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她帮朋友安乐死之后患上PTSD | 友信

2014-12-07 象小葵 友心人

点击上面的友心人关注,获得那些生活中的心理学。



19岁的她为最好的朋友签下安乐死协议书后,遭遇周遭一片谴责。之后她的心理师让她去孤儿院借此治疗她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但从此她在公益的路上就走下去了。痊愈后她开始在孤儿院做义工,开始参加善终项目,办起了弃婴项目。这样的转变,她是怎样实现的?我们一起来读读她的故事吧。


文|象小葵


得知慈恩,是2014年的9月13日,朋友发的“早起鸟晨间学习会”分享文章,标题是“假如我也没有家——我和孤儿那些年”。心里暗想,这个女生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呢?于此,我的心里打着一个大问号?


9月16日,我正式联系到慈恩。我们的采访约在北京五道口。


在我的众多采访当中,采访慈恩绝对属于最特殊的一次。由于工作缘故,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做前期工作准备,只是看了两期慈恩在晨间学习会的分享。看完的那个晚上,从不失眠的我失眠了,脑袋里一直冒着四个字:死与生、生于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四个字,也不知道慈恩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只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就这样,我带着自己的“一无所知”来到五道口约见慈恩。


我们尽管没有见过面,但还未走近就猜到,那个身着亚麻衣服、肩挎布袋、手提塑料袋的女孩就是慈恩。见面后,没有过多介绍,我们便去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最后选择TWOSOME COFFEE。走进TWOSOME COFFEE,我花痴地对慈恩说,这是李敏镐代言的咖啡店。慈恩回答说:“李敏镐是谁呀?我不知道,没听说过。”我心里又一个问号冒了出来。



纪慈恩,19岁的她,只身一人,来到荷兰。到那后,她才发现,自己被从4岁就认识的好朋友给“骗”了。尽管如此,慈恩却又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被骗。因为慈恩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慈恩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人;因为慈恩是她唯一指定签署“安乐死协议”的人。


然而,让慈恩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一份安乐死协议,给她带来的是背叛、谩骂、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头破血流的心理治疗等等。与此同时,2008年慈恩来到孤儿院,便开启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陪伴孤儿、做善终服务,并选择全职做公益。


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份安乐死协议书。这一切,也在不断转变她的生命轨迹。


“是她骗我过去的”


三明治:当初,你是怎么决定去荷兰的?父母知道吗?


纪慈恩:就是突然有一天,对于19岁的孩子无法承受的事情,突如其来的出现。我当时在上大学,为了这件事我也特意休学,是她骗我过去的。

我爸妈知道我去荷兰,但是当时他们也不知道去干什么,所以没有异议。即使当时我有打电话给父母,但父母也不能替我做决定,只能自己做主。当时由荷兰的医院发了一份邀请函让我过去,所以在出国手续上的办理就比较快。




三明治: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怎么会“骗”你呢?


纪慈恩: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是肝癌晚期,已经无法挽救,没有办法去改变。她是在荷兰留学,做交换生,她希望我能去荷兰陪她度过最后的一段日子。这样的请求,是没有人会拒绝的。我俩从4岁就认识的,如果是任何除了她以外的朋友,我觉得都不会有这样的决定,但也正因为是她,所以我去了荷兰。


在我去荷兰之前,我只知道她的病,对于安乐死协议书一事并不知情。因为她丝毫都没有提到安乐死这个问题,对于当年19岁的孩子来说,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面临安乐死的问题。即使是我现在,我也没有智商去想到安乐死这件事情。在我得知她的情况后,没有多想就直奔荷兰。


如果换成是现在,我一定会去想,这件事情会给我带来一个怎样的后果,我是否有能力去承担这件事情所带来的一切。也正因为当时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就毫不犹豫地去做了这个决定。




三明治:她是怎么“骗”你签署安乐死协议书的呢?


纪慈恩:她很用心的一点,她并没有直接告诉我安乐死这件事情。而是首先让我看到她的痛苦,按理说她应该每天都要吃一种激素(可能有大麻成分,止痛效果非常强)。但是她在我去陪她之后,她拒绝吃药,就是为了让我看到她有多疼,从而使得我不得不去做这个决定。


当时,我只是想把这件事情作为自己最后且必须为她做的一件事情,所以对我来说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即使当时的我知道后果是怎样的,我依然也会去做这件事情。如果现在让我遇到,我或许会想很多、做很多铺垫,但最终我还是会做这个决定。我就是这样的人,只会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无论我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但结果依然不会改变的。




三明治:可是,她为什么会选择你而不是自己的亲人呢?


纪慈恩:她父母很早就离婚,不要她了,她十几年都没见过父母。她是由奶奶抚养长大,但是奶奶在她上大一的时候就去世了,她是作为交换生去的荷兰。


荷兰认可的是事实关系,即使有血缘关系,但你们常年不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受到法律认可。所以在事实上,在她的事实关系中,我是最亲的人。




三明治:你在荷兰待了多久?


纪慈恩:一个月,基本上都是照顾她。但在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时候,大家都想拖延,于是就拖延了一周。




三明治:我们?还有谁?


纪慈恩:其实,还有她男友,我们三个也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和她男友8岁就认识了,我们是一个院子长大的,她俩属于青梅竹马。原本是我和她男友共同去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但是在签字当天,她男友跑了。




三明治:因为怕承担责任?


纪慈恩:或许是他有想到自己这样做的后果,然而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后果,所以他选择逃跑,不愿意承担责任。甚至在她的追悼会上,我是多么的希望有人在责骂我的时候,他能够替我辩解,然而他并没有替我说话。




三明治:那么,在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时候,医生有说什么吗?


纪慈恩:当我在签署安乐死同意书的时候,医生万万没有想到是一个19岁的小女孩来做这件事情。因为医生知道这件事情会对签署人造成一定的伤害,他面对更多的人都是年长者。


医生问我,有没有想过将来的后果。当时我说我没有想过,但是这个字我必须要签。我以为别人会理解我,因为我是替她的家人承担责任,但是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大家对我只有谴责。




三明治:能谈谈追悼会吗?


纪慈恩:追悼会上,其他的朋友都说:“她不应该这么快走的,是你杀了她。”大家都说是我杀了她。当时的我觉得这个世界,因为一个人去世,全部都坍塌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离开,而且你另外一个最好的朋友,选择了背叛你。


我从小就是一个把友谊看得很重要的人(现在也是),所以那个时候除了她的离开,更重要的是从小在我心里的信念、对友谊的根基、深信不疑的东西,一下子全部破灭了。一个人的信念破灭时,是很容易摧毁的。当时我心里想,我付出那么多的感情,结果……


所以,后来我写过一句话:有些人走了,但她在我心里还活着;有些人活着,但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PTSD


三明治:回国后的你最初是怎么度过的?


纪慈恩:我刚从阿姆斯特丹回来的那几天,我每天都在哭。用医生的话说,这是每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后的正常反应,没问题的。


后来,有人问我:“按理说她应该会多活一段时间,为什么会死得这么快?”然后就有人质疑,当大家都知道是我签署安乐死协议书后,大家都开始指责我。


她的去世,对于19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然而我又是一个亲眼目睹她的死亡,而且还是由我去结束她的生命,我身上的承受能力仅仅剩下一点点。其实,当时的我,并不需要所有人都指责我、攻击我,只要有那么一两个,就足够把我“放倒”。


当然,这个事情并没有因果关系,不是因为她去世而导致,也不是因为别人指责我而导致的结果。当我回国的时候,我身上的能量已经所剩无几、很微小的一点,如果说回国后环境是温暖的、有爱的,或许会好一些。当时只要有一个人来说我,我身上所仅剩的一点点力量就会消失,瞬间我就会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辩解。所以,这是所有的事情所积压下来的。


其实,是她不愿意回国的。




三明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开始自闭了吗?


纪慈恩:其实,我的自闭是从追悼会那天开始的。我得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当时有很多人都会反对这个说法,因为大家都认为自闭症是先天的。在08年的时候,去了很多的医院,由于我一句话都不说,所以就只认定是自闭症。后来,我康复一些后,去医院做检查,最终才认定我得的是PTSD(创伤后应激性障碍)。真正的确诊是在四个月以后,但我自己是在真正康复之后才得知的。




三明治:你刚回国的时候,父母没有觉得你不对劲吗?


纪慈恩:回国的前两三个月,我的父母认为我不爱说话是正常的,因为我受了这么大的创伤。但是在那之后,我妈妈觉得我不对劲了,就带我去看病。但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得病了,这一点我父母做的很好,直到我康复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病的。


你知道自己心里有障碍,和别人认定你有病是有着很大的差距。当时的我知道自己不说话不好、不对,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只能这样子。如果当时有人给我说,我得了什么病的话,我估计很难走出来。


所以,这点我很感激我的父母,他们是非常通情达理的父母。他们没有逼我好起来,而是任由我释放自己。或许是心理医生教他们的吧,但作为父母,这是很难狠下心来这样做的。




三明治:你自闭多久?这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呢?


纪慈恩:我自闭差不多11个月。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都不说话、不上网,只看书。就一个人待着,其实我当时很享受。我当时想的是,虽然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但是我就想这样待着,过一天算一天,直到哪天必须要出门的时候再说。


至少,这样不会给我带来伤害。




三明治:期间,你还曾想过自杀?


纪慈恩:是的。其实从心理学上来讲,自杀倾向是所有心理疾病都会出现的一个阶段,很多的心理疾病的一个要素。这可能跟个人的经历没有太大的关系。




三明治:后来去了孤儿院?


纪慈恩:是我的心理医生让我去孤儿院的。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孤儿院是什么地方,也根本不会想到孤儿院会治愈我。


我的心理医生其实是她的最好朋友,是北师大心理学的。后来,心理医生告诉我,是她在去世之前把我委托给她的,因为她想或许这件事情会给我带来伤害,但是却没想到带来了这么大的伤害,所以希望她来帮助我、治愈我。




三明治:为什么是孤儿院?


纪慈恩:当心理医生看到我的状况后,问导师,像我这样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办法?心理医生的导师说,曾经有一起案例,遇到这样的创伤后,把病人带到特殊的地方,比如:养老院、孤儿院等地方,让环境去打开病人。但是这个很有风险,病人有可能会好起来,也有可能在看到类似的场景(被遗弃的孩子时候)病情会更加严重。如果是后者,那么,医生都不会好起来了。这两种情况是对半的。


心理医生琢磨了好久之后,才和我妈妈说,当时我妈妈不同意。因为妈妈觉得孤儿院折中特殊场景会更加严重地刺激到我,所以不同意。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妈妈认为我当时的情况已经更坏了,反正我继续待着也就是那个样子。那么就赌一把!所以就来到北京,就去了孤儿院。




三明治:当妈妈说要带你来北京,你是什么反应?


纪慈恩:我来孤儿院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的,我妈妈告诉我她要来北京做讲座,顺便就带我来北京。其实,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反抗力,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着都行。所以来之前,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三明治:到了孤儿院后,感受到了什么?


纪慈恩:来到孤儿院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从来没有接触到的世界。




三明治: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纪慈恩:我来到孤儿院是一个打开自己的开端,至少让我愿意走向外面的世界,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我之所以在孤儿院这么快就打开,是因为在孤儿院没有人说我、没有人看不起我。那个时候的我是非常的自卑,但是来到孤儿院后发现,我和那些孩子一样都是弱者,我们都是同样的遭遇。所以在孤儿院我能够找到共鸣,这也是后来为什么孤儿院的孩子和我关系好的原因,因为我当时就是那样的情况。在孤儿院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像找到了避风港一样。




三明治:是什么时候开始进行心理治疗的?


纪慈恩:当我去了一段时间孤儿院后,我的心理医生就要求我去她的办公室做心理辅导,把心理问题全部解决。


然而,打开自己是一回事,解决心理问题又是另一回事。就像出了一场车祸一样,在出车祸的当时或许不是最疼的时候,最疼的时候是处理伤口的时候。


如果现在让我再来一次,我真的不敢,因为实在是太痛苦了。




三明治:心理医生主要都是让你做什么?


纪慈恩:其实,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做,就是让我不断地复述从我知道她得肝癌后,到当下所有的事情。




三明治:第一次做心理治疗是什么感受?


纪慈恩: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都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说到痛苦的时候,我就撞暖气管、桌子等,每天都缠着纱布。


我痊愈后,有看自己的录像,第一次的时候,完全听不清我说的什么,全部都是在哭,但我当时的确知道自己在说,前三四次都是如此。接下来,慢慢地能够听清说的什么,心理医生也能够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也开始进行记录。后来,一次比一次好,直到最后一次,也就是5个月后。




三明治:当时的去心理治疗的频率是一周几次?


纪慈恩:一周2次,这是很高的频率。5个月下来,说了20次,把一件事情复述了20次。直到最后一次复述的时候,虽然看起来已经很平静了,但心里还是很难过的。不过,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其实我还是带着情绪在说这件事的。只是,在后来,心理医生再问我之后,她才得知,原来我最后一次还是有所隐藏。




三明治:是什么让你这么硬撑下去的呢?


纪慈恩:是家庭的影响。在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便告诉我的心理医生我不想去了。她叫住我说:“作为医生我是不能强迫你的,但是作为朋友,我认为这是你最佳的治疗时间,除非你保证一辈子都不能碰到关于死亡和离别的事情。如果你将来再碰到的话,你也会和今天一样,也会无法面对,那个时候你再想着去治愈自己,会比现在困难一百倍。我可以允许你回家想一想,但是你一定要好好想一想,今天我把你当作一个责任治疗你,也是我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我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听进心里去。回到家后,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段时间(大冬天),我姥姥每天都爬六层楼来看我,风雨无阻,没有一天间断过。有一天,姥姥摔了一跤,家人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却看到了这一幕。当时我问自己,一边哭一边问(这是我自闭以来第一次哭):“我只能这样吗?只能像现在的状况这样吗?真的要因为你,让整个家庭(包括年迈的姥姥)一辈子就为你这样下去吗?妈妈也为了你头发也白了许多,你真的要这样吗?”


于是,我就含着泪给我的心理医生发了一条短信。大概意思就是说:“好吧!我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我一定要好起来。”




三明治:心理医生说什么?


纪慈恩:后来,我的心理医生给我说,她当时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孩子,她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病人,但极少有人像我那样有勇气。当自己在放弃了之后,还会选择再回去。所以她当时觉得,不是她治愈好了我,而是我自己治愈了自己。所以我在家里待了几天,就回到了北京。然后,就开启上午在孤儿院,下午去看心理医生的生活。




三明治:这段时间,你是怎么熬过来了?除了不断复述,还要每天去孤儿院。


纪慈恩:其实,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孤儿院做义工。在孤儿院的时候我觉得还好,但是一到了每周那两天就特别难熬。当时,我就只能让自己硬着头皮去做,一次又一次的熬下来。我问心理医生要熬多久?她告诉我大概要这样复述15次才行。于是,我每天都在画正字,就是这样熬着、硬熬下来的。


那半年真的对我来说是煎熬,半年对我们来说或许没有多长,但是每天都在煎熬的话,这就是很难熬的。




三明治:那你真正康复是什么时候呢?


纪慈恩:我真正康复是两年后的事情了。第一年,我的完全封闭的;第二年前两个月是在孤儿院,后五个月在孤儿院+心理医院,就这样过了一年半。在心理医生认为我复述已经没有问题之后,有两个月她依然会约我聊天,只是场景没有选择在医院,也没有对我进行心理疏导。当她认为我真正没有问题的时候,差不多快两年了。




三明治:她是怎么判断你完全康复了呢?


纪慈恩:两年后,我和她探讨孤儿院孩子的状况时,她听我分析时,认为完全没有问题的,让我去做精神鉴定。因为我之前做了一个健康报告,我得了PTSD后,为了让我有个公正的判断。




三明治:在哪做的精神鉴定?


纪慈恩:在德胜门的精神鉴定中心,当时法庭的精神鉴定都是在那做的。当时心理医生让我去,我干哥哥在外面等着我,我带着病例进去。之前因为有过自杀倾向,所以在301医院住过一段时间,所以需要吃药,用药物来控制,所以也在301医院住过两个礼拜。




三明治:去鉴定的时候,医生说了什么?你是什么感受?


纪慈恩:当时拿着所有病例去做鉴定,做完后,医生说:“啊!你真是奇迹啊!”因为他认为像我这样的病,两年的时间是不可能康复到这样的地步。


当时,我的心里觉得特别的嘲讽,出来后便大哭一场。因为觉得心里委屈,心里想:什么叫奇迹?这是我付出血的代价。从最初的情况走到今天,是我硬着头皮走过来的。说个比较轻松的例子就是,当时就像你在一家公司干了两年之后,你能拿到一笔巨款,但到了一年半的时候你已经忍无可忍了,觉得必须要辞职,但是你为了这笔巨款硬耗着。每天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难题,但是为了巨款,要一天一天地去忍受。这就是我当时的情况,就这样一天一天熬过来的。




三明治:所以你才在博客上写下这段话:“清醒的荒原狼,重要的不是治好病痛,而是带着病痛活着——曾为自闭症,偶入孤儿院而痊愈并爱上志愿者工作,一生誓死保卫自己干净的灵魂。”


纪慈恩:对!我写这句话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身上没有伤的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做,都不会那么难。一个人天真很容易,最不容易的是历经沧桑后,依然保持纯真,我觉得这是对我最大的挑战。



我现在依然保持着内心的纯净,是因为我看到了社会的黑暗之后,依然还可以热爱它。纯真是每个人的天性,但很多由于经历不断递增,使得纯真不断被消耗。可能最不容易的是,当很惨烈的经验在你身上发生,你依然去坚守那份纯真,这很难。



生死之间的礼物


三明治:后来你去孤儿院做义工是自愿的吗?


纪慈恩:最初是看了心理医生,听家人的话而去的,家人只是为了让我看一看。但是第二次是我自愿的,周围的人不赞同,我父母并不同意。




三明治:那是什么让你一去孤儿院就做了7年的义工呢?


纪慈恩:可能是我当时特别喜欢的一个小女孩吧!她叫开晨,开晨有特别严重的病:肺囊肿、食道气管漏等一堆病。当时的开晨才5岁,但是我和她的感情特别好,我也曾经一度觉得我要收养她,所以我妈妈不同意。




三明治:你之所以想收养开晨,是不是因为你也在经历那样的事情,所以才觉得她如此特别?


纪慈恩:我一进孤儿院就看到了她(此时的慈恩,眼神很柔软,充满着温情),然后就喜欢上她,没有原因。那个时候或许是母性爆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她,或许这就是上辈子我和她有渊源吧!


后来获知,开晨还有个养母,把她养到5岁,直到实在养不起了才送过来的。开晨的养母和我家其实是一个地方,而且我们老家的房子就在她们家对面,她儿子就在我姥爷所在的学校上班。开晨养母比我更爱开晨,她把开晨送过来后,一直到现在都很内疚,觉得是自己放弃了开晨。但是她忘记了一点,其实她对开晨本身是没有责任的。她捡到开晨的时候,开晨才3个月大,一直养到5岁。这5年来,她不让自己的儿子结婚,因为觉得儿子结婚就会影响到她照顾开晨,所以她儿子直到35岁才结婚。她们家之前还有个小卖部,生意还挺好的,后来都卖掉给开晨治病,也将股票都卖掉了,最后实在没有钱了才把开晨送到孤儿院。




三明治:那你陪伴开晨多少年?她现在情况怎样?


纪慈恩:我陪伴开晨五六年,我觉得整个陪伴开晨的过程中,然我真正理解“爱”这个字。当时我一直认为收养开晨是最好的选择,后来发现,我并没有办法给她正常的生活。因为她有病、年龄大、语言功能比较差(由于食道气管漏而造成的影响),直到后来我帮她寻觅家庭,最后找到了一个我认为对她来说最好的归宿。


爱是什么?是帮助一个人追寻她的幸福,而不是你以为的幸福。所以,在陪伴开晨的过程中我认识到爱不局限于自我层面,并没有太多你的或者我的这种概念,这是一种真正的大爱。是开晨让我明白了很多,尽管她只是一个看似弱小的孩子。




三明治:那你会不会觉得陪伴开晨其实就是在让你自我疗愈,同时也让你的世界真正打开?


纪慈恩:对!简单的说,在这7年的时间里。我最大的成长与变化并不是我做了多少年志愿者?多少小时的服务?帮助了多少人?而是自由,是心灵的自由。我可以不被任何事情牵绊或束缚。




三明治:那你认为的自由是什么?


纪慈恩:其实每个人都在谈自由,但我觉得大部分都是说说而已。就像鸟一样,今天我在这安窝、明天我在那安窝,这样去体验不同的生活。但大部分人都不敢这么做,因为没有勇气,所以大家说的自由,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是放纵。因为他们所说的自由是没有人管着自己,自己想干嘛就干嘛。



我拥有的是心灵自由,比如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动这个念头是在7月份,我说走就会走。我的老板不会控制我,我的人际关系对我而言,今天可以有,明天也可以没有,有和没有对我而言,已经没有致命的影响。我也很少会为了生活中的琐事去烦恼,比如:工作不顺、人际关系不好等等。任何事情都不能牵绊我,我也不需要归属感,我认为人之所以想要归属感,是因为自己不能给自己归属感,所以才不断向外所求归属感。




三明治:在孤儿院这几年时间,对你最大的触动是什么?


纪慈恩:很多的事情出乎我对孩子的定义,以前我们都认为孩子是最纯真、最没心机的,不是这样的,这完全得取决于他们所生活的环境。在孤儿院的孩子就像一个成年人,只是知道的事情没有我们多而已,他们比同龄孩子更早熟,他们更善于观察。


对我触动最大的事情是,一个我陪伴三年的小男孩,他看得出我很喜欢开晨。我记得他第一次叫我开晨姐姐,是因为他观察到我对开晨很好,然后大家都叫我开晨姐姐。有一次开晨在做手术,我去看她,有两个小孩一直哭着要我抱。结果小男孩跑过去教育那其中一个小孩说:“你哭什么哭呀?这是开晨的姐姐,只有开晨不在的时候,姐姐才会抱你。”当时我很惊讶,一个三岁的孩子会说出这样的话,然后他对我说:“你只要在开晨不在的时候,最喜欢我就好了。”当时我特别地心酸不已,因为他是在选择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爱。


还有一次,有个小孩抢开晨的玩具,那个小男孩就去打那个抢玩具的小孩。其他阿姨问他为什么打人,他说因为那个孩子抢开晨的玩具,然后我注意到,他走到近一点的地方看到我了,继续说:“因为我要保护开晨!”对于他来说,认为只有对开晨好一点,我才能把我的爱分给他,当时我特别难过。


在他即将要走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故意营造一种轻松气氛,邀请他一起拍张合照。结果他大哭起来,他特别不情愿,因为他不想成为最后一次。但是他又知道,长期在孤儿院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只有家庭才能给他所想要的。平时的他很调皮,我领着他去洗手间都会用水泼我。但是在那天我陪他去洗手间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站在这吧,里面臭。”然后坐在马桶上,特别深情地看着我说:“我去了美国以后,我会想你的。”这个场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三明治:另外,你也在做善终服务,还去过台湾的慈济医院做善终服务?


纪慈恩:其实,之前我也在北京做临终关怀服务,在松仁堂医院,后来认识一个台湾的老师。然后就去慈济医院一位从事临终服务60年的老先生最后一次公开传授经验的课程,我去申请了,于是就在慈济医院待了一年。




三明治:陪伴孩子和陪伴老人给你带来怎样不同的感受?


纪慈恩:陪伴孩子和陪伴老人是不一样的。如果孩子给我新的生命,那么临终者便是治愈了我过去的生活。临终老人和普通老人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人临终之前,他们卸下对于尘世的牵挂,我去陪伴这样的老人,其实他们给我带来的更多,因为他们会把自己的经验、感悟都告诉我。让我也思考很多,所以非常不一样。我并不觉得送别临终老人不是悲伤的事情,但是到现在我都没办法去坦然面对孩子的去世,因为觉得孩子是有大好的未来。




三明治:普通老人和临终老人怎么不一样?


纪慈恩:普通老人,尤其是在养老院的老人,面对年轻人和同龄者,他们不会直接承认自己“需要帮助”,他们表面的言辞和内心真实的感受是有很大差距的。所以对于老人,需要我们去观察和探索他们的需求。尤其是对于比较有文化的老人,他们觉得自己是长者,很少愿意去承认自己的无能。临终老人则不然,他们知道自己时日已不多,他们不会再带有面具,他们更愿意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别人,或更多的是愿意把自己的想法与智慧(至少老人自己认为他们的人生经验队年轻人和晚辈来说是一笔财富)留在这个世界,如果现在不说,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多数老人都想过自己的死亡,但也只是一个念头,死亡那似乎是别人的事,他们还是不那么愿意直面这个话题,而临终老人已经将死亡看得透彻,他们已经经历过从否认死亡到痛苦死亡再到平静死亡的这个过程,已把死亡看的非常渺小了。


普通老人虽然年迈已高,但他们还仍然在为生活的琐事而忧愁,他们还沉浸在正常的生活中,而临终的老人已不再关心今天吃什么,孙子好不好,他们更专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和思考很多事情。


普通老人,尤其是高龄老人已慢慢“想通”,开始享受生活,追求生命的质量,愿意花更多的钱为享受,而临终老人逐渐地开始慢慢思考人生的意义,自己的一生是否是有价值的等。




三明治:通过临终服务,你收获了什么?


纪慈恩:通过临终服务让我知道了人临终时有两个困惑:一个是这辈子干过什么,需要去弥补?第二个是这辈子还没有干过什么。比如:我干过坏事,我在临终前应该怎样去弥补?我没有干过什么,我又该怎样去弥补?因为我很早就接触到,所以我现在所做的就是为了避免这样的困惑在我身上发生。因此我现在一直在做我想做能做到的事情,所以任何时候死亡到来,我都不会惧怕。


人之所以会害怕恐惧,我认为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价值。然而所谓的价值,并不是一定要去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按照自己的所想去做。很多人问我,会不会一辈子做公益,但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我只能说目前会做公益,或许将来还会去做其他的。我现在想去做一辈子的公益,因为我有很好的根源,从20岁就开始做公益,如果说我做到了70岁的话,我可能是中国从事志愿者工作最长的人,我会认为这是我人生的荣耀。




三明治:我现在明白了那天晚上我的脑袋为什么会冒出“死于生、生于死”这四个字了,因为你在生死之间经历着我们所不能经历到的事情,所以你比我们更理解生与死。


纪慈恩:我觉得生死是大家忌讳的,其实死亡跟我们之前的生活密切相关,并不是突如其来的,而是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其实,在我看来很多生活在北京的人,他们的生命已经死了。我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只是为了让我生活得更活跃。然而我却不觉得人生需要有意义。




三明治: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纪慈恩:你觉得光明是什么?你如何去阐述?这对于我们来说很难,很难去形容,为什么我们说不出来,是因为我们生活在光明之中。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感受这个问题,这个词能够在字典里有解答。可你要是问盲人,光明是什么的话,他会给你说出一大堆,正因为他看不到,所以她才会去探索、去幻想,去问很多人、去用更多办法感受光明是什么。我生活在这样的意义之中,我还需要去探索吗?就像你现在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许很多人有答案。如果你一定要说人生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觉得这个意义就是在解决自己内心的困惑,当你内心没有困惑的时候,你根本不会去探索人生意义是什么。就像光明一样,你根本不需要去探索光明是什么,只有你不知道光明是什么的时候,你才会去探索。人生意义对我来说,就像你去无法解释光明的概念一样。当你内心没有困惑,你就不会去探索意义。




三明治:最后,谈谈你的弃婴项目吧!


纪慈恩:我是做过大量调研,90%的先天疾病都是可以在产检中看到的。而在现有的弃婴里面,差不多有100万的弃婴(不完全统计),85%左右都是弃婴(在这里面,90%都是有病的,然而这样的病90%都可以在产检中看到)。这就等同于产检是能够减少新生儿缺陷的因素(但不是唯一的)。


农村的妇女没有产检意识的,也是当地产检设备不完善。所以我想发起个公益项目去解决产检问题,如何解决?他们不去产检主要是经济原因,我想让其形成一个链条,跟公立医院合作。


我做过调研,3个产妇产检的利润,可以支持一个农村地区的基础产检。我们现在很多的产检都是没有必要的,基础产检大概是1000元左右。其他三个地区的产妇去支持一个农村产妇的产检,所以我需要有医院背景的合伙人,如果可以形成链条,那这个计划就是一直都在转的。如果我们跟十家医院与农村地区形成链条的话,这样就数量就很大了,帮助的人就多了。还有就是一对一结缘,比如有些城市的孕妇,有一定经济能力,也想做这样的事情。我相信是会有很多这样的人,首先在经济上去支援她,然后再精神上去帮助她。


在我的项目里重要一个是宣讲活动,大概分为三方面:产检的重要性、遗弃并非唯一选择、告诉他们把孩子扔掉后,孩子会过什么样的生活。我想去拍个剧,用剧的形式去形成理解,然后去做纯语言的宣讲。只要解决经济问题,然后让其有意识认识到这个问题,这样才能认识到孕期的健康问题。最终达到减少新生活的缺陷的目的。


我做这个项目的终极目标是免费为农村地区做产检,形成国家的制度,解决大部分问题。我现在做的只是在救一个算一个,想要大面积形成作用的话,只能是形成国家制度。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这个事情是现在NGO的空白,这也是未来我很想做的事情,我永远认为预防比救助更重要。




三明治:你真正想去做这个项目的初衷是什么?


纪慈恩:我真正想做这个项目主要在于,弃婴的情感需求。我在弃婴身上看到了别人无法给他们的那种情感归属感。春节为什么要回家?除了团员外,主要是因为我们的根在那。但是弃婴是没有根的,收养家庭给他们带来不了根的感觉。所以希望在亲身父母身边,别人是无法代替的,给遗弃孩子这件事情,给孩子造成的伤害不仅仅造成没有家庭,而且也使得其生来就有病。即使有的病会被治好,但是病治好了并不代表将来的人生是美好的,就是因为这个根、这个归属感的问题。这也是我想要去发起这个项目的原因,因为考虑到他们的后半生,这是让我于心不忍的地方。




三明治:现在再回到好朋友的事情,你是怎么看的呢?


纪慈恩:是礼物吧!是老天爷非常处心积虑地送给我的礼物,他并没有直接给我礼物。而是通过一件事情,让我慢慢拥有现在的智慧。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虽然过程比较煎熬,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另外,这件事情还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之前是父母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虚假的世界,世界是美好的、每个人都爱你,只要你努力就能拥有美好的未来。父母很少会告诉我们世界的黑暗是什么,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享受美好和阳光的。


真是这样吗?不是!这只是父母给了我们错误的观念,所以导致我遇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认为这是巨大的灾难。但实际上去经历苦难、去面对苦难、去修复苦难本来就是人必经的一条路。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和你签署合同说,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享受,苦难和快乐是同时都要去经历的。只是我们的父母以为是为了我们好,所以我不会告诉福利院孩子假的事情,就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们,因为孩子不知道幸福是快乐的、痛苦是悲伤的,一旦你告诉孩子世界是美好的,所以一旦世界和我们所说的不一样的时候,他们就会很难接受。


所以要说这件事情到底对我来说是什么,我觉得这件事情只是让我清醒地知道真实的世界就是这样。其实这件事情,别人会形容成苦难,我自己认为这件事情是一个警钟,让我清醒、深刻地知道到,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对谁不公,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只是每个人经历的不同。有的人是先苦后甜、有的人是先甜后苦,我觉得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巨大的事情。而我幸运的是比较早的遇到这件事,20岁遇到这件事情比40岁遇到较好,20岁还年轻,还可以重新再来。如果年轻再大的话,说不定还不能重新再来。所以,我顶多是先苦后甜而已。


我过去会说这件事情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苦难,但是现在最多会说这是一个坎。我当然已经迈过去这个坎!





三明治:那你有没有回到荷兰去呢?


纪慈恩:我今年有回去阿姆斯特丹,回到她去世的那家医院,找到她去世的那个病房、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还有去找到当初问我会不会后悔的医生。这样做,我主要是想证明自己到底有没有彻底放下,我觉得在北京,我认为自己放下了,但我觉得只有情景再现的时候,才能真正确定。


第二次去的感受完全不一样,但我又很难说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我更形容这次的荷兰之旅是去交一份答卷,对于这件事情画一个完美句号。


之前医生问我会不会后悔,我当时回答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可以很坚定地告诉他,我不会,即使再重新来一次我依然会做这样的决定。人的生命是不可以被计划的,我没有目标,我无法去计划将来是什么样的。




本文转自中国三文治(微信公众号china30s),已获授权。


中国三明治是中国第一个创新人群故事平台,三年来致力于发觉和传播中国三十岁上下人群的真实故事,揭示中国社会变化脉络,传播生活创新精神。



友信 | 只要来信,我们便倾听你的心声


比较常见患PTSD的人群是参加战争之后的军人或者经历过灾难的人,如何走出灾难后的梦魇PTSD?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