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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 | 田壮壮vs彭小莲:电影人的尴尬

田壮壮彭小莲 收获 2019-06-24



“第五代导演”彭小莲2019年6月19日上午在沪辞世,享年66岁。


彭小莲1953年6月出生于湖南省茶陵县。曾在江西插队9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从事导演工作。其作品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嘉奖,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上海纪事》《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请你记住我》等,其中《上海纪事》曾获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彭小莲本人凭《美丽上海》获第24届金鸡奖最佳导演。


彭小莲与《收获》

1,1985-2《收获》

电影文学剧本

在夏天里归来 / 彭小连

2,1987-4《收获》

中篇小说

在我的背上 / 彭小连

3,1991-3《收获》

中篇小说

阿冰顿广场 / 彭小连

4,1996-3《收获》

中篇小说

燃烧的联系 / 彭小莲

5,1997-4《收获》

中篇小说

一滴羊屎 / 彭小莲

6,2006-3《收获》

一个人的电影专栏

电影人的尴尬 / 田壮壮 彭小莲

7,2015-3《收获》

短篇小说

童年,四季的秘密 / 彭小莲



“一个人的电影”专栏

《电影人的尴尬》原载2006-3《收获》“一个人的电影”专栏

田壮壮导演




彭小莲导演


一个人的电影电影人的尴尬

田壮壮vs彭小莲


彭小莲:我是受《收获》的委托来的,但是我觉得很难聊,因为我们已经做电影做得很多也很久了,对待电影的态度,要不是很熟的人,我们都是不愿意谈的。因为,电影已经变成非常个人的事情,当你在跟别人谈电影的时候,像在跟别人谈自己的隐私。我觉得你作为一个朋友谈谈还可以,突然要变成一篇文章,还要给那么多读者去看,会觉得很别扭。谈谈看电影的感受还可以,再往深里走,就不行了。就会觉得非常矫情。但是,拍电影,拍到现在,越拍越紧张,你到底是拍商业电影,还是有思想性的电影?投资环境都这样了,你到底要做什么,什么是你自己最有愿望和激情去做的事情?记得有一天,我在家里看书,突然有人给我打电话,说:“看电视,看电视!”我说看什么呢?朋友说,电影院的观众在那里乱叫,让陈凯歌和陈红接吻呢。然后,陈凯歌说,别急,我们待会儿会接吻的。朋友说,就在电视上,快看吧。我说,我不看!挂了电话以后,我心里特别难过,我都想哭。不是陈凯歌和陈红的问题,我是在想,做导演做电影都要做到这个份上,这个地步,真的受不了!在我的理解里面,导演就是,或者永远就应该是站在摄影机后面的人,在美国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导演要跑到观众面前去表演,要让导演来做秀,做宣传。靠这种手段宣传电影,这也不是一个办法,也不是一个走市场的真正手段。你说是吗?


田壮壮:我实际上觉得,我们在这里聊啊聊的,聊的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已经回到学校……是2003年SARS那年回到学校,已经有近三年的时间了。以前就是在这个电影圈子里转,转了很多年,这中间有十年转出去了,觉得不好玩,然后又转回来。然后又觉得有一种……怎么说呢,就是慢慢地就感觉到一种年龄的变化,就感觉到我们这些拍电影的人……就是我说的,我们这些人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圈子,然后形成一个金字塔,你可能就是那个塔尖上的人,每个圈子之间也没有什么往来,互相也不再聊什么了。除非说是很好的朋友见面,大家在一起互相调侃调侃,调侃里面能带着一点真话就算不错的了。于是,感觉越来越不好,就想换一个环境,最后,我就回学校了。回学校以后,面对大量的学生,看着他们,就发现这些孩子完全是对电影充满热情地进来了,最后是灰头土脸的出去。就是这种感觉。其实,小莲,我真的有一种切身体会到的东西,就是对电影,可以用尴尬两个字来形容。你在学校很尴尬,你做电影也很尴尬。你看电影,包括你刚才说的,凯歌的这种首映,你都会觉得是一种尴尬。其实,如果说,是我们在学校看见的凯歌,在我们了解和印象中的凯歌,他的那种清高和骄傲的性格,不可能去做这些宣传,现在,所有的综艺节目他都去参加。


彭小莲:他完全是为了票房。他必须委屈自己。


田壮壮:说的就是这个。不管你说是票房也好,封顶线也好。我觉得心里面还有一种更深的尴尬,是在于……


彭小莲:在于,电影对于我们已经没有神圣感了。


田壮壮:或者说是没有一个度和界线了。大家把所有心里的东西都模糊掉了。就是说,你想坚持的也好,像你说的曾经在心里有过的一种神圣的东西也好,或者说你最投入的也好,已经在后来的阶段模糊了。我相信,像凯歌做《无极》,艺谋做《千里走单骑》,他们还是非常认真的,投入的;但是当做完了以后,那些东西又变得模糊了。反过来讲呢,咱们是导演专业的,我们是否做过一个统计,现在的导演系毕业出来的学生,每年都有一届,最后有多少人是在一线做导演的?那么电影学院出来的人,每个系出来的人,最后又有多少人在做电影专业的?在学校的时候,你就开始感觉到特别尴尬,十八九岁的孩子,每年真是数以万计地在学校门口苦苦地等着,现在又都是独生子女,加上父母;你想,是几万人拥在电影学院的门口,让学校在筛选。可是,筛选一个艺术人才有什么标准?一个艺术院校应该怎么去招生?谁都说不清楚。大家也都没有好好去想过,有些人就这么进来了。我们当初进学校的时候,也都是热血青年,“文革”结束了,有这么一个机会,咱们想那就去试一试。也许,现在这些孩子,比我们当初的意识要单纯得多,那就是我要考一所学校,我要搞艺术,要搞电影。可是,在学校待了四年,也许最后他还是没有搞明白电影是什么,他又走掉了。如果你现在看到电影的时候,看到网上,那些八卦的东西,你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你会感觉到挺伤感的,会难过。为什么现在这些人会这么津津乐道地去谈这些八卦,谈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彭小莲:谈的都是电影以外的东西,和电影本质没有关系的事情。


田壮壮:对,跟影片完全没有关系。谈的时候,就好像你非要把一个人扒光了,你算高兴了。那么,其实我觉得这个环境和圈子,我曾经很认真地在想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让电影人变得如此的尴尬。很多电影呢就像押宝那样在赌博。扔了一笔钱,可能垮掉一个资本家,活了一个导演;或者呢,资本家和导演一块儿垮;或者是下了赌注,票房做到几千万,一个亿,等等,我就觉得,这个现象挺不正常,挺尴尬的。因为我们在谈产业,谁又认认真真地研究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就这么百、几十年的电影产业的文化、文明、历史、发展,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就是从一战、二战,以及他们国内自己的党派和一些政治运动,怎么发展到今天,怎么形成了现在这样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怎么保护和维护他们的电影?包括韩国这几年电影的新兴,等等。你会觉得想不通,也想不明白。我自己呢,我到学校有一个自己的感觉。比如,对母校说点不恭的话,你去了电影学院以后,一个导演系的学生,在四年毕业的时候,有可能连一尺胶片都没有碰过,这在学校都完全可能。


彭小莲:听说,他们比我们当初要好多了。


田壮壮:那是很好,但那都是DV机器,都是Beta,真正接触到胶片的时候,要等到第四年的时候,可能有四个小短片可以拍摄,但是必须要竞争,因为这种竞争就变得更加奇怪。文学系的孩子本子可能比导演系的好,因为这是他们的专业嘛。现在是谁的剧本好,谁当导演。那我说,干脆开一个文学系就可以了,不要什么导演系了。以前,我们说编导,编导编导,那么课程基本上是在一个概念上的。于是,让文学系的孩子做导演,这又形成了一种尴尬,当这些尴尬出现以后,又造成了一个另外的现象。所以我们要努力让导演系的孩子拍胶片。于是,小莲,你都不能想象,孩子可怜到什么地步。我们只能给他们拍一分钟的胶片,或者是三分钟的东西,片比是1∶1。最多是1∶2。就是让他们亲手摸摸胶片是怎么回事。胶片它的那个神奇的感觉……


彭小莲:在银幕上出现的时候,它视觉的震撼力。


田壮壮:对,就是它装在一个黑盒子里,到用各种镜头,放到药水里去冲洗,配光,最后放到放映机上的过程,一直到最后在大银幕看见它的时候;再比如,我们以前剪片子的时候,用的是摇片台,你会听见声音,你会发现声音和画面的不同步,不管是做对了还是错了,整个电影的质感让你会产生很多感觉,胶片和你生活中的关系。现在,我们渐渐都看不到这些了。因为,孩子们可以用非线剪辑。学校的设备应该说,在亚洲可以算是一流的。


彭小莲:学校里的东西有这么好吗?


田壮壮:有!我们学校有Arriflex 535摄影机,有很好的数字的工作站,有很好的高清设备,但是呢,他们就是摸不到35毫米胶片。


彭小莲:我以为这并不重要,因为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学校根本不需要学生拍35毫米的胶片,我们拍的都是16毫米胶片的电影。


田壮壮:对,我同意你的说法,就是这16毫米也是很可以了。因为他们胶片的质感和拍摄、制作过程都是一样的。但在中国根本不可能,就是买得到16毫米的胶片,也没有16毫米冲洗的洗印厂啊。不可能拍。我现在给导演系定了这么一个策略,我宁可办一些各种班,为导演系挣一点钱,我要让所有导演系的孩子,在毕业的时候,起码要拍到三至五分钟的胶片,然后才能出去。你说,这样的学习,不也是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状态里吗?


彭小莲:那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样一个训练?我在纽约上学的时候,我们有很多课程,其中有一个制片课程,就是规定几个人搭一个班子,你们做一个制片班子,他们另外搭一个班子。然后大家一起出去做调查,进入社会和市场,有多少洗印厂,有多少基金会,你们什么样的项目,可以申请到什么样的拍摄经费。去洗印厂的时候,假装我们有一个项目,就和他们讨价还价,给我多少折扣。这是一个制片项目,必修课,是要修学分的。这样下了课大家都要出去打电话联系。等到学期末这课结束的时候,每个组就要出一个小册子,谈谈出去交涉以后的结果是什么,洗印厂、基金会、胶片发行商的情况等等,他们的联系方式,以及他们冲洗以后的质量,等等……后来,这堂课互相交换的调查,对我们在拍摄学生作业时,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我觉得光叫学生摸胶片是没有用的,一定要两条腿走路,在学校的时候,就开始像美国学生那样,已经建立起一定的社会关系,而且培养学生跟社会打交道的能力。实际上,社会上的障碍是很残酷的,现在不把学生放出去,将来他们就会面临更大的威胁。学校不要那样去养他们,娇养出来的孩子在社会上是没有生存能力的。


田壮壮: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是两个方面,从市场的认识,对市场的残酷有一定的估计和亲身经历。但是,这就是我们现在遇到最尴尬的地方,我们的学生将来面临的会是一个非常残酷的社会和现实,但是,我们无法让他们去接触社会。整个中国在电影上面,没有什么市场可言。在所有的工业制造上,没有竞争。北京,上海,他们都是只有一个洗印厂;胶片,也就只有柯达一家;你根本没有什么可挑的。我赞助你就赞助你,我不赞助你就是不赞助你,没有任何理由,没有选择!你说你让他们去谈,有什么好谈的?三组学生出去谈了,谈出来的结果一定是一个价钱,这有什么意义?再比如说,有一些是课程的东西,导演系是不是应该就直接从应届高中毕业生那里招生过来?电影工艺过程中,有很多很多共同的东西,有没有必要学四年?反过来讲,是不是可以有一个基础的大专教育,然后再从大专教育里分门别类地去做选择,再进入本科?专升本?进入各个学科基础的东西,是否可以在大专的时候一起完成?还有表演,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进入学校,她们要学四年,到二十二岁毕业,出去再晃悠个一年半年,找到一个角色演,也就二十四了。一个好的女演员,她的生命力应该是十六岁到二十七八岁左右,她的跨度不是非常大,她们为什么不能修学分呢?那么你有没有大学的预科班?男孩子毕竟演艺生命长,女孩子呢,大部分还是靠青春。当然好的演员演艺生命可以加长,但是你总体来讲这一部分就是这样的。所以,你这个艺术院校是否符合艺术教育规律,是否符合市场需要的规律?你学四年表演干什么?你现在在一个剧场,天天小品,形体锻炼是干什么?做的都是有必要的吗?这种训练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有没有一个很科学的统计?我不是说一定要学国外的。但是,从我们的教材需求上,教育经验上,有没有一个自己的统计?你比如说,一个导演系的学生,我昨天跟他们开过一个玩笑,他们跟我说:田壮壮老师,我们出去以后,我们有了一个拍摄想法,摄影系的同学说拍不了。我问为什么?你们学过没有?他们说,我们学过。我说是,老师教给你刀法,但是,你没有见过刀。摄影系的同学,人家是学过刀法也见过刀。你要耍这个刀法,人家说没有带这把刀,你耍不了。原因是什么?你只听说过,你没有动过。你使不了,你没有干过。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光线调度和整个摄影的基本东西,你没有实践过;所以摄影说,我拍不了,你就拿他没有办法,就拍不了。这批孩子出去以后,就会闹得很不愉快。





彭小莲:那我现在也有一个问题。当初我们也没有怎么碰过胶片,那我们出来的时候,第一部片子大家都是拍得不错的。


田壮壮:我们不一样,我们当初都是跟过实践的,我们都是从场记出身的。然后,我们在学校的时候,都拍过短片。


彭小莲:那是你做过,我就没有做过。


田壮壮:你怎么没有做呢?你没有做黑白短片?


彭小莲:没有做!我分配给韩小磊老师做助理、当场记去了。


田壮壮:其实,这个过程,你已经看到了一个导演和一个摄影的关系。就是说,当你用心去观察一个摄制组的时候,你就看见了一个摄制组的驾驭的方式,你就学到很多东西。我说的是现在这些孩子不懂得驾驭的方式。


彭小莲:那这些孩子也可以去做场记啊。


田壮壮:我现在就是鼓励他们出去做场记,现在一年有十五个孩子吧,有两三个能做场记就不错了。


彭小莲:这次,不是有一个你的学生到我组里来做场记了吗?


田壮壮:是。好不好?


彭小莲:不错,挺能吃苦的,也很用功。也使得动。



田壮壮:我觉得孩子吃苦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比如说场记,这个场记课都没有人教。这就是分类学,是在导演这个行当里不可缺少的……


彭小莲:场记是一定要教啊……


田壮壮:我就是说我们电影里还要讲究一个分类学,场记、助理导演、副导演到导演……你说现在电视剧还有一个统筹呢,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用这些电脑里的软件,把整个摄制组里的配置合理化。你只有知道摄制组的流程以后,你才可以做啊。因为要牵扯到车辆、场地、人员,甚至是伙食,整体的安排。你有一个好的统筹,你会很舒服。像以前,我们电影里很少有什么统筹,国外电影里有这个。现在电视剧里,这个统筹就变得特别重要。再说到剪接,那么孩子们一年下来,能拍一到三部短片,三分钟,五分钟的。到最后毕业的时候,拍一个大的。整个剪接没有课程。我们直到今年开始设剪接课。因为没有剪接课,孩子们在剪接的问题上变得很困惑,整体结构就受到影响,他们根本就没有受过训练。那说到剪接的时候,他们中间又有自己的流派和基础的问题,以及剪接观念。我觉得这些都是应该扔给孩子,让孩子们自己去接触的。我们现在学日本的一种教学方法,叫“人间观察”,让他们开始去学做纪录片。根本的目的不是教你做纪录片,我是要教会你怎么去认识人,怎么去了解一个事件,怎么去感受,怎么把你认识和感受到的东西从画面上表达出来。我让你去做访问,去拍东西。反过来讲,如果这孩子出门连话不敢说,他怎么可能去做一个导演?这个可能是两类,他做人的方法,还有一类是专业体系上的教育。其实对我们来讲,这些环节都显得特别薄弱。再比如,视听部分,什么叫视听教育?视听教育可能是视听语言、影片分析、剪接,你都可以归类到视听教育里面,但是视听教育里面顺序、层次和基础是什么?你不能说我一个孩子上了三年视听教育,第四年教个导演艺术创作,那这个艺术创作又是什么?什么算是导演艺术创作?


彭小莲:所以我觉得电影界的东西,越说越邪乎,在课程设置上也不够科学。现在上海同济大学也开设了电影学校,最近让我去上课。我开始不愿意去,因为我不知道学生要听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学生受的教育,已经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我去了以后,真的吓了一跳。他们两年级的学生,一个都没有碰过机器,连什么录像机、摄影机都不知道,PD150是什么机器也不知道。已经是这么普及的大众专业机型,但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学校教孩子的是什么东西。然后,学生会提这样的问题:“老师,如果没有剧本,可以拍电影吗?”听你讲的时候,我都觉得我们电影学院,比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要强得多,跟同济大学办的所谓电影学院一比,简直天壤之别,够专业的了。现在全国不知道办了多少电影学院,都是那么急功近利,似乎觉得拍电影就可以成名、挣钱。可他们是在那里误人子弟。



导演田壮壮(右)


田壮壮:从这个时候开始,一代人的尴尬又诞生了。现在暨南大学也办了一个电影学院……其实说起来吧,你突然间从拍电影到电影教育,你以前觉得挺简单的,比如你跟孩子们在谈创作的时候,在交流上没有什么太大的障碍,你会觉得挺舒服的,但是你细化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你突然发现有些问题了。当问题暴露出来的时候,觉得电影学院在训练一个导演的时候,就是让他们知道怎么分镜头,怎么不跳轴,知道怎么叙述,但是它的内容是什么?我们刚刚给学生放了《千里走单骑》、《无极》和《如果·爱》,很有意思。为什么这么说?我们不管他的票房还是导演的大小,至少这三个是非常不一样的电影。一个是现实主义题材,一个是神话传奇似的故事,还有一个是很浪漫的歌舞片。但是,在中国目前整个的市场和观众的观念里,一定是喜欢现实主义题材,因为中国主流市场里都是现实主义的。你几乎没有看见什么另类的东西,很少。这又变成很奇怪的现象,这不是让我们的孩子从一开始学电影的时候,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吗?因为很多很多的课程里,没有对电影的类型、流派有一种教育和探讨。我也还没有理清楚,作为一个导演系主任,我该怎么安排这个课程,我觉得非常之尴尬。因为,我经过MFA的考试,经过研究生的考试,经过本科生的考试,连续这三届的招生,那么平均每个孩子只会在我们面前闪烁二十分钟,你怎么来判断他是未来的导演?你用什么方法来判断?


彭小莲:那么,你们为什么不叫学生,在申请学校之前就拍摄几分钟的小短片?美国有一些比较好的电影学校和电影专业就是这么做的。


田壮壮:小莲,这是不可能的。一千三百人报名,你怎么看?看都看死了。再说了,在我们这里,你怎么相信这是他自己拍的?那好,我让他们现场拍,那么一千三百人,要多少台机器,多少设备,多少个工作人员来保证这些?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在初试删了一半,有可能就是把最好的去掉了。


彭小莲: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导演田壮壮


导演彭小莲


田壮壮:你说得一点没错。我所要讲的是,尴尬在哪里呢?就是从我们一开始,导演系的这种艺术学院的教育,就是值得质疑的。你比如说,摄影,美院,音乐学院,人家至少有一个基础的判断方向,你会弹钢琴吗?你给我弹一个;你会拉小提琴?你给我拉一个;你会素描吗?你给我画一个。可是我们这里就没有这个基本的东西,你说你会侃,或者说你知识量大,那么怎么能判断你是可以当导演的?从一开始我们就很尴尬了。这个专业,是电影学院最重要的一个系,结果是一个最没有谱的专业。我印象中,我们当初考电影学院的时候,挺狠的!我们考了三次,而且我们三次里面的内容特别丰富,现在电影学院已经做不到这样了。我们一般的来讲,一试是一个文化卷子,文化卷子是三类:一类是你的基本学业,一类是社会常识,还有就是一个小作文,就这么一个方法来判断。但是,就像我刚才讲的,每一个老师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或者是荒诞的东西,怎么判断?如果,小莲,你和我都喜欢现实主义的东西,那么这个写荒诞东西的孩子就惨了;那么如果我们两人都喜欢那种魔幻的东西,这个现实主义孩子又惨了。


彭小莲:但是,作为一个老师,你总是要宽容一点,不能根据个人的喜好来判断的。


田壮壮:对,你说得一点没错。但是呢,往往十个老师判卷子是做不到一般齐的,它不是一个机器。每个老师有好恶,比如说撕开卷子,你就发现有一批孩子已经落榜了,因为那些对错题是死的;但是灵活题,老师凭着自己的一种方式又把一批孩子给落榜了。剩下来是小品、音乐、对话,落到每个人身上,是不到二十分钟的表现……


彭小莲: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他真的要做导演,有一天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各方面想出办法,就做到导演了。那一定是一个好导演。你看像贾樟柯那样的人,只要这个人从心里很热爱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一定不会错过。


田壮壮:但是我认为贾樟柯考任何一所艺术院校,他未见得能考上。他考导演系也未见得能考上,他是文学系的旁听生啊。我现在有一个学生考研究生,西藏人,叫万玛才旦,你真叫他去考本科,绝对考不上!但是呢,他确确实实是酷爱电影,很优秀,就是你没有办法去判断。他跟人交流都很困难,他的语言和我们不通嘛。还很有意思的是,当一个学生自己去拍片子的时候,中途他几乎拍不下来了,我们去告诉他怎么拍怎么拍。你说,作为一个学生,这个电影最后可能是不错的,但是作为一个老师,这个作业就不能说好。因为到底是谁拍的电影?这不是很尴尬吗?我对学院这一摊子说不清楚,到这里两年多里面,对培养导演这个问题,还是很困惑。你看我们入学之前,我们在社会上那段教育和经历,怎么能够让现在的孩子们补上这一课呢?他们当然不可能和我们是一样的,但是,怎么来补偿这一段缺陷?就做不到。郑(洞天)老师是一个特别热爱电影学院的人,他是电影局审查电影的人,每个礼拜审查电影回来,会特别兴奋地告诉你,今天看了两部电影都是学院学生拍的!今年四十部电影,有三十部是电影学院的人拍的。他会觉得很兴奋。其实有很长一个时间,发行的电影里面,已经跟我们这个学院培养出来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了。(王)小帅到管虎他们这一批,再往后看的一些导演,几乎就没有我们的学生,研究生陆川、小江,两个都不是学本科的,两个都是研究生。你说,这个教学、这个现象、市场、电影环境,是不是非常非常尴尬?是一个脱节的环节。


彭小莲:我现在也想知道,你怎么会想起来去搞教学的呢?


田壮壮:自己有一个感觉,就是创作这个东西有两条是不能少的,一个是你自己心里的激情,还有一个就是你跟生命的关系。土地也好,生活也好,就是说生命中你会找到自己的题材,生命会给你一种启发。我觉得这两种,一种是你自己的,一种是别人给你的。那我自己十年不做电影以后,我不是一直在云南跑吗?后来出来又拍了戏以后,就很想回到学院,原因是,因为我们班的同学到现在为止,每个人基本上在自己周围都有一个山头了。这个山头大小是一码事,这批人基本都是山头上的精神领袖……


彭小莲:我没有山头。


田壮壮:你没有山头,你有一批和你长期在一起做事的人啊。那么这批山头是老死不相往来,而且是和社会隔绝的,山头越大的人和社会越远,就没有关系了。出入的时候,你怕曝光,你都要带保镖,你想你要的生活是多诡异啊。


彭小莲:国外的导演也没有这样啊。

 


田壮壮:说的就是!你看马丁①【①马丁(Martin Scorsese),美国导演,代表作:《出租车司机》、《纯真的年代》、《飞行者》等。】不就是在纽约东街那里一个拐角上有自己的工作室,就在马路边上那个小门走进走出吗?当你离社会那么远的时候,你可以有激情,但是你已经没有生命了。所以说这两条是非常影响创作的。我自己就觉得,我不愿意到媒体上去做宣传,是我希望我自己能到最普通的地方露面。而且回到学院,那些年轻人,他们从各方各面带来最新鲜的信息,我能和他们沟通。他们会跟你谈一些想法,有的时候彼此之间是相差挺远的,但是你仔细想想,他有他的道理,他们有他们的一种方法。他们彼此欣赏的东西,你慢慢地会被感染。我那天和几个一年级的孩子在看他们拍的电影,就特别像北野武的那种东西,受台湾早期新电影的影响,还有野兽派绘画的影响。有些老师就非常愤怒,就会说,田壮壮老师这个片子不行,这孩子怎么能拍这样的东西?我说,我们出两个北野武有什么不好呢?你可以不喜欢他的电影,但是他有他的性格在里面。然后答辩的时候,一帮老师在对很多学生的观点提出质疑。可是,你自己想想,这些孩子的观点是很有个性的,他们喜欢的东西并不完全和我们一样,你如果一味地坚持你是我学生,你就必须跟着我们家的家规走,那势必这些孩子的创造力就被毁掉了。我经常会挑一些好的学生论文给新的小班的学生看,我会觉得这些东西,你不敏感了以后,将来在你自己的电影里有价值的东西就消失了,最好玩的东西就看不见了。我有时候跟大家聊天,说这个东西拍得挺糙的,但是糙得挺有意思。他这东西真漫不经心,但是非常潇洒。有很多老师是不大会看出来的,当学生们看到了这个东西,他喜欢,他们喜欢用英文的词说“Cool”。有些孩子会喜欢那种很“朋克”的东西,就这类型;但是很多老师就不同意这个观点,就说你是不是颓废?你是不是边缘?可能,在某一种的说法上,他们是边缘,但是他是今天很多年轻人宣泄、对生活表达很有意思的一种态度,你要看具体内容他是否很差劲。有一个片子他们拍得并不成功,但是,他就是写人的劲。一个人不小心卷到一场殴斗里面,结果帮忙的人给帮错了,他去帮倒忙,把黑哥哥给打了。这人呢,每天又要从黑哥哥家门口过,他每天就想我将来要怎么牛B,帮黑哥哥出这口气。有一天,他下定决心去给黑哥哥道歉,结果黑哥哥看着他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啊。”我觉得这小孩编得挺好玩的一个东西。


彭小莲:而且他的编剧法是符合好莱坞模式的。


田壮壮:对,但是呢,老师不喜欢。老师就认为,我们应该搞的是传统的、现实主义的东西。


彭小莲:他这也是现实主义的啊。


田壮壮:但是他在表现上,有他很夸张的地方啊,很漫画式的。就有点像日本和韩国那样的电影,其实很有趣。我觉得孩子喜欢各式各样的东西,特别对。在一开始,大家都是模仿嘛。


彭小莲:对,渐渐地他们就会找到自己的表达手段。


田壮壮:就是,我们一开始也是你喜欢谁,我喜欢谁。然后大家碰到一起,你臭我的偶像,我臭你的偶像,不都是这样吗?总要有一个过程。


彭小莲:没有关系,就是你完全抄人家的,也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样。这中间你一定会有自己的东西融入进去。就像描红本一样,就是一模一样描了,这还是出自于你的手,最后出来的字还是不一样。不要怕抄袭,总是要有这样一个过程的。就是看这个过程有多长,他不可能永远永远地抄下去,最后总是能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


田壮壮:而且他去抄的时候,一定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彭小莲:他还会是有想法的,他只是在第一次的时候,需要借一个拐棍。就是希望这个过程越短越好。


田壮壮:对,人家也不是说,我完全照本宣科来一次。所以我就说,他们去模仿一些东西有什么不好,他喜欢某一种电影,某一个导演,有什么不好?但是,我们的体系呢就是要让学生走革命的现实主义道路,没有其他的选择。


彭小莲:那这就不是抄袭吗?这些已经程式化的东西,再走下去没有创新,本身又是一次抄袭!


田壮壮:是啊!这就让大家怎么去鉴别中国的电影思潮和风格,现在也没有人搞了。电影学院也没有人做这些研究了。


彭小莲:现在做评论也很难。一做就是骂人家,没有一种非常冷静和真诚的态度。拍电影已经拍到很难的时候,我们首先应该去肯定别人,不要一上来就是劈头盖脑地一顿痛斥,老是一种破坏的态度。我觉得干什么都不要彻底地颠覆,要改良,要中庸,心平气和的态度,一点一点地来。大批判,最后把个人隐私都扯了进来,这就和电影再一次地不发生关系。


田壮壮:所以在电影今天这个圈子里,我就明白了,只要你一去做,你就会觉得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所以你一动手去做的时候,你就想逃离。就会觉得你干错行了。


彭小莲:那我问你,你逃得掉吗?


田壮壮:对,逃不掉!那个时候,你就深深地感到那份尴尬。


彭小莲:都说拍电影像吃了毒品,怎么戒都戒不掉。你搭上了,你绝对舍不得放掉他,这是怎么回事嘛。


田壮壮:我是觉得人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文科也好理科也好,真正有所成就的人都是在创造,都是在推翻前人的东西。你理科也是在开创出新的定论啊,数据啊,元素啊。你包括一个芯片,一个程序就是一次创造,本身它就牵扯到一个创造,所以它就可能是人最快乐的一次体验。也就是说,跟自己过不去的就是最快乐的。


彭小莲:不会。我没有这种感觉。


田壮壮:那怎么不是?你非要把这件事弄成了,你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但是,你过去了,你就会非常地快乐。农民最快乐的就是收获,那收获也是一样的,也是一种创造啊。今年我的这种东西,得到最大的收获,就是最大的创造,他当然高兴。我现在的心态,真的已经不在乎多一个电影少一个电影了。为什么说呢?因为我们能拍电影,但是我们能拍到多好是我们自己满意的?一辈子也不会满意!可是你拍一个电影你要花特别大的气力去动员别人跟你一起干,自己首先就要蜕一层皮,然后再让很多人跟你蜕层皮,这个过程是很有意思的,这个过程对于我们来讲已经有无数次了,可是你到了整体的大的电影观的时候,你就会觉得你在走进一个怪圈里。比如,你说要拍电影了,无数人来找你,怎么炒作,你用什么演员,你用什么班子,你在哪里拍,你们那里出了什么事。一系列的,就是有什么可以炒作!


彭小莲:这些都是和电影一点没有关系的。


田壮壮:没有关系!而且是非常干扰你拍摄的一件事情。还有那么那么多的人,从专业的部门里出来了,我觉得三到五年没有拍到片子是正常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要积累,对社会的认识,你要从学院的那种完全想象的美丽人生里面出来,要到一个非常残酷和现实的环境里去,那么这个过程也是一个历练的过程。你说(王)小帅、娄烨他们刚毕业的时候,我帮他们找钱,一直找到了五年以后,他们才可能拍片子。这个五年,其实他们的人已经开始完全变了,至少他们对创作的态度和创作的艰辛有了体验和认识,他们的投入有了根本的改变。你看到很多很多,毕业三四年,拿来一些剧本,这些剧本你说好呢,也不能说完全好,但是你说不好呢,有很多东西也比现在那些烂电影好。可是拿不到钱,拿不到任何东西,就是在一点一点熬,有些人说,我还是要坚持我的。这时候,你就发现,我们是最小的一个单元,一个细胞,学院可能是一块造血的地方,然后电影就是整个一个机器,血液、神经啊,等等,但是你终于发现,他们其实都非常拧巴的,他们都是运转得非常不对劲,挺尴尬的。它不是循环,它经常会心梗,或者说脑血栓的,你动不动就要在哪里做个手术。我前两天在看一个东西,2002年国产片上映的和通过的片子是与进口的外国片列在一起;到了2005年,也就是这么四年中间,最有趣的现象是,外国进口的电影和发行几乎是没有什么变化,国产片通过和上映的,原来(在2002年)是齐的并列的,通过的就上映。可是,现在(2005年),通过但是没上映的,你可以翻过三页到四页都没有上映,上映的就这么几部国产电影。而且你在电影院里放一场,都算是有商业行为的。那好,去年是二百六十七部国产片,大概有将近二百部片子没有上映。你别的不想,就是投资,我就在想,那是多少钱啊?多少人民币?多少老板又死了?


彭小莲:死倒死不了,据说这其中还有一百五十个老板,继续坚持在那里投资拍戏。


田壮壮:问题是,他还能坚持多久?


彭小莲:人家都说中国电影要死掉,你看去年,是这十年以来拍片最多的一年。据说今年比去年数量还要增加。北京电影局一个月送来报审的就有八十个剧本,根本审不过来。现在,剧本就不审查了,只要报送故事大纲立案就可以了。中国的事情,你想象不出来的,出牌都不按任何章法来的。


田壮壮:结果,这些年就让我觉得更加尴尬,这种尴尬慢慢、慢慢地就把你改变了。可能以前你无所谓,你不吝,不在乎,和你没关系,你熬得过去!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自己也在潜移默化地调整这个尴尬,我觉得可怕是可怕在这儿。比如说,我们大伙儿刚才在一起的时候,我臭你,我说你上电视台,我在电视上看见你了。我知道你是打死也不愿意去的那种人,但是现在你去了。为什么你会去?这就是有你的尴尬在里面,一定是这样。就像刚才我们说到凯歌的行为,我都能想象到他那种时候的尴尬,你说他真的很快乐?不会快乐!他那种尴尬也是无可奈何的。应该说,有一大批和电影无关的相关产业和电影同时发展……


彭小莲:但这不是导演的事情。


田壮壮:是啊,这也不是八卦啊!就应该是一种有序的开发。



一个人的电影


电影人的尴尬

田壮壮vs彭小莲




彭小莲:昨天,他们跟我开一个玩笑,说是你的《上海伦巴》到处都是盗版,这就算了。还要算你市场好。电影院你应该好好去做。我说怎么做?他们说你应该叫黄宗英出来告你,这不就炒起来了吗?大家在饭桌上哈哈大笑起来,这多不正常啊。你说,苏联现在是解体了,他们现在是俄罗斯。东欧这些当初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人,他们的电影现在是怎么一个状态呢?


田壮壮:我就特别想去东欧做一次考察。


彭小莲:我最想去的就是捷克。


田壮壮:我建议你啊,下次去捷克找一个非常好的混音师去做音乐的合成,比中国一点都不贵。我的《德拉姆》就是在那里做的,非常好!一个在英国玩摇滚,后来开始做电影混录的大师。我们的作曲去的时候,没有想到一个混音师会那么有激情地把你的音乐混录在你的影片里。一个NHK的人,他们有钱,去英国做声音的时候,认识了这个混音师。他说捷克整体的水平都很高。我自己就很迷恋东欧的文学,过去的建筑和雕塑啊,还有他们的电影。因为他们的语种太杂,特别难。因为你会英文,可以解决一系列的问题。我就想,我们电影学院有了那么一点研究经费,把他们那种文化的渊源搞清楚,包括他们的纪录片、故事片的,他们的文学,以及他们生活中的东西,是怎么形成的。


彭小莲:我很想知道他们现在的电影状态是怎么样的。对西方的国家,你还知道一点,法国啊、德国、意大利的。这东欧的就一点都没有听说了,隔绝得很厉害。捷克,我看了他们的“Kolya”,他们的电影可以做到这么扎实,他们的文学底子,人文关怀的把握,幽默的分寸,细节的展现,还有就是人性和政治的关系,电影语言的流畅,再加德沃夏克的音乐,都是像水一样流出来的。这样一个电影的诞生,你就知道这后面一定是有一大批优秀的电影垫在那里的。我在电影节上和波兰导演聊了很多天,我们因为都是评委,所以聊的都是评选的电影,没有好好聊他们国家的电影,但是从谈话里面,你就知道他多么地懂电影,人是非常幽默。我就很想知道他们那里的电影是怎么回事。现在,我们还能看到一些俄罗斯的电影,还有盗版进来。其他东欧国家的东西就知道得非常少。


田壮壮:那就是他们语种的问题。我特别想和这方面的一些外语老师,去做半年的访问。我今年要做一个匈牙利导演的专题,你可以过来看。一个匈牙利非常好的导演。然后他们给我打电话说,在法国有一个做着南斯拉夫的还是捷克的导演的一个专题,我说你们能不能给请到学校来,我们可以做。因为做这么一个,我们大概要花个三四万块钱吧。但是我觉得很值。


彭小莲: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捷克的那个导演……


田壮壮:不是我不想找,是学校没有这笔费用。今年过去以后呢,我想明年申请一笔科研费,可以给我一笔钱,东欧电影的科研费。我就想做一个半年的计划,我带两个助理去,整个地很细致地做一次各个国家的研究。先做波兰的、捷克的还有南斯拉夫的,或者是匈牙利的。我先做两三个,做得好以后就一个一个做。因为他们肯定有人系统地整理,我们找到这些系统整理的人,再和他们今天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就能找到渊源了嘛。你可以很细致地在一个地方呆两三个月,再到一个国家呆两三个月,你把一个国家吃透了。你去个三五天,根本就没有用。


彭小莲:就针对一个导演,把他一批电影做出来,他和朋友的关系,他周边的一些事情……


田壮壮:是枝枝杈杈的东西都出来了。我是好多年都有这么一个愿望,就想去那边看看。你还记得那谁吗?程砚秋的儿子叫什么?


彭小莲:我不认识。


田壮壮:瞎说,怎么不认识,就是给咱们讲雕塑的那个!


彭小莲:那是程砚秋的儿子啊?那个人挺有学问的。


田壮壮:对,就他。你发现他捷克的那套东西讲得多好,多棒!


彭小莲:你不要说是捷克的雕塑,你听捷克的那个音乐有多厉害!


田壮壮:对啊,我就说。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东欧的东西,就是牛B。结果就是看谁啊,就是老库(库斯图里卡)①【①库斯图里卡(EmirKusturica),南斯拉夫导演,代表作:《爸爸出差去了》、《吉普赛年代》、《地下》。】的东西,看基耶斯洛夫斯基②【②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波兰导演,代表作:《十诫》、《红》、《白》、《蓝》。】的东西,突然觉得这批人血液里的东西就是跟咱们不一样。所以我就一直想去那里看看。我想等天气好一点的时候,夏天,那边天气凉快,跑到那里去看看。或者是开春去到秋天回来,就穿梭在那些小国家,国家又近,坐着小火车就到了。我或者就租一辆破汽车,到处跑。我觉得可以拿一大笔财富回来。


彭小莲:我还是在这里继续拍我的电影。但是,现在你到外面去找投资,大家开始一致在说,投资就是两种,要么就是小投资,一百万两百万的;要么就是一千万美金的大投资。中间的路不走。这电影也要做到两极分化?全世界的电影都没有这样做的,美国也是两头小,中间大,这才是市场的规律。


田壮壮:所以我跟你说中国的尴尬就在这里。你再想想我们的电影,冲着电影本身进电影院的有多少人?靠媒体进电影院的有多少人?现在全部是在靠媒体才进电影院的。靠媒体进电影院不是错,但是媒体宣传的并不是电影,坦白讲不是。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彭小莲:我同意!


田壮壮:反过来讲,因为媒体不宣传电影,小莲你的电影就不会有媒体宣传。因为你身上没有媒体想宣传的东西。


彭小莲:因为我没有八卦。


田壮壮:对!于是媒体就没法宣传你的电影。你看《天下无贼》也好《无极》也好,宣传的都跟电影没有什么关系。《手机》那个崔永元的事件,特别莫名其妙,他跟电影一点都沾不上边,为什么要拉出人家崔永元?你说《无极》里边宣传了很多东西,你看不到《无极》片子里面的故事,人家认认真真在做了什么。但是,我们又要说《无极》的宣传非常成功,做得很漂亮,它是起到了一个作用。现在是电影之外的信息量太大,电影本身的意义被淹没了。我就觉得这和一个国家电影文化的意识有关系。你看好莱坞那么多的杂志,那么多的宣传,你分门别类地去看八卦,故事,或者说是评论,一个演员对一个角色的态度,一个导演的追求,那些比例你分析一下,你就知道人家是怎么在做宣传的。就是不一样。


彭小莲:在美国,也是有专门的八卦杂志,是摆在超市收银柜台的边上,那是几乎没有什么人去碰它和买它的。八卦是绝对不可能在New York Times上看到的,一部好的影评是不会和八卦沾边的。


田壮壮:我今天有这样一个感觉。我有一个学生今天从柏林电影节回来,就是参加那个“天才电影训练营”,每个国家选一两个年轻人去,训练一周,都是非常好的孩子。他说了一句话,我特别感动。那个小伙子回来以后,今天下午来见我,我就说:“好吗?过瘾不过瘾?”他说:“田壮壮老师,我有一个最大的感觉,那儿做电影的人,是人,大家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认认真真地讨论电影,在认认真真地做电影。从来没有谁把电影作为一个值得炫耀的东西,你做的也不是一种比别人高贵的职业。”我们现在等于是把电影推得特别高,闪光。


彭小莲:给人很多的虚荣和假象。


田壮壮:是啊,正因为推得太高了,人家站在底下,就可以看见裙子底下的内裤了。看到里面穿的是什么东西,那西装里面穿的可能是烂布衣服。就是因为你被推得太高了,大家仰头看的时候,那是一定要看出一点名堂来的。我觉得电影应该回下来,就像我们上小学上中学的时候那样看电影的状态。你说那时候,说有十大明星,哪有像现在万人空巷地去看的?


彭小莲:那我这次到北京参加电影百年纪念活动的时候,章子怡就坐在我们的车里,没有什么反应嘛,不就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


田壮壮:你是圈子里的人,圈子里的人有多矜持?你让她到街上走走。我在韩国就见过,一个香港的二流演员,整个两条街道,全部是警察,路堵得呀,简直是疯狂。那会儿是韩国电影刚刚开闸,对美国电影有所限制,对国产片开始支持。疯狂得让你头大。你说怎么可能,韩国人没有见过电影?但是怎么可能是那样的?


彭小莲:我不知道你称为这种尴尬的状态,什么时候可以改变。


田壮壮:咱们这辈子可能就够戗,没什么希望了。不太能过去了。你也就阿Q一下就自己在那里拍吧,拍到哪里算哪里了。我是没有想太远,我现在真的想得很开,多一部少一部,对咱们来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倒是觉得多几个好的导演,少一点电影的尴尬,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做一点事情,能够还原电影的一些本质的东西,这也是最重要的。我在学院就有这个感觉,我今年办了一个青年导演座谈会,和电影局合办的,电影局特别支持。我报了各式各样导演,每一类的片子都有。我对电影局说,你们觉得哪一类非常难通过的片子,但是你们还是通过了,希望学生们给你们一些信息的,就拿来放吧。后来我们放了八部电影,结果是场场爆满。而且学生看完以后对电影的那种讨论,就特像咱们当初进学校的时候那样真诚。这十天我特愉快,我一进电影院,就看见那么多孩子在那里等着看电影,这是一种对电影本身的热爱,并不是你明星来了我热情,我是冲着电影本身来的。你看见他们发自内心对电影有一种很真实的反应。


彭小莲:那都是什么电影?


田壮壮:电影很多。《青红》、《世界》这算是他们年轻人里面腕级的导演,《我们俩》、《芳香之旅》①。


①《我们俩》,导演马俪文;《静静的嘛尼石》,导演万玛才旦;《光荣的愤怒》,导演曹保平;《青红》,导演王小帅;《世界》,导演贾樟柯;《上学路上》,导演方刚亮;《芳香之旅》,导演张家瑞;《青春爱人事件》,导演颢然。《孔雀》,导演顾长卫;《向日葵》,导演张杨。


彭小莲:你觉得《芳香之旅》怎么样?我可以不录你的讲话。


田壮壮:没有关系,你录好了,因为这是一种探讨,学生也都直接说了。《芳香之旅》非常不好看,因为符号太多,导演没有很平实、真诚地去讲一个故事,他给影片附加上去的东西太多,人物就没有生命力了。讲得太嗦,故事讲不干净,因为你有那么多符号的东西要去解释,就很累。还有藏族的那个导演《静静的嘛尼石》……


彭小莲:他们说非常好,也有人跟我说,非常做作。


田壮壮:不,不是,非常好!他的第一部叫《草原》不好,《静静的嘛尼石》非常好。他讲一个小喇嘛的愿望,就是要看电视,就是想回家玩玩。但是,电影所有带出来的东西,非常有意思。还有就是电影学院一个小孩拍的,什么“爱人事件”,那部电影拍得很烂。就是MTV那种,故事也不好。还有一个老师曹保平拍的,叫《光荣的愤怒》,讲农村权贵和非权贵的争斗的。这个反应也不错,这次戛纳电影节电影双周的选片人来,选这个片子的时候,他跟我说片子很不错。那个人挺逗的,我说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片子?他说,我看像韩国片。我臭他说,既然像韩国片,你上韩国去选片就是了。他说,韩国不归他管,他是选中国片子的。他说在中国电影里面,很少有这类的。我同意,应该说拍得很聪明,但还是有很多的问题。


彭小莲:但是壮壮,你现在选的片子,有没有商业价值?


田壮壮:这里面有几部片子跟他的成本比,卖得还是可以的。都是比较低成本的片子。


彭小莲:你指的是哪个?


田壮壮:比如说《光荣的愤怒》。我说那个不太好的那部,“爱人事件”卖得还可以。是电影学院摄影系的孩子拍的,他拍了两三部了,他的市场都还可以。都卖了三四百万,他也不过是两三百万拍的。他不赔本,至少发行人愿意让他上线,那就不错了。还有《上学路上》。


彭小莲:你觉得《上学路上》怎么样?


田壮壮:我觉得他有点着急,导演太用劲了,抓一个题材,似乎想把学到的东西都放进去。


彭小莲:你觉得哪些是不错的?


田壮壮:我觉得《我们俩》不错,《静静的嘛尼石》不错。《光荣的愤怒》可以看。这些不是我说的,学校的学生是这么评价的,我的很多意见,实际上是代表他们的意见。对《青红》和《世界》都不是了不得的喜欢。他们最喜欢的就是,我上面说的两部片子。我觉得《我们俩》很不错,唯一有一点小小的不满足是结尾,这个结尾还是落进了一个常规的思路里,我不是说一定要怎么颠覆,但是思路可以更有趣,更开放。前面两个人的状态和细节,都拍得挺好玩的,很生动。


彭小莲:至少把电影可能捕捉到的毛边和质感带出来了。


田壮壮:对。你看这两个人的戏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闷。看得很爽,光是这点就够了。不能要求这么小个故事,这么低的成本变成一个很大的载体,这是不可能的!


彭小莲:那你看了《向日葵》吗?


田壮壮:我看了,我说不上来,我觉得是劲儿用偏了。没用在这一组人物上。你老是觉得你想看的东西,你没有看到。而且加了很多大时代的背景,加了那么多的细节和符号,你会觉得视觉上疲劳。你说《孔雀》、《青红》、《向日葵》到《芳香之旅》,这一系列的片子都是讲“文革”后期的故事,不是说这个时期不能拍,你有这段生活,你完全可以拍,但是这段时期最本质的,沉淀下来的东西是什么?应该展示给观众的是这个,而不是那段时期最符号化的东西,或者是今天人用编剧的方式去看,这就会做拧巴了。就是说一句很简单的话,电影不亲切了。我想看那个时期的东西,是因为我曾经生活在那段时期里,会觉得亲切;当故事和人物漫不经心流过的时候,会觉得你又生活了一次。可是你看着看着,怎么我就变成死乞白赖跟着走了一遭,和我没有关系。好辛苦。我觉得里面很多东西,不是要搞笑,但是你今天再看那个时期,是有一种荒谬。不要太往悲剧感里走,要有一份黑色幽默。


彭小莲:我想能这样给学生看一批国产电影,这是非常有好处的。而且当他们看见这些电影的时候,他们会用自己的感觉去评判,而不是受影片是否得过什么国际大奖所干扰,是对电影的本质有一个思考。就回到一个比较单纯的状态,没有那么多虚荣的东西在那里了。


田壮壮:你说的这点,比我表述得清楚。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当初看电影,都说不出谁是大师,你说是吗?我们那时候对大师根本就没有概念,就是觉得这个电影好看。我特别记得那次看《卡拉马佐夫兄弟》,还没有翻译,就那么直直地看下来了。好像是你看过小说,跟大家说了一点故事。但是,大家还是凭着自己的感觉,在那里看得非常激动,看完以后就不停地讨论。就是盲看!谈了多久啊!可能大家是看不懂,但是大家就是被那几个人物打动了,那你反过来讲,今天还有把孩子们打动的东西,挺有趣的。不是被名利所打动,是被电影的本身所打动。


这就是特别可爱的一点。所以你看每次讨论,并不是因为()小帅来了,贾樟柯来了,人特别踊跃。而是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导演来了,人都特别踊跃。大家会很直接提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彭小莲:过去听说,电影学院的学生看完电影就是在那里拚命地恶心你,骂你的片子。


田壮壮:现在没有这个状态了。


彭小莲:怎么会改变的?


田壮壮:也可能他们意识到拍电影难了吧。那时候,我们看到好的国产片都会全体鼓掌,《骆驼祥子》不就是全体鼓掌的吗?


彭小莲:我们没有那种逆反心理,你来了,我就是非要说你不好。


田壮壮:现在吧,学院还有一点,同学看自己的作业是最热情、最开心的。看到好的,学生都站起来鼓掌!


彭小莲:拍得好吗?


田壮壮:真有好的,不错的。每年都会有一两部不错的电影。那毕竟是四年啊,那最后的时候,下功夫抓的嘛。就这些行了吗?我还要去开会,谈我们后面的制作。


彭小莲:你又开始做《吴清源》了吗?


田壮壮:是啊。


彭小莲:片子停了有一年多了吧。

(问话的时候,田壮壮没有回答,他真是有点尴尬的样子,笑了笑。对话到此结束,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


2006223日于北京田壮壮工作室


导演田壮壮






附录:


田壮壮:最喜欢的电影


:你最喜欢的电影是谁的?


田壮壮:老库,南斯拉夫电影导演艾米尔·库斯图里卡(Emir Kusturica,1954年出生于萨拉热窝)


:你第一次看老库的电影是什么时候?


田壮壮:那是1985年吧,《猎场札撒》参加戛纳电影节,中国电影代表团里有我跟艺谋、凌子风等几个导演,一起看了《爸爸出差去了》(When Father Was Away on Business)。那年的金棕榈奖就颁给了这部影片,那时候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南斯拉夫导演导的。我们同属一个社会主义阵营,他对于非常时期的政治与人性处理得非常有意思,所谓爸爸出差实际上就是因为触犯了政治禁忌被送去劳改了。他居然讲一个小孩子的梦游,他想要一个真皮的足球,太绝了,虽然我不懂这个电影的语言,但他的画面叫我绝倒。


这之后的很长时间,因为不知道这导演叫什么名字,也就忘了他了。


好几年以后,我的一个香港朋友、导演舒琪到北京来看我,给我带了很多内地见不到的影碟,其中一盘上面有老库的电影《吉普赛年代》(Time of Gypsies)的预告片花,这部电影让他第二次在戛纳电影节上获奖,是最佳导演。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跟朋友说,你给我找找这个导演的电影吧。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并收集他的影片,除了他最新的电影《生命是一个奇迹》之外,我有他所有的电影,包括《地下》(Underground)、《黑猫白猫》(Black Cat,White Cat)、《亚利桑那梦》(Arizona Dream)等,我再也不会忘记他的名字——库斯图里卡。

他的电影我都看了,而且看了很多遍。但是最喜欢的还是最早看的那两部:《爸爸出差去了》和《吉普赛年代》。


我甚至收集他的音乐和关于他音乐的纪录片。他这人太逗了,平时根本不是什么电影导演,平时不掺和电影,人家是玩儿摇滚的,有一个乐队呢,他的电影音乐很多是自己弄的。


:他为什么让你那么喜欢?


田壮壮:真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他。作为一个电影导演应该懂什么?或者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以为导演是最需要懂人事儿的。这话很难翻译成英文,我曾经跟一个美国导演费劲巴拉地解释过,最后他懂了。老库棒就棒在他特懂人事儿!什么叫人事儿?就是人的感情,人的爱,说起来没什么,但在电影里导演是得付出这种东西给人看。这是一种付出,这种付出在老库的电影里特别能看得出来,他在爱他的同类。没有特别的视角,这种付出是看不出来的。当然,他的电影因此有一份沉重,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这是他与他的民族与生俱来的一种素质。不像我们民族电影里的那份沉重,让人觉得压力太大,不幽默,也不智慧。


因为有了他,看了他的电影,我非常想去南斯拉夫,在我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他的电影那么不拘一格,浪漫,对空间有很棒的想象力,这些都让我相信是斯拉夫人天生的创造,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气质与情感,你听他的音乐也有同样的感觉,那是他们在血液里流淌着的元素,直接跟他们生长的地域有关。


我曾经跟一个音乐人聊天,他说他特爱听豫剧。我自己是对豫剧没什么感觉的,听着像扯着嗓子喊。他说豫剧很哀婉,却有一种暖暖的希望给你。好像那里的人虽然生活在一个很穷的地方,但却有自己的快乐,一种不信邪似的快乐。他这种认识很特别,我就联想到老库,他生活的那个巴尔干半岛也很穷啊,可那儿的人很神奇,足球踢得特棒,连我们电影学院办的国际电影学生年展里面,东欧学生的作品也特别的好。那个地方是个是非之地,宗教很复杂,两次世界大战是不是都从那儿闹起来的?依我看这就叫精华沉淀的地方,我一定得去那儿看看,感受一下他们的环境,地气。


:你怎么评价老库的电影?


田壮壮:拍电影有大智慧和小智慧的区别,所谓小智慧就是能够拍得精妙别致、能出乎人的意料,但有大智慧的电影不多,这是从人文角度上来说的。比如我也很喜欢费里尼的《我的回忆》,老库也很崇拜他,他跟老库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电影影像叙事上,他们都有直觉的天才,电影语言对他们来说是自由的,他们运用的都是电影本质的语言。这样说是不是有点抽象?我的意思是说,对很多人来说拍电影像是学外语,不是他们的母语,也就是说有的导演的电影语言是天生的,不是属于电影辞典的,是类型化了的。最本质的电影语言是不露痕迹的,就像玉一样是浑然天成的,是圆润的。我不能评断这两种电影或两种导演孰高孰低,这真很难说,我只是说这是不同的,有大智慧的电影,用直觉叙事的导演真的很少。


任何拍电影的人都必须回答两个问题:你的电影要表述什么?你怎么表述?


头一个问题不难,你的电影要表述的是什么?它是个有意思的话题吗?观众对它会感兴趣吗?在这个意义上,电影要说世界语,得让全世界人都能看。因此,历史最短的美国,世界语说得最好。可中国历史很长啊,传统也很强大,跟日本、印度这些东方民族一样,印度有自己的独特的歌舞形式,日本有能乐,中国有什么文化大家也都知道——这些是很难用世界语表达的,中国电影的表述要让全世界人都看懂不容易!对中国电影和中国导演来说,解决“怎么说”的问题比“想说什么”难多了。


但对老库,这两个问题是一回事儿,而且似乎都不是什么难事。


因为看了那么多老库的电影,我都很想在电影学院开设东欧电影课,因为《红》、《白》、《蓝》的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也很棒。他们的电影都让我这个做导演的望而却步,因为你期盼的电影语言已经被他们运用到如此融会贯通的地步,真让你觉得做一个好导演太难了。但是这都是所谓小语种的电影,开课太难了。我已经在这些年很注意收集小语种电影的片子了,虽然在电影学院教学,但大师的片子看得不多,也不大用他们教学生,怕误导他们。当今世界电影里可称得上大师的人也不多,所以更值得关注的倒真是一些小国家的电影。但是它们只要不进入国际流通,你就没办法看到。


:你要是讲老库是不是把他当作民族电影的一个现代典范呢?


田壮壮:电影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人们对它的看法都挺矛盾的。最简单的看法,能打动你的就是好电影,这就是说你跟它会产生相同的认知。老库的电影对我的为人处事都有很多的帮助,他教会我更宽容。


说电影就得分类说,有按类型说的有按国家分的。但随便按什么法子分,现在电影的发展趋向是类型越来越多样化了,而且手段上的创新比内容上的创新更突飞猛进。但是我相信任何一种艺术作品的最高境界是跟“神话”等量齐观的,它的意义在于它能够穿越历史,就像整个西方艺术史都要归于古希腊神话这个渊源一样。今天的电影已经可以制造神话了,像《魔戒》、《哈利·波特》、《黑客帝国》,这些个似乎应该属于卡通题材的故事,已经被真正的电影制作出来了。它们可以做到极致,但却不能成为经典,因为它们渗透不了多少历史。不错,神话是人创造出来的,它代表着人希望自己能够达到却不能达到的境界,就像图腾带着超人的力量一样,但有一类电影的存在就是因为各民族神话的存在而存在,这些电影不多,但却不会消失,它永远是一个民族历史的源头性的力量。不说电影了,就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作为例子吧,人都说那是魔幻现实主义,可马尔克斯说这不是魔幻的世界,它就是我们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是在心里的,是精神世界的真实;而那些电影真就是魔幻,没有人当它是真实的世界。我想这就是制造神话和本身就是神话的不同。老库的电影就是斯拉夫民族的神话,他的电影是没有现实和超现实之分的,是一体的。


拍不出老库那样的电影,让人感觉到中国电影无力创造神话的痛苦。境界是需要修炼的,但为境界去修炼又是修炼不出来的。天才就是天才,不需要你培养,他只需要环境。我曾经问过围棋大师吴清源,您到日本下围棋,进步了多少?花多少时间研究棋啊?他说到日本尽跟人下棋了,真正静心研究的时间只有一年多,进步了一点点吧。所以吴清源这样的棋圣几百年才有一个,而能叫大师的棋手几十年就能有一个。


:你那么喜欢老库,可他的电影跟你的电影风格迥然不同,那么他对你的影响和意义到底在哪里?


田壮壮:我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境界是我达不到的。但他的电影对我来说是一把理解人性的钥匙,它能开启你对创造源流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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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收获》                        

目录

2019年第3期《收获》

长篇小说

大地双心/徐皓峰

 

长篇连载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黄永玉

 

中篇小说

青霉素/尹学芸

十光城/旧海棠

 

短篇小说

隔离带/唐颖

杨广义/双雪涛

天台上的父亲/邵丽

紫霞湖/朱辉

 

致江东父老

在春天哭泣/李修文

 

山河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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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封半到十四封/姜红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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