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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松蔚:朋友圈和拖延症有什么联系?

2014-08-21 李松蔚 友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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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原文发表于知乎,已获授权,如需转载,请联系yosum@qq.com。 本文图片源于网络。


知乎上的@王路在隐身 同学写过好几篇文章,畅想社交工具放到古代是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最近他调侃:杜甫给李白写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可惜杜甫不能直接用微信发给李白,不然,就可以让游山玩水的李白感受到被牵挂的温暖。


其实这只是一个假想。如果他们有了微信,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诗产生。


如果他们有了微信,就有且只有两种可能:一、他们在微信上保持联系;二、他们在微信上长时间不联系。考虑到两个人的惺惺相惜,第一种可能性居多。李白时不常地会通知杜甫:嗨,兄弟,哥们在齐州受了道簏,搞灵修呢!下回到山东找我喝酒啊!杜甫回信说:好的好的,一起爬泰山啊,么么哒!当然,挨个挨个对话也有点麻烦。后来,李白改成在朋友圈里发状态,广而告之。杜甫看见了,就点赞。


在这种情况下,杜甫当然不会吃饱了没事,天一凉就暖暖地心怀牵挂:君子意如何?朋友圈里不是刚赞过吗,酒足饭饱的,好着呢。你搁这矫情什么啊?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他们长时间不联系,发这条微信就更没道理了。李白打开手机,看到险些都不记得是谁的杜小弟发来一条消息:李老师啊,我们这边天凉了,您过得怎么样啊?李白说:哈哈,挺好挺好,你也好吗?心里想:平时我发朋友圈,连个赞都不点。这时候情深意切地写这么一条消息,准是有事求我了吧?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很没劲,承载不起诗里的这份思念。

朋友圈是有这么一个好处,它让人与人的联系,变得几乎不要成本。


随时随地,一句话,一张照片,一个赞,一秒钟。


但是,人与人的交情,也就变得没劲了。


今天,大多数人不在乎有没有劲。不过,说到另一件事,在乎的人就多起来了。


朋友圈,或者广义地说,所有流行过或正在流行着的网络社交形式——BBS、论坛、QQ、人人网、开心网偷菜、微博……给我们的生活造成的影响,最直观被认识到的,就是我们泡在上面的时间多了,导致我们做「正事」的时间少了。


这就是让现代人谈虎色变的「拖延症」。拖延症是现代生活的顽疾。


我经历过拖延的炼狱之苦,体会了几年煎熬的滋味。现在不怎么感到煎熬了,但是也照样拖活。所以自我感觉拖延症算是治好了,但如果让我的老板和编辑评价,多半会认为我还是病得很重。要我说,这是他们对我的期待太高。那没办法,我只能是我。被我拖过几次,他们就会放低这个期待,知道我有自己做事的节奏。


当然,这样很可能导致一个后果:我会失去他们的宠爱。


正因为有这种可能性,所以才有煎熬。因为直接的联想就是:我的前途会大受影响,我因此可能过不上好生活。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生活?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根据我个人的需求来说:温饱,安全,得到别人的认可。大概是这样吧。


我之所以从煎熬中解脱出来,是因为我意识到,就我此刻的生活来看,温饱是有的,安全好像也没问题,唯一的问题在于「得到别人的认可」。所以我就要问自己:这个「别人」到底是谁?首先想到的是亲人,然后是朋友,再然后,才轮到不熟悉的人。要亲人认可我,并不困难。他们现在就已经挺认可的了。——当然假如我精力无限,每天24小时工作,取得了比今天高两三倍的成就,又没有因此把身体累垮的话,他们想必会更认可一些。但是做到现在这样,好像也就马马虎虎将就了。虽然也会抱怨,但还不至于离婚或断绝亲子关系,所以我想,他们接受我这样子。


同样的道理,只要我还没沦落到借钱为生的地步,我的朋友对我今天的生存状态也不应该有什么指摘。至于不熟悉的人怎么看呢,他们会不会笑话我?——如果我要发愁这件事,我就该打自己一巴掌,让自己赶紧清醒过来:你怎么了?你过日子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在乎不相干的人的眼色?你的生活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这个问题,我还真问过自己。很多次。答案也很简单:没劲。


我感觉不到现在这样的过法,有什么意思。


没劲的时候,只好反复刷朋友圈。——这样,我们就扣回了这篇文章的主题。


很多时候,我们刷朋友圈的动作是无意识的。在没有手机的年代,我们用电脑在论坛上刷新,这个动作也是无意识的。但如果我们要细细地琢磨,在那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的经验,先是有一种微小的烦躁。然后,伴随着刷新的这个动作,朋友圈上的那个小红点消失,那种难受的感觉立刻被更大的空虚所融解。


这时候我会舒服一点,仿佛从憋闷的生活中打开一个口子,可以透一口气。


至于到底刷出来个什么东西,是晒娃还是心灵鸡汤?反正看过就忘。


所以要从拖延症里解脱出来,我们首先要回答的是:我们用刷新的动作(当然也可以是打游戏或是看电影)所镇压的烦躁,究竟是哪里来的?以及,为什么三五分钟以后(对于程度更严重的人来说,也许是三五秒钟),它又会卷土重来?


回到杜甫那个时代,我想杜甫就不会有这样的痛苦。


杜甫想李白了,所以要写首诗。


这首诗并不是春节发给李白的拜年短信,不用考虑怎么写才能更好地巩固这条人脉;也不用参加「中国好诗歌」海选,也就无须顾虑评委的喜好以及如何自我营销;那时没有粉丝数这种指标衡量个人成就的高低,所以不需要故意卖腐来讨好市场;也没有粉丝花一百文一本预订我的诗集,不管我写得多好,流量都无法变现,连起码的稿费都没有!简单地说,这首诗与前途,理想,美好生活什么的毫无关系。


那我为什么还要写呢?不写可不可以?胡乱写一首可不可以?


我就替杜甫回答一句吧: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如果有人约我出去郊游,打猎,上家吃饭,让歌女演个小曲儿,那是很快活的事情啊,扔下笔就去了。去了之后,酒酣耳热,也绝不懊恼「我靠今天傻逼了,还有一首诗没写」。今天不写,那就明天写喽,有什么可纠结的?这跟家里有一壶酒,今天不喝换成明天喝一样。写诗,对杜甫来说,应该是一件很美好的事。虽然也有「捻断数根须」的痛苦,但这份痛苦背后,有一种创造的大欣悦。这么美好的事情,是自然而然就要去做的,它跟工作、享乐、亲情,友爱一起,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完满的人生状态。而不是为了达到这种状态所必须付出的辛苦,那样就会自责:「我靠昨天真不该出去玩,距离成为诗圣的目标又远了0.68步……」


大师的人生当然也有很多怅恨,但怅恨的主题绝不会是:「我今天又拖延了」。


网上流传甚广的「胡适留学日记」似乎是一个例外。大意是胡适留学期间,反复记录「打牌」,间中有一条痛心疾首的反省:「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然后第二天,故态复萌:「打牌」。——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帖子我念研究生时就泛滥了,但直到昨天,还有人拿它跟我说事。


可见人们终于发现一个有「拖延症」的大师,心里有多美。美到都懒得动一动鼠标,考据一下这个日记到底是真是假了。——随便百度一下就知道,是假的。


当然,不是说胡适没打过牌。他打牌,而且打得还不少。


但光是打牌,是不足以让我们这么兴奋地四处传颂的。这个假日记最让我们开心的,其实也是它唯一虚构的地方,就是「胡适之啊胡适之……」那副懊恼自责,又拿自己没办法的纠结模样。这句话让我们开怀而笑:「原来大师也这样!」


真相是,大师打起牌来半点也不纠结:


化学第二小试。是夜邀演说会同志会于余室,议进行大旨。打牌。得近仁一书。


非常干净,愉快,有质量,而且充实的生活。


伪作的纠结,一望而知,是当代人独有的精神风貌。别说一百年前了,就连三十年前也没有:三十年前的大学生打牌,喝酒,写诗,唱歌,日子过得劲头十足。没听说过有谁写日记哀怨的。——有这哼哼唧唧的闲工夫,为啥不多看两页书?


但今天,哼唧的我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别人也跟我们一样哼唧。这是「拖延症」流传开来的原因。其实从古到今,懒人常有,但这种拿自己撒气,烦躁抱怨的社会风气,也就是最近十来年的事,跟网络社交在人们的生活中普及,差不多处于同一个时代。老一辈的人没法理解,将来的人们也不会理解。——我是这么盼望的,不然,人类就太可怜了。我希望以后的人回头看我们这些前辈,觉得大惑不解:为什么所有人都像被催眠了一样,会孜孜于追求想象中的另一种生活,而无法满足于正在发生的快乐?这是何等光怪陆离的众生相?——我愿意为这种时代的终结,尽一份力。


那么,这个时代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答案跟前边一样:没劲。


我们无法认同当下的生活状态,或者说,不能建立意义。

这句话,也许深受拖延困扰的人会反对。比如我写作业,似乎是有意义的。意义就是作业写完了,我就可以合乎社会标准。但是这个意义,是发生在作业写完并交上去的那一刻,而并不存在于当下。换句话说:「写完作业」是有意义的,而「写作业」则十分没劲。所以,我们才会想象出「另一种生活」(写完作业,我要狠狠地玩游戏)来弥补现在的这种「没劲」。我一直认为,这是产生拖延的本质原因。


朋友圈是帮助我们建构「另一种生活」的好地方。


有心灵鸡汤、成功学、励志故事,让我感觉自己离成功(或心灵的幸福)近了一步;有心理测试、星座运程、智力测验帮助我们从上千万的网友中,定位到自己的位置(不管它准与不准),有很多的段子、故事、小游戏,可以让我们聚精会神地沉浸在其中一段时间,假装我们已经从现实生活中解脱出来。最妙的是,我们还可以有选择地发照片、发状态,呈现出希望让别人看到的那个自己,然后收获大家的点赞。这里简直是一个百宝箱,供我在想象中随意搭建「另一种生活可能是这样」。


——直到我们意识到这些只是廉价的家家酒为止。


关于「你发表在社交网站上的状态,别人根本不会在乎」这样的洞察,已经不少了。但我们顶多是从人人网换到开心网,再从微博换到朋友圈。我们明知道这样很没劲,但需求还是摆在那里。这里的关键在于,我们不敢看到真相。从这个意义上说,拖延帮了我们的大忙。因为有了「拖延症」,我们才有权构思更多的可能性:「其实我也可以比现在更棒,如果我不拖延的话,对吧?我也可以成为朋友圈里的那个大牛。」我们对拖延的憎恶,正如我们对朋友圈的迷恋,只是在逃避此刻的真相。


我们试图逃避的真相是什么呢?对此刻的我和此刻的你来说,真相就是:我正在写的和你正在看的这段内容,没有什么意义。在坏的情况下,我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你完全可以无视这篇文章(你也许已经这么做了);而你对我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我完全可以无视你的意见(如果你骂我,我就会这么做)。在好的情况下,其实情况也差不多:你喜欢这篇文章,你点了赞或者分享,然后你很快就会忘掉;我喜欢你的反馈,我美滋滋地接受了表扬,但我也很快就会忘掉。现在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是我的肚子饿了,我打算吃顿好的。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


列夫·托尔斯泰在《复活》的开篇写道:


花草树木也好,鸟雀昆虫也好,儿童也好,全都欢欢喜喜,生气蓬勃。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为造福众生所创造的人间的美,那种使万物趋向和平、协调、互爱的美;他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统治别人的种种手段。


虽然托翁不知道什么是朋友圈,也不了解拖延症,但他却说出了这两样事物最本质的共同点:它们的重要性不过是自欺欺人,其实既不神圣,也不重要。


李松蔚

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清华大学心理学系博士后,中国心理学会注册心理师, 认知行为取向心理治疗师,个人微信平台therapistl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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