生活在熟悉的亲人中间。经历三个星期的大轰炸之后,这里一切都变了:街市没有歌声,没有火炬,死沉沉地睡去。那些日子里,巴金眼前摇晃的是遇难者的残肢断臂,流淌的血和残破的房屋。大轰炸过后,巴金仿佛还躲在骑楼下屏息倾听轰炸机低飞扫射的声音,随时等候一种残暴的力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广州的巴金,决定去武汉旅行。在准备动身时,粤汉铁路意外地被炸了。巴金候车去武汉期间,朋友从武昌寄来航空信,劝阻他放弃此行。此时的武汉危在旦夕,很多友人陆续从武汉去桂林或重庆。但巴金仍然决定去看看大会战前夕的武汉,于是离开广州。几经辗转,巴金在银盏坳坐上了前往武昌的列车。经乐昌,在往坪石的途中,火车出了一个山洞十多分钟后便临时停车,再开动,却是倒车回到山洞。一个北方青年告诉纳闷中的巴金,这是为了躲空袭。无时无处不在的空袭。车厢里,昏暗的灯光下,巴金看不清楚五号字排印的书,扑鼻而来的是闷热空气里的煤臭味。巴金在铺位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火车终于抵达徐家棚站,巴金提着行李往渡口搭乘轮渡去汉口,他在码头上看见一张标语:“动员民众保卫大武汉”。

  9月,巴金在武汉住了半个多月。他错过了与老舍见面的机会,他到达武汉时,老舍已经在上个月到达重庆。7月间日机频繁空袭武汉,在千户街福音堂的住所也被日机炸毁后,冯玉祥将军曾想送老舍到桂林,老舍不愿意:“我不是对桂林有什么意见,而是不肯离开武汉。”但战事吃紧,7月26日,“文协”举行临时理事会,决定将“文协”总部迁往重庆。在南京失陷前后,武汉已经杂乱无章。7月12日的大轰炸,老舍躲在一处防空洞里,洞外很快成了地狱,民房、铺户、防空壕在巨响中被炸弹击碎。老舍在防空洞的感觉是:你听不到被炸地方的坍塌声,呼号声,即使离你很近,因为一切声音都被机声、弹声、炮声掩盖。老舍想象中看到了一片血,一片火光,一座速成的地狱。最初讨论“文协”迁移时,老舍并不起劲。刚到武汉,他以留在武汉“为耻”,现在要疏散人口,他又以离开武汉“为耻”。老舍觉得在武汉多住一天就多一分勇气与力量。然而,最终还是“忽然”上了离开武汉的船。在武汉快要失陷之前,船票车票可是一票难求。在登船的那一刻,老舍感慨道:流亡者生活的一半是在舟车之上,流亡者的命运也仿佛被车票与船票决定着。

  巴金在武汉又经历了敌机的轰炸。他还没有来得及给朋友写信告知武汉大轰炸的情景,就得知广州也在敌人的包围之中。巴金从武汉再回广州。去桂林,还是重庆,巴金选择了桂林。10月19日,在即将去桂林的那个夜晚,巴金站在四层楼的露台上,眼前一片漆黑,远近都没有声音。当一股风吹来时,巴金感到了寒意。这是一个又一个连着的寒夜。巴金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是寂静,甚至是死寂。曾经听到的街市上的锣鼓声消失了,恐怖的梦魇压迫着这座城市,压迫着这座城市的百姓。眺望远方的巴金,脑海里浮现了炸不断的海珠桥和血染不红的珠江。在凝视东方,等待黎明时,巴金心里充满着留恋和愤慨,他问自己:敌人的铁骑果然会踏进我们这个可爱的城市么?

  广州失陷了。武汉失陷了。逃亡途中的巴金,在梧州报馆前看到了《梧州日报》刊出的武汉大撤退的消息。在梧州,巴金终于买到了船票。先往石龙,再去柳州。在柳州,巴金和他的几位朋友买到了去桂林的车票。巴金的心情似乎明朗许多。在柳江北岸的一家广东酒楼晚餐时,巴金坐在楼头栏杆畔,望着江水载了月光缓缓地流动。他看到江中的渡船带着星子似的灯火流过来,又流过去。此时的巴金终于能够在没有受到战争损害的一座城市感受到诗情画意。这是久违的光景,巴金忧郁的眼神明亮了。到桂林后,巴金仍然记得那个夜晚他回望江面的情景:“月亮进了云堆中,江面罩上朦胧的灰色。依旧是那几点昏暗的灯火。忽然在下面,在码头上,在什么地方一个年轻的女音唱起了《渔光曲》。于是明月从云层里慢慢地露出它团团的脸庞。”这似乎是巴金流亡途中最富诗意的一个晚上。

  逃难如同链条一样,一节连着一节,是一个又一个窒息的暗夜的循环;又如同一本写作中的书稿,是一页又一页在黑影下留在纸上的呼吸。1939年2月,已经逃亡到桂林的巴金在为《旅途通讯》所写的“前言”中说,每一封信,都是在死的黑影的威胁下写成的。在生死一线间,牵系他的心的是“友情”。他说他靠友情生活,友情是指路明灯,友情将他从生与死挣扎的漩涡中引到彼岸。在桂林,巴金寄寓漓江东岸朋友家。他在这里受到了热心的款待。木板的小房间,镂花的矮纸窗户,生满青苔的天井,屋后是片绿色的菜园。走出后门,巴金看到七星岩屏障似地站立在前面。七星岩成了最好的防空洞。巴金初到桂林时,这座城市还是完整的,不久就是警报,紧急警报。在《桂林的受难》《桂林的微雨》中,巴金叙述了多次遭遇大轰炸的景象。即便在大后方的桂林,生死也在一线间。

  许多年以后,巴金仍然想起那些逃亡的岁月。“这两天我常常想起抗战期间在桂林和重庆过的那些日子。我会好好活下去。”1975年8月14日,巴金在给王仰晨(树基)的信中如是说。上一天,巴金去火葬场接回萧珊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房间。又过了几年,我们读到巴金《随想录》中的《怀念萧珊》和《再忆萧珊》,读到了他们的昆明和重庆。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18年第1期《收获》】


王尧,文学评论家,作家,男,1960年4月生,江苏省东台市人。1981年考入江苏师范学院(现为苏州大学)中文系。现为苏州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台湾东吴大学客座教授,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任国家教育部文化素质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江苏省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等,系江苏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五规划”专家组成员,苏州市委、市政府专家组成员。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与思想文化、“文革文学”、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

 

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多维视野中的文学景观》、《中国当代散文史》、《乡关何处——二十世纪中散文的文化精神》、《询问美文——二十世纪中国散文经典书话》,散文集《把吴钩看了》、《茶话连篇》等。曾获2003年年度优秀评论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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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收获》               

2018年第1期《收获》目录

 

长篇小说

外苏河之战  /  陈河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 黄永玉

中篇小说

琢光 / 计文君

基本美 / 周嘉宁

短篇小说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 /弋舟

 

行走的年代  我只知道人是什么 / 余华

沧海文心   “寒夜”里的“清油灯” / 王尧

兴隆公社   知青档案追踪始末 / 袁敏

生活在别处  他人的历史,我的窥视 / 张翎

明亮的星   可能性的欧阳江河(上)/ 陈东东


2018《收获》长篇四卷

¥140

2018《收获》双月刊6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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