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星空,凝望心灵(下)

孙德宏 工人日报

本文发表在《当代》杂志 2019年1期

作者简介

孙德宏,报人,文学博士,高级编辑,著有《底线理想》《温暖平和》《新闻的审美传播》《孙德宏社评选》《新闻演讲录》等,曾六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作品《寻找时传祥》入选全国高中、初中语文课本。现供职于《工人日报》社。

(续上期)

十二



好啦,现在,我们的剧情要开启新的一幕了。


终于该黑格尔正式出场了。


德国古典哲学第四阶段代表人物、集大成者——黑格尔的剧情,从第二阶段代表人物费希特去世不久后这里插入。


在这里,需要向读者做个交代:为什么前面上演谢林剧情时说黑格尔已经去世了,而现在才来正式地请黑格尔出场?


这是因为从时间顺序上讲,学界公认,谢林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第三阶段代表人物,黑格尔是第四阶段代表人物,而且是集大成者,虽然谢林比黑格尔多活了23年,但谢林的后三十多年没有出版任何著作,谢林晚年哲学在德国古典哲学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后来学界讲德国古典哲学家时的排列,就是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这么个顺序。当然,这个排序并不是按其“重要性”排的。


好了,现在剧情的主角是——黑格尔。


1818年盛夏,48岁的黑格尔告别了海德堡,前往柏林。


金秋十月,黑格尔终于登上了德国最著名大学——柏林大学的讲坛。


年初的时候,黑格尔就接到了普鲁士邦文教部大臣阿尔腾施泰因的邀请函。此时海德堡大学哲学教授黑格尔,继《精神现象学》之后,又出版了他的著名的《逻辑学》。在德国思想界,此时的黑格尔教授已是顶尖人物了。同时,从年轻时就被攻讦的“口才太差”的毛病似乎也已“治愈”——黑格尔刚到海德堡大学时,课堂上只坐着四名听讲的学生,隔了半年,全校四分之一的学生都来听他的课了。


但是,接到邀请函的黑格尔教授,还是经过了极为周密的“物质”和“精神”两大方面的考量。


第一,文教部大臣表示,给黑格尔教授相当于海德堡大学两倍的薪俸,而且还允诺帮助他当选有更高薪水的科学院院士;


第二,当时的柏林,已是德意志的文化中心,那里有科学院、剧院、博物馆和资料丰富的图书馆。在这个德意志最大的邦的首都,自己可望拥有更多高层次的读者。何况,此时柏林大学的学术地位已经远高于其他大学,而且能够接替不久前去世的费希特的教席,那也是很大的光荣。


考量结果,黑格尔决定接受邀请,前往柏林大学任教。


黑格尔的一生,基本是学术的一生,但与康德的纯粹学者生涯相比,还是坎坷、丰富得多——


青年黑格尔(图片来自网络)


1770年,出生。


1788年,18岁,进图宾根神学院读书。


1793年,23岁,大学毕业,去伯尔尼当家庭教师。


1797年,27岁,去法兰克福当家庭教师。


1801年,31岁,去耶拿大学做无薪俸的“编外讲师”,后做教授,开始大学授课。


1807年,37岁,离开耶拿,做《班贝格报》主编。


1808年,38岁,去纽伦堡,做文科中学校长。


1816年,46岁,去海德堡大学,做哲学教授。


1818年,48岁,去柏林大学,做哲学教授……


也就是说,黑格尔大师从大学毕业到当柏林大学教授前,这二十多年的职业经历是这样的——做家庭教师八年,做大学无薪俸“编外讲师”和教授六年,做报纸编辑近两年,做中学校长八年,又做大学教授两年……


这二十多年基本是这样的一个过程:黑格尔不断地求人介绍工作,不断地更换工作,不断地想方设法争取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不断地争取提高待遇。


1800年11月2日,已经做了近八年家庭教师的黑格尔,写信给他的老同学谢林,希望能在大学谋得一个教职,以安心做学问。此时风头正劲的谢林,已是耶拿大学的著名教授,而且是耶拿知识圈的精神领袖,是公认的德国哲学继康德、费希特之后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了。正是谢林的推荐,耶拿大学校方才邀请黑格尔来担任“编外讲师”。但这份工作是没有固定薪俸的,只能依靠来选他课的学生交课时费勉强维持生活。


一到耶拿,黑格尔就下大功夫写作并发表了一篇论文:《费希特哲学体系与谢林体系的差异》。黑格尔之所以急匆匆地发表这篇文章,是要为其“提携者”谢林教授张目的。由头是当时另一位著名人物赖因霍尔德的一个说法——哲学领域的革命已经发生过了,谢林的著作不过是重复费希特的旧观点而已。


黑格尔认为,这绝对是一种错误的看法。在黑格尔看来,谢林哲学是很有一些新的,而且十分重要的思想的。而且可以肯定,谢林哲学已经超越了费希特哲学。


结果,这篇论文影响很大。甚至连谢林自己也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有自己的哲学了,而且还超越了费希特!


但能否在大学正式授课,关键还要看黑格尔能否通过教职答辩。


谢林教授主持了黑格尔讲师的答辩会。


黑格尔顺利地通过了答辩会。


不过,答辩会上大谢林五岁的黑格尔师兄,对谢林师弟的一番吹捧,令今天的学人们也颇有些尴尬:


“我请求您,世上最聪明的、最可尊敬的谢林教授先生,把我提纲中您所不同意的一切论点,在这里公开指出来,因为这次答辩就是为了向您请教。不言而喻,能够得到您的支持,使我感到多么荣幸。不是同时代人,也不是朋友们,唯独后代,唯独科学(因为它是永恒的)才配评价您的精神的高贵力量,评价您的精神能力。请允许我推崇您为一位真正的哲学家。”


这一天,1801年8月27日,正是黑格尔三十一岁生日。从一个家庭教师到一个大学教师,确实值得大高兴,只是肉麻得实在有些过了。


三年后,黑格尔讲师又开始谋求教授一职。他写信给宫廷大臣歌德,请求帮助:“……我深知必须阁下惠于多方面的关心,这个问题才能圆满解决,一个对我在大学中的专业做些有益工作的希望才能实现,这样我就可以独立活动,不必事事都仰仗于阁下的惠助;如蒙最高当局肯予考虑,使我不落他人之后,我将尽力图报……”


歌德帮忙了。


1805年初,黑格尔当上了教授,但仍无固定薪俸。


后来又是歌德帮忙,谋得了一份大概够一位俭朴大学生半年生活费的年俸。歌德致信黑格尔说:“我本来想多搞一点,但这只能等待来日,这只不过是开了个头……”


再然后,做了六年大学教师的黑格尔,为了生计,又由朋友帮忙,去当薪酬待遇不错的一家小报主编。结果,21个月后,报纸在黑格尔手里被查封关门。


再然后,38岁的失业报人黑格尔,又求朋友帮忙,去当了八年中学校长,这期间又谋得了市教务会的“督导”兼职,收入有所增加,生活有所改善——黑格尔心情好多了:终于可以喝上真咖啡了!


再然后,46岁的黑格尔,又求一位神学家帮忙,谋得了海德堡大学教授的职位……


海德堡大学,建立于1386年,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


黑格尔的前半生,基本就是求人、求职的大半生,虽然一把辛酸泪,但结果大多还都不错。这其中,一方面,黑格尔确实很努力,很有才能,而且还很谦恭;另一方面,各路朋友也大多帮忙。所以,黑格尔的诸多努力基本都有了比之前稍好些的结果。但是,后来在柏林大学期间有一件没有实现的事,令黑格尔至死都耿耿于怀——关于文教部大臣允诺的“院士”一职,总因科学院的某些权威人士的反对,终未如愿。


这样看下来,黑格尔同学与很多普通学人也没太大的区别。


十三


黑格尔的一生,确实与普通人差不太多,凭本事吃饭,一步一步提高。既不像康德那样平静如水,不也像费希特、谢林那样大起大落。


但细究起来,黑格尔的生命也确实有其前辈们所大不同处。前几位的思想主张基本是直接的、清晰的,即便是“难懂的”康德也曾多次表示要把自己的思想弄得简明易懂些,甚至为了让人能读懂其《纯粹理性批判》,还专门改写了一个“通俗版”,虽然这个版本似乎更难懂。但黑格尔则颇有不同,甚至在关键处似乎还有意使之“模棱两可”些。比如,在如何评价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到底是“支持革命”的,还是“阻挠革命”的方面,就有一个事关重大的“关节”——既尽人皆知,却又扑朔迷离,意味深长。


这个“大关节”绝对值得认真地记述一下。


1830年,黑格尔晚年的一天。


黑格尔十分喜爱的学生海涅来拜访黑格尔。对,就是前面已经几次提及的那位著名的诗人海涅。这时的黑格尔60岁,海涅33岁。


海涅说:“我对老师那句名言‘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不大赞同。”


黑格尔“怪怪地”——对,就是“怪怪地”——看了海涅好一会儿,然后又笑了。他对这个极有悟性的学生说: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凡是合理的都会成为现实的。”


再然后,黑格尔马上又转过身来,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结果他的心情放松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只有他的一个挚友听到了这句话,而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出卖他的……


关于黑格尔这个“怪怪”的眼神,以及后面的回答,都给海涅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三年后在他的那篇十分著名的《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中,专门记述了这个细节。这本书中文版名列商务印书馆“世界汉译名著”系列丛书中,薄薄的一本。


这个“怪怪”的眼神和回答,对如何认识黑格尔,乃至对黑格尔思想如何定性,都有极为特殊的意义。


海涅所著《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这一点,连恩格斯都大为认同。


这个具有“特殊意义”的问题是:


黑格尔哲学,到底是“支持革命”的,还是“阻挠革命”的?


进一步讲,黑格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读,后世百多年来很多人都把它聚焦在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序言》中的那句极为著名的话上:


“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


这句话,对如何认识黑格尔哲学至关重要。


所以,海涅说的那个细节才意味深长。


对黑格尔持否定态度的人认为,既然“现实的就是合理的”,那么,现实还有什么必要改变呢?“革命”自然就没必要了嘛——所以,这个命题,就是黑格尔“阻挠革命”的最大证据:黑格尔明明就是现存封建制度的卫道士!


黑格尔哲学生涯中有两大哲学家“死对头”。他们对黑格尔的批判力度可谓到了极点,而且与黑格尔这句话关系密切。哲学教授弗里斯说:“黑格尔的哲学毒菌不是长在科学的花园里,而是长在阿谀奉承的粪堆上。”哲学博士叔本华则直接就是破口大骂:黑格尔根本就是个“平庸、令人厌恶的一无所知的江湖骗子”!


不过,革命哲学家恩格斯不这么看。


差不多五十多年后吧,1886年初,恩格斯在他著名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开篇,就极其认真地讨论了这个问题。


恩格斯是这么说的:“不论哪一个哲学命题,都没有像黑格尔的这个著名命题那样引起近视的政府的感激和同样近视的自由派的愤怒。”


然后,恩格斯经过了约500字的论证后,开始总结:“黑格尔的这个命题,由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身,就转化为自己的反面:凡在人类历史领域中是现实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成为不合理性的,就是说,注定是不合理性的,一开始包含着不合理性;凡在人们头脑中是合乎理性的,就注定要成为现实的,不管它同现存的、表面的现实多么矛盾。按照黑格尔的思维方法的一切规则,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这个命题,就变为另一个命题……”


紧接着,请注意,就是恩格斯的结论了——黑格尔这句话的本意,其实是这个意思——“凡是现存的,都一定要灭亡!”


你看,黑格尔的这个命题具不具有革命性?


德国哲学就是这么“绕”,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奥妙”。这确实要求读者真得有点耐心,而且还得有些智慧——按照恩格斯的分析,黑格尔的这个命题显然是革命的。但是,恩格斯同时也特别厚道地提醒读者,黑格尔本人并没有这样清楚地做出如上的阐述,这是他的方法必然要得出的结论,但是他本人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做出这个结论……


黑格尔为什么不“明确地做出这个结论”呢?


我当然也十分关心黑格尔的这个命题,但我更关心黑格尔在表达这个命题时的心理状态,更关心黑格尔生命深处的那些何以如此的原因。


所以,看过了海涅的记述和恩格斯的分析之后,我的关切就变成了这样的疑问——


我很想知道:既然这种思想是如此先进,那么,黑格尔老师为什么不明白地说出来?为什么如此辛苦地拐着弯向喜爱的学生也只说了一半,还要警惕地“四周看看”?黑格尔那个“怪怪”眼神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他怎样的一种心理纠结?黑格尔害怕什么?


黑格尔画像(图片来自网络)


答案还在恩格斯。


恩格斯是这样回答这个问题的:“黑格尔是一个德国人,而且和他的同时代人歌德一样,拖着一根庸人的辫子。歌德与黑格尔在各自的领域中都是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完全摆脱德国庸人的习气。”


由此看来,恩格斯的这个答案不仅说清楚了黑格尔内心深处的纠结,也说清楚了歌德内心深处的纠结。按这样的逻辑看来,前面我们说到的歌德在费希特“无神论事件”上的做法和心态,确实好理解多了。


是啊,同为“德国人”的马克思、恩格斯,对“德国人”的“庸人”品格,始终有一种坚定的认识。按照恩格斯的这种分析,我们对同时代的法国革命之所以能够成为现实,而提供了“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的德意志,却没有发生革命的道理,也就同样比较好理解了。


通过这件事,使我不禁想起了同一时期我国的一位大学者——大清王朝那位既为乾嘉学派领袖,又身为朝廷一品大员的纪晓岚。


你看,“庸人”黑格尔、歌德与我上一篇《从1724出发》里所说的“聪明人”纪晓岚,是不是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纪晓岚和戴震都批判“存天理、去人欲”的宋明理学。戴震的批判电闪雷鸣:宋明理学“以理杀人”;而纪晓岚的批判则迂回隐蔽:宋明理学“事事空谈”——虽然都是批判,但其定性、定量、口气却都大为不同。


历史和现实,东方与西方,德国的思想者和中国的思想者,离得那么远,想想,却又这么近。


纪晓岚与黑格尔、歌德——全都学富五车,全都才华横溢,全都身居高位,可是也全都拐弯抹角。


当我们回到历史现场,在“现代”大潮来临或即将来临的面前,按照这些大师各自的生存逻辑乃至生命逻辑,去体会他们各自的 “革命性”时,确实会觉得意味深长,令人想象甚多。


十四


接下来,我们还是顺着大师们的“生命逻辑”讲故事。


一部宏大的德国古典哲学史,主要是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四位大师的思想演进史;同时,也是这四位大师惺惺相惜、前赴后继,继而又“反目”“分手”,乃至“决裂”的“交往史”。


对的,他们每一个后来者最后都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程度,与他们的“老师”毅然“告别”。


即使是处世精明,甚至“圆滑”的黑格尔,也不例外。


作为谢林哲学的继任者,曾经自视为谢林“学生”的黑格尔,后来与谢林也分道扬镳了。


德国古典哲学第三阶段和第四阶段两大代表人物,谢林与黑格尔的“分手”,几乎所有的相关书籍都有所提及,但具体情况却大多语焉不详。以我的阅读来梳理,按时间顺序大体有这样三个事件。


第一个事件是,我在前面简单提及过的,1800年到1803年,谢林在耶拿大学期间,不顾一切地爱上了“沙龙明星”卡罗琳娜,而黑格尔对热衷于掺和,乃至挑拨名人是非的卡罗琳娜相当厌恶。谢林因此失去了一大班朋友,这其中也包括黑格尔。


第二个事件是,1802年初到1803年5月,谢林教授拒绝了费希特和施莱格尔兄弟,力邀黑格尔讲师与其共同编辑出版《哲学评论杂志》,他认为只有黑格尔才真正透彻地理解他的哲学真义。他们两人不仅是杂志的编辑,而且也是全部出版的六期杂志所有稿件的作者。开始,两人合作极为愉快,但后来杂志还是停刊了。原因是他们在观点上出现了严重的分歧,他们互相间越来越无法容忍对方的观点。黑格尔认为:理性高于一切,哲学高于宗教;而谢林则认为,精神活动的最高境界先是艺术,后来是宗教……学术思想上的分歧,大大地损害了他们的友谊。于是,杂志也办不下去了。结果,杂志停刊。


这两个事件,在时间上是交织在一起的。至于是哪一个,或两个兼而有之而使得他们分手,只能存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件事尚未使他们彻底“翻脸”。


接下来,就是第三个事件,即“《精神现象学》事件”了。


谢林离开耶拿四年后,1807年3月,黑格尔最重要的著作《精神现象学》出版。马克思称之为“黑格尔的《圣经》”,学术界一般认为,它标志着此时的黑格尔思想正式形成,而且已经超越了康德、费希特、谢林的思想。


就是在这部著作的前言里,黑格尔在批评他的论敌思想时,把“谢林及其模仿者”未加区分地“放在一起”,都在“论敌”里“一锅烩”了。这引起了谢林的极大不满。尽管如此,谢林还是致信黑格尔,并相邀就相关问题进行哲学探讨,但是——黑格尔拒绝了。


谢林被激怒了。从此,两人书信往来彻底中断。


从此,也就有了如日中天的黑格尔对此时在德国思想界已几乎没有“话语权”的谢林的诸多批评。


从此,也就又有了我在前面讲到的黑格尔去世十年后,谢林重返大学讲坛,众人对谢林将如何批判黑格尔哲学的热切期待……


至此,我把我能找到的有关黑格尔与谢林的“分手”,乃至“决裂”的故事,尽可能全面而简要地介绍到这里了。


在我看来,在黑格尔与谢林的“分手”故事中,虽然有不少与普通学人友谊、交恶故事相同之处,比如某些个人的做人的问题,但总的来说,还是与他们学术观点的渐去渐远,思想分歧愈来愈大,体系愈来愈不相容有关。


不错,在这些学术大师的价值观中,思想的异同才是其生命逻辑的最大“原则”!


从1807年《精神现象学》出版,谢林邀黑格尔讨论遭拒算起,读大学时就是好友,并且一直受到谢林提携的黑格尔,从此与谢林互不来往竟达二十二年……


黑格尔所著的《精神现象学》


时光一晃,二十二年过去了。


1829年秋,如日中天的黑格尔又得到政府的一笔补助,去捷克旅行。在著名的卡尔斯巴德温泉,他听说谢林也正在这里,便主动上门相见。据说,他们“都很高兴”,而且“共进午餐,同游山林,谈这儿谈那儿”,但是——“就是不谈哲学”!


对了,这才真正符合大师们的“生命逻辑”:哲学问题才是他们生命的“最高原则”。绝交二十二年后重见,伤口已经勉强愈合,谁都怕一涉“原则”,便又翻脸!


但我仍然愿意把他们的这次“谈这儿谈那儿”的相聚理解为,同窗挚友“思想决裂”后的情感和解。


不错,黑格尔与谢林的这一次相聚,使我对“反目”“决裂”的德国古典哲学大师们生命的想象,增添了不少温馨。


实话说,至此,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十五


到了这里,我觉得可以把我对这些大师生命的“想象”,“总结”一下了。


康德的伟大,当然在于他的哲学大厦的宏伟、严密,在于他的学理和思想的开创性,但最为重要之处在于,他的这一切都是以“人”为根本坐标建构起来的。他终生思考的,当然是德国古典哲学“主体的能动性与客体的限制性”这个核心问题,但最为重要的是,他把这个“核心问题”最后终于凝结成一个通俗而震撼的问题——人是什么?而且,他还给出了那个温暖人心、打动灵魂的答案——人是目的!我们知道,这个答案已经成为两百多年来人类社会现代文明的重要价值。


费希特不愧是康德的学生,尽管他把老师的体系弄得晃晃悠悠,以至老师愤怒地公开“声明”,以致“反目”“决裂”,但是他始终坚持认为他的体系就是老师康德的体系,他与康德的不同,只是实现“人是目的”这个目标的方式不同而已。最为重要的是,费希特一直高呼,而且不懈努力践行着,实现老师的“人是目的”的关键是——“行动!行动!”甚至不惜“流血”——多好的学生!多好的“继承者”啊!


谢林也应该算是康德、费希特的好学生。他对两位前辈的贡献是,不断纠正、完善他们的理论,把前辈的“二元论”和“纯粹”的主观唯心主义变成了客观唯心主义,并有了隐约的“辩证”的味道,这显然也为他的“学生”黑格尔开辟了某种道路。不过,他的“在有限的形式中创造出无限”的“美”,虽然也是在追求“自由”,但在“人是目的”这样最高级别的价值面前,已经不是同一质量层次,而多少显得有些技术、方式层面的意思了。


那么,黑格尔呢?


黑格尔吸收了他们那些合理的东西,尤其在“历史”和“辩证”方面,对人的“自由”问题给出了相当圆满的答案。但是,必须承认,黑格尔哲学体系再强大,它也是从康德那里来的;黑格尔理论再完善,它也是沿着康德的问题走过来的。


从康德一路走来,经过了费希特和谢林,这才成就了集大成的黑格尔。费希特强调“行动!行动!”黑格尔便在法与国家等现实问题上都提出了完整的看法,甚至措施。谢林强调的人类自由的理想之“美”,是在“有限”中创造出“无限”,黑格尔则把谢林的这一观点,与康德的“合规律性、合目的性”之“美”综合起来,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现”。虽然人们对他那“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合理的都是现实的”争议甚大,但终究是革命的;康德不承认历史有什么客观规律,但黑格尔则认为历史是有规律的,而且是从自然界的规律性里面发展出来的,而且是一种建立在人的自由意志基础上的高层次的规律性……于是,康德哲学的“二律背反”思想,费希特的“范畴推演”,以及谢林哲学那点隐约的“辩证”味道,在他这里被扬弃、发挥成了洋洋大观的、历史的、革命的“辩证法”!


从而,黑格尔建立了他的包括精神现象学、逻辑学、应用逻辑学的庞大体系。而且,在这个庞大体系的深处,他构筑了自己最为得意的,关于人的精神、本质和自由的哲学“义理”——精神哲学。


位于海德堡的哲学家小路,黑格尔在海德堡大学期间常在此散步,康德、费尔巴哈、马克斯·韦伯、雅斯贝尔斯、伽达默尔、歌德、席勒、荷尔德林等曾在这条小路上流连忘返。


认真体味黑格尔的“精神哲学”及其“绝对精神”,体味他比前面几位大师的最大进步处,我以为,我国当代学者杨祖陶教授说得好极了:“如果说黑格尔以前的德国唯心主义最终只能通过主体的某种非逻辑的自发的能动性,来实现主观自由和客观必然性之间的统一的话,那么,黑格尔则使这种自发的能动性本身成了一个客观必然过程,成了一种理性思维的逻辑过程。”


说到底,虽然德国古典哲学大师们的观点和逻辑推理纷繁复杂,而且互相批判,以致“分手”“反目”“决裂”,但他们所追寻、探究的最终问题却是一致的,这就是“人的自由”问题。他们的不同在于,他们解决这个“最终问题”的路径和答案不同而已。


虽然“四大代表人物”的哲学是“二元”的、“纯粹”的、“客观”的、“辩证”的,但在他们这里,“历史”和“存在”基本是主体思维的附属品。于是,他们的哲学终归是“唯心”的;于是,当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哲学一出现,他们的哲学,终结了……


可是,面对这些建立了宏大、复杂体系,面对这些始终在凝望人类心灵与辽阔星空,而把人类思想提高到一个全新高峰的大师们,我始终特别好奇的,还是本文一开始就提到的那个问题——


作为一个“人”,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是什么使他们成了这个样子呢?


现在,我试着形象些地回答一下。


康德淡定,几不近烟火,终身未娶,结果寿终正寝;


费希特倔强,几近不顾一切,终生“战斗”,结果一生坎坷;


谢林青春,几近轻狂任性,追求“真爱”,结果沧桑萧索;


黑格尔精明,甚至世俗,结果家庭幸福、学界崇敬、当局嘉奖……


虽然他们有太多的理论、性格上的差异,虽然他们几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师承关系和太多的甜蜜合作,可最终却都走向了“分手”“反目”,乃至“决裂”。


但是,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终生都献身于学术,献身于科学,献身于他们所坚信的真理。


其实,虽然“分手”“反目”“决裂”弄得“一团糟”,但这些大师自己对此却并不以为然,相反,他们有着完全超越世俗想象的泰然和平静,黑格尔就这么说:“哲学史上的任何分歧意见,都是精神进展中的合理环节。”


我以为,黑格尔的这句话,是我们理解康德、黑格尔们一生“拜见大师,告别大师”这个生命故事的最重要的“关节”。


所以,还是我们前面感慨康德和费希特“分手”时的那句话——


如果没有这一次次的“分手”,没有这一次次的超越,德国古典哲学何以“经典”?


再进一步说,如果没有这些,德国古典哲学何以“终结”?近世人类思想何以进步?所谓的“现代”又从何而来?


不错,德国古典哲学终结了,但它为后世思想建立了一个坐标,留下了一座宝藏,它一直都在召唤着、诱惑着、挑战着后人。


是的,面对这些大师,至今谁也无法绕行。


这一点,是被后来至今的学术史、思想史所证明了的——虽然太多的人批判康德哲学的“二元论”,但后来的西方哲学史正是从这个“二元论”出发,走出了浩浩荡荡的两大队摄人心魄的人马:


一队是我这一篇所说的,从较多侧重“可知”的“现象界”出发,走出了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费尔巴哈一脉;


另一队则是我尚未重点讲述,而大家同样颇多熟知的,从较多侧重“不可知”的“本体界”出发,走出了叔本华、尼采一脉,乃至更后来的现代派、后现代派等五花八门的“现代哲学”和“现代艺术”。


当然,也不是如此绝对的泾渭分明,但从思想资源的角度粗略讲,大体如是。


叔本华(左)与尼采(右)


我坚定地认为,所谓“现代性”的重要源头之一,就是康德,就是德国古典哲学。


近数十年来,已经全面覆盖了人文社科领域的“现代性”,风暴雨暴,电闪雷鸣。各行各业的“大师”“小师”们,以此为旗,提出了无数的主张和方案。但是,到底什么是“现代性”?


对此,有太多的文化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定义,五花八门,莫衷一是。


如果我们承认这一切都与康德哲学存在渊源,那么,恐怕我的这个“定义”,应该也有相当的“竞争力”——所谓“现代性”,就是人的解放、异化与再解放这个交织前行的过程。


……

十六


再回到黑格尔。


黑格尔继承、综合,乃至超越了康德、费希特、谢林,成了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但他把自己的“绝对精神”鼓捣成了人类思想的“顶峰”——在这件事上,他可比轻狂任性的谢林狂妄多了——这使得对其颇多崇敬的人们只能相顾哑然:这哪里还有什么“辩证”?哪里还有什么“历史”?哪里还有什么“星空”?哪里还有什么心灵的“自由”?


既然真理到你这里已经“封顶”,那么,后人还干什么,社会还向前走吗?“头顶上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还用“凝思”和“凝望”吗?


难怪,极具骂人天赋的叔本华把自己的宠物狗命名为“绝对精神”。


不错,黑格尔大师的这种自信确实太不“辩证”了,人类历史哪有什么“顶峰”?就像他超越康德、费希特、谢林一样,他的身后也拥挤着一大帮高手呢。仅以黑格尔身后的几十年而言,就高手如云,硕儒如林。比如叔本华、尼采,比如费尔巴哈……


最重量级的,就是卡尔·马克思了。


卡尔马克思


马克思,这位从德国古典哲学走来,一路扬弃了康德、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费尔巴哈等思想家,后来创立了他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哲学。同样,在马克思这个体系的深处,也有他对于德国古典哲学核心问题——“人的自由”的回答,而且这个回答已从康德、黑格尔们的“抽象”“精神”层面,彻底地进入社会历史运动实践上来了,并成了人类社会的理想——


1848年,黑格尔去世十七年后,30岁的马克思和28岁的恩格斯,共同发表了震惊世界的《共产党宣言》。在这里,他们极其豪迈而坚定地描绘了他们心目中的这个美好理想:


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


马克思与恩格斯共同起草《共产党宣言》


在马克思这里,关于人的自由,关于思维相对存在的可能性,关于理想与现实的论述,毫无疑问达到了历史的又一新高度了。


从这一时刻起,近200年来的世界是怎样的波澜壮阔,风雷激荡啊!


……


好了,还是回到黑格尔吧。


最后,得说说黑格尔的“最后”了。


1831年11月13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


剧烈的胃疼把黑格尔从梦中唤醒,疼痛又引起了不断的呕吐……在最后一次吐完以后,他向夫人和孩子轻声地说:“现在好多了,但愿能睡上一会儿。”


一天后,61岁的黑格尔教授,走了。


黑格尔的墓地在柏林的市中心。今天的人们都可以看到,他的身旁还安息着他曾经的“老师”兼“论敌”——费希特。


黑格尔的墓碑号是18号,费希特的墓碑号是19号。


不知道他们死后离得这么近,是否与他们晚年都曾经担任过柏林大学的校长有关……


是啊,一切都过去了。


不错,时光一瞬间,青春带来恩怨,恩怨被碾成沧桑,沧桑却又凝为萧索;


不错,我们今天还在凝望着康德所说的那“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


不错,历史就这样走过。




2017年7月22日,初稿

2018年6月18日,二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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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贺少 曹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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