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 除夕夜，妈妈为我铺好床单
除夕的晚上，陪妈妈看完春晚，一起吃了她从超市买的速冻饺子，她回屋睡了，我回到自己的小屋，看见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双人床，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已经为我铺好了床单，还是20年前那块绿花棉布，窗帘也还是那个窗帘……一切都没有变。
打开衣柜，里面放满了出嫁前穿过的衣裳，挑了一件T恤，在身上比了比，明显瘦小了，但还是忍不住穿上身试试，紧紧箍在身上，当睡衣肯定不行；接着找，看见了结婚时婆婆亲手给我做的白底红点的棉布睡衣，心灵手巧的她特意做了两个小兜，穿起来跟现在流行的家居服一模一样，当年，第一次穿上亲人为我做的花衣裳，满心欢喜穿着衣服照镜子的情景到现在还记得。
自从13年前爸爸去世，回家住的日子越来越稀少了，虽然每个周末都会从城东自己的家开车来看看妈妈，但基本上是当天来当天走，难得在家里住上一个晚上。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在家里住过，已经想不起来了。
今年春节前一周，从工作的新疆赶回北京，乱糟糟的家实在收拾不利落，才跟妈商量，这个除夕，我回娘家陪她，而不是像往年那样，把她接到我家里，母女一起守岁过年。
我是独生女，在我出生的60后中，还算稀少的。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记忆最深，或者说是我妈最刻意向我灌输的一句话就是：“你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你没有兄弟姐妹，有一天当爸爸妈妈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你一个了，你必须要独自生活，所以你必须什么都会干，必须靠自己。”这么励志的话，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心里，不断不断地响起，同时伴有各种各样的家务活儿的学习，不管情愿不情愿，一切都在为了“有一天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做着准备……
记得爸爸生病度过他人生最后一段日子的时候，作为他唯一的孩子，我有一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使命感在心底升腾，一切都有条不紊，备尝辛苦又大权独揽、一言九鼎，没有谁可以轮流守护，也不需要跟谁商量该怎么治疗，被即将失去伴侣的悲痛和恐惧袭击的妈妈，此时变成了听话的助手，直到今天，我仍然在心里肯定着那段时光对自我应对困难的能力的检验成果，爸爸倾注心血培养大的孩子，最终把他安安稳稳地送走了，他最后跟女儿说的话是：“不要让你妈妈生气。”
这句话，表明他对自己的孩子放心了，他把照顾妈妈的接力棒交给我了。
没有儿子的父母，除夕夜最难过。因为按照传统，嫁出去的女儿除夕是要在婆家过的。
刚结婚那几年，为了这顿年夜饭在谁家吃，我们这对土生土长的北京夫妻还没到春节，必定要大吵一次，脾气温和的丈夫受不了自己母亲的压力，不愿也不能到我们家过除夕；而我作为一向要强爱面子的我爸的独生女，也不忍心让自己的父母在这一晚因为没有儿子就孤独冷清地吃这顿举国欢庆的年夜饭。
也试着两家人到饭店吃年夜饭，结果发现，除了我和丈夫张罗，家长们都有些强颜欢笑，而且，在外面吃完，回到家里冷锅冷灶，更不是那么回事。别扭了几年，在我的坚持下，我把丈夫还给他妈妈，我自己回娘家，这样婆婆虽然还是觉得不那么圆满，但毕竟宝贝儿子回来了，可以欢欢喜喜过年了。而我，作为爸妈的好闺女，虽然没有强势到把女婿带回来，但讲传统又怕孤单的老爸也多少弥补了平生没有儿子的遗憾了。
13年前的除夕，我们一家是在医院病房过的。记得那个除夕的饺子，是妈妈在家包好了，装在饭盒里送到病房的。一共33个，爸爸只艰难地吃了一个，其余的都被我在空空荡荡的病房里，一口气吃完。那时候，饭量和胃口都特别好，就是那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感觉，觉得有好多事等着我办，我必须要保持体力打持久战。那个晚上，我并不知道，其实还只有3天，这场苦战就戛然而止了……爸爸走了。
从那以后，每次吃饺子我都吃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爸爸去世后，我成了妈妈的依靠。虽然平时也帮不上什么忙，尤其是她住的房子突然下水道堵了，水一下子冒出来，赶上夜里，老太太叫天天不应，叫物业更是没人接电话时，她只能吃一把防心脏病、降血压的药，然后自己独自淘水的时候……我或者在几十公里外的自己家里，或在万里之外的新疆援疆，根本帮不上、也来不及帮上，但是，有我这个女儿在，妈心里还是踏实的。
尤其是除夕。从爸爸去世，每年的除夕，都是我和妈妈两个人过。别人晒一桌又一桌的鸡鸭鱼肉，我晒好吃的素馅饺子。有一年，从初一到初五，一连晒了5天饺子。
去年除夕，我在朋友圈里写了我和妈妈两个人的年夜饭，之后，把我写的念给妈听，本来看着春晚的老太太，忽然哭了，捧着我的脸说了句：“谢谢你好闺女，陪了我这么多年。”这是妈妈很少的情感表露，弄得我几乎也要掉泪。
为了让她从难过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我把朋友们在文后的留言给她看，那上面有上百条留言，绝大多数都在向她问好，祝她春节快乐。她一下子破涕为笑，“微信这么多人呐！你替我谢谢他们，向他们拜年。”她像个得到夸奖的孩子。
离春节一星期的时候，赶回北京，在首都机场航站楼等行李，竟然找不到一辆行李车，满满的都是赶回家过年的人，突然明白，我也成了春运回家人流中的一员了——家，因为有老爸老妈在等孩子回来，有孩子在等父母回来，有爱人在等伴侣回来，有朋友在等朋友回来……因为爱有责任，所以家才有了潮汐般强大的力量，让人翻越千山万水地回来。
今年，二叔坚持把我和妈妈接过去一起吃年夜饭。3年没见，13岁的侄子已经长得快跟我一样高了。二叔说，“年纪大了，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团圆。”
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我跟着丈夫来到了婆家，婆婆一年没见到我，竟然亲热地亲了我的脸，她做了一桌菜，不停地张罗着我吃……饭后，我拿出从新疆带给她的礼物，她爱惜地握在手里端详揉搓，同样是满头白发的老妈妈，同样在等着孩子回来……
想起小时候妈妈说的那句“只剩一个人”的警告，我释然了。人不可能只剩一个，随时都有温情的守候，只要我们自己充满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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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赵晨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