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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进走了,留下了所有的怀念!|晓抒

晓抒 收获 2023-03-08



英进走了,留下了所有的怀念

晓抒

【编者按】张英进(1957—2022)教授是海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电影研究的重量级学者。2022年6月15日不幸因病逝世,消息传来,四海同悲。在此发表张英进教授的太太晓抒女士的悼念文章,以表哀思。

张英进教授生前为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文学系主任、比较文学与中国研究终身特聘教授。他于1987年获得爱荷华大学硕士学位,1992年获得斯坦福大学比较文学博士学位,1993-1994年担任美国中国比较文学协会主席。曾在芝加哥大学以及南京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同济大学和武汉大学等多所中国大学担任客座教授。撰写和主编英文著作《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空间、时间与性别的建构》(The City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Film: Configurations of Space,Time,& Gender,1996)、《中国电影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of Chinese Film,1998)、 《中国电影》(Chinese National Cinema,2004)、《中国电影读本》(A Companion to Chinese Cinema,2012)、《中国现代文学读本》(A Companion to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2016)等17部,撰写、译介和主编中文著作《审视中国——从学科史的角度观察中国电影与文学研究》《现当代西方文艺社会学探索》等11 部,发表中英文论文各百余篇。他的研究对海外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中国电影研究,起到了极大的推进作用。(季进)

6月15日凌晨1点,我的心突然发痛,呼吸急促。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奄奄一息的夫君躺在我身边的病床上正竭力抵抗着。“我爱你!”我立刻喊道。而此刻的他却没有回应。在他病重期间,夜晚我都是打地铺和衣睡在他的床边以便及时应付紧急。几乎每个小时,每次醒来,他会唤我的名字,我就马上呼应:“亲爱的,我在这里。我爱你!” 他那微弱的声音也一定会回应:“我也爱你!” “我爱你” 成为我们的联络信号。

几个月前,英进的病情恶化,我们刻不容缓送他去医院。此后,我每天24小时都在医院陪伴他治疗。夫君是一位学者,平时最吝惜的就是时间。我们一起生活四十几年,我从未见他虚掷片刻的光阴,点滴时间他都倾注于钻研和学习,效率永远是他的追求。如今病魔却逼他缴械,卧床不起的他不得不锁上了那颗难以停止思维的大脑,面对无所事事的空耗他觉得惶恐和忧虑。战胜病魔成为了我们共同的心愿和任务,于是我们结成统一战线,成为同一个战壕的最亲密战友。夫君的病痛让我心如刀割,我也曾抱怨苍天为何对我们如此残酷不公。但是此刻我没功夫安顿自己的情感和感受,眼下这是我们必须打赢的一仗。虽然夫君遍体鳞伤,可是依然像一位洗净铅华的勇士,我必须是勇士的最般配的战友,我要给他最大的支持。为他,我愿意奉献一切,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从白天到黑夜,我们并肩作战着,坚守住最后的防线。只要每一个小时能接上信号,就证明战斗没有终止,我们没有输,我们会赢得与命运的对抗。但是几个月的坚守,城墙终于还是崩塌了。6月15日凌晨我们的信号失去了联络。我呼喊着“我爱你”,“我爱你, George”, 夫君却无力接上信号。天哪,这个世界正在失去一个好人。望着一息尚存的夫君,我终于忍不住了,扑倒在夫君的身上痛哭起来,泪水就像苦涩的海水,我自己就像淹没在泪水的海洋中。周遭的世界寂寥无比,但我却担心时间仍然在向前移动,我紧握英进的手,想要留住他,不让他离开;要走就把我一起带走。但我明白,我的希望——希望他能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破灭了。 我不舍地搂着我的夫君,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在这里,你的Hope在这里。不要害怕”。 

早晨6点半我依然像平常那样为他全身按摩,清洗身体,为他洗脸,刷牙,梳头。同时,我给孩子们发短信:“我的心此刻剧痛, 痛得很奇怪,从没有过这样痛。我们有感应,爸爸,爷爷可能今天告别我们,去接受他更重要的使命。”孩子们迅速赶来,因为他们也有感应。孩子们紧握他的手,我抱着他的头,在他耳边絮絮轻语:“我已经习惯与你相濡以沫,我无法与你相忘于江湖”。

我与英进相识四十五个春秋。他是一位理性的清教徒似的学者,不善辞令,不善于表露情感,不喜欢感情用事。我则是一个儿女情长,牵肠挂肚的女子。我尽量尊重他的独处。但此刻我顾不上了。我在他耳边哭诉着:“亲爱的George,我曾经读过弘一法师的故事。我理解他的选择超越红尘,去达到他的人生最高境界。但是,我很同情他的那个对他多情的日本女子。我曾经感到自己很幸运,你境界高尚,你热衷学术,但你用你的方式爱着我,我对你爱得刻骨铭心,这种情感可能一生中只能有一次,并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幸运地得到。虽然与你结成这个夫妻缘是很艰难很辛苦, 但这是命中注定。我感到很甜蜜,很满足,很幸运。可是我此刻的心情很悲痛,可能比当年弘一法师的妻子还要悲痛。我尊重你的选择。四十几年来,我一直敬仰你的高尚品格,文化情怀,完美的人格。你已为我们完成你的使命。你不愿意停留在我们世俗的层楼,你愿意更上几层楼,达到你的最高境界。你给我留下永恒的爱,永恒的记忆,永恒的怀念。”此刻的英进很安详,很平静。我打开电脑,播放了"RILASSAMENTO"和“A Comme Amour”曲子,这是我俩在舞场上最喜欢的最后的华尔兹。此刻我可以感觉他用力但又无力地捏一下我的手,我拉着他的手,含泪告诉他他那优雅的舞姿将永远与我跳下去。

我目睹着我亲爱的夫君的生命之火悄然堙灭,我亲吻他的额头。他和几十年前我第一次亲吻他的额头一样紧闭双眼,他依然那样帅气,从容,淡定。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再也不能够睁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深情地与我对视。无论我如何将双手搂抱他,奋不顾身扑向他的身体企图用我的身躯挡住死神伸来的魔爪,也无法阻止他身不由己地滑向极乐世界,升华到他的最高境界。他在“最是橙黄橘绿时”离去,给学界及教育界留下难以弥补缺失,也将让众多同行、师友和学生们扼腕痛惜。但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留下炽热的学术热情,完美的人格,纯净的心灵及他的年轻的人格魅力,他被理解,被认同,被赞许,被推崇,被爱戴,他是幸运的。

生离死别,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英进逝去的过程对我的灵魂仿佛是一次净化。是啊,英进永远是我的指路明灯。在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龙应台的《目送》:“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第一次与英进有这种生离死别的目送是1987年元旦。我一路从福建送他从上海虹桥机场出境。那时信息封闭,人上了那架美国班机就像是断线的风筝,长时间都将是音讯全无。当飞机起飞时,我依依不舍地站在铁丝网外的跑道边,目送夫君乘坐的那架班机起飞直至消失在云层里。那时我感到我们从此就是两个世界了。几年学成后夫君留在美国任教, 他又像一只候鸟横穿太平洋,与故土的学术界交流链接,我称他是“空中飞人”。夫君每每出差,我总是亲自送他去机场,目送他迈着矫健的步伐拉着拉杆箱走进机场的背影,然后便是在家期待他的归来。过去在机场的目送是成全他的事业,而今最后一次目送是永别。我过去从不迷信,但我此刻相信缘起性空。我过去从不相信命运,但此刻我在命运面前低头。

如今穿越时空的思念,是一种生死相随的亲情。每天晚上,我都会披着他临终前穿的那件运动衫,那件质地柔软轻便易携带,他特别的喜欢,曾伴随我们登泰山,华山,武当山,武夷山,庐山,三清山,峨眉山,以及北美数不完的山峰。我望着我们东坡园的月光一点一点地沉没在后山的峡谷,我感受他留在人间的最后气息,我感到我是戴着风霜披着星月。清晨,望着阳光苍白无力地照在我们的东坡园,我感到爱与痛。我感到彩云易散。此刻我会读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必须勇敢地面临一切。因为他的顽强更是犀利动容。他知道他的提前离去将让我经历人间悲剧,他的眼神总是流露出微笑,不让悲伤击倒我的意志。如今他虽然陨殁,一切都在。他的气味仍然散发在我们家。他的聪明,他的锐气,他的正义,他的真诚仍然散发在他的文字里。他经常对我说,一个学者要独立于一个群体外;不与人为友,不与人为敌,只与人为善,这样才能有一颗平常心不偏不离冷静客观地对待学问。他享受孤独,喜欢坐冷板凳,洁身自好。他不喜欢社交,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圆滑虚假,也不喜欢与人拉帮结派或抱团取暖。文学系办公室主任含泪告诉我,他连任两届系主任,把一个原来财务亏空的系经营打理得井井有条。在他卸任之前,系里每位教授不但能得到一笔研究经费,此外系里还有百万基金存款。办公室主任说,英进是他见到的最全面的优秀人才,一个聪明,清廉,善良,正派的优秀学者。

在他生命危在旦夕之际,迷茫中告知我和孩子们他为英国一家出版社编撰一部《中国现代文学世界史》在他电脑储存的文件袋,这部论文集汇编了中国学界一代精英学者和一批后起之秀的论文,并交代我们替他与出版社联系,如期交稿。此间,他手下有几位学生正在忙于准备答辩,找工作。为了保护学生的情绪,他交代我们一定沉默,不能惊动学生。我和孩子们深知这部论文集将成为他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首绝唱。这部巨著将于明年由英国老特里奇(Routledge Press)出版集团出版。

花开一季,草木一秋。人活一世,再长也是匆匆,多久亦是一瞬。英进离开了我们,但他给大家留下了毕生的研究和著作,他的探索、洞察,他的智慧和明断都留在了字里行间,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苦心经营成果啊。如果他的文字及思想能继续帮助和影响文学理论界的同仁和朋友们,那么他付出的所有辛苦便是值得的,他的人生也就是有意义的。春夏秋冬,大自然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我们每个人都是这循环的一部分,个体的生命是在这个世界的一次短暂的旅行,来了又去了,不可逆转,更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但是英进的精神,他的研究方法,他的学风作派,他的聪明才智永远给予喜欢读他著作的读者和学生感悟,永远为读者散发春夏秋冬的斑斓色彩。世间万物,人生百态,究竟有没有完美?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英进,我体会到了美好,虽然美好不能持续永恒,但我已经心满意足,无比感恩。

二〇二二年六月于英进的东坡园

张英进部分著作书影

《中国现代文学与电影中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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