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九楼”:记我在精神病院上班的日子 | 友问12
硕士期间,我在美国某综合性医院里重症精神科住院部实习了一整年,做精神病人的心理/社会功能评估,危机干预和团体治疗。
这一年的工作经历对我至关重要,我有幸跟着一位从业40多年的精神科医生和一位经验丰富的心理治疗师工作,进一步体会到了美国精神疾病诊断书上的诊断和症状,和我的病人们分享许多感人泪下的瞬间,交到了一个忘年交好朋友。这段经历也让我更加确定了我的临床兴趣,那就是暴力、创伤与重生。
第一印象
面试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去精神科住院部。我跟前台说我要去重症精神科的时候,前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给我了个门卡,说“good luck at crazy 9!”(住院部在医院的九楼,所以称之为“疯狂的九楼”)当时心里就是一颤啊,在电梯里的时候我差点都想要打道回府了。
电梯门一打开,是雪白的墙,和两扇灰色的大门,半个人影都没有。按门铃的时候,我想到了聊斋志异。
门一打开,我就知道为什么美国人要称精神病院为Cuckoo's Nest(原意:布谷鸟巢)了。那叫一个热闹和欢乐啊,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唱歌,有的在到处乱跑,有电视房,有冥想屋,有绘画室,好不丰富。
督导的办公室在护士站的后面,有一扇大铁门守卫着。面试进行没多久就有人哐哐砸铁门,先是用手,然后用头咚咚地撞,同时伴随者撕心裂肺的嚎叫。我当时就傻了,不知道是该继续面试下去,还是应该去开门,督导见我这幅囧样,拍拍我的肩万分淡定地说“没事儿,这是个新来的病人,跟你一样,还不大习惯……”
可爱的病人们
要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精神病院的病人们,那就是:可爱。我看到一个回答里说“感觉就像是在看一群幼儿园的小盆友们”,没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
可能在“正常”的世界里,这些病人们是偏离轨道的、奇怪的、甚至恐怖的,但是,在精神病房这样一个大家庭里,抛弃了偏见与歧视,每个病人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妙趣横生的、充满睿智的个体,与他们工作的每分每秒,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总能带给我无穷的动力与启示。
我的督导告诉我:请不要记得他们是精神分裂症还是反社会人格,请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一张张生动的脸,记得他们一段段悲伤或者快乐的往事,记得他们对你的信任。
说个例子吧,有个病人在外面的时候见谁打谁,被当成“非常危险的病人”送进来。和他几次评估下来,发现他真的很可爱,心理年龄就是一个10来岁的孩子,我对他也格外的关心,并不像别人那样怕着他、防着他。
有天,他突然在病房里大叫我的名字追着我跑,我以为他又发病了,马上叫护工来帮忙。他好不容易追上了我,把我堵在走廊的角上,从口袋里拿出一枝干枯的树枝,硬塞到我手里,说“谢谢你对我做的一切,这个送给你”,然后他就被护工扑倒在地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我最喜欢与病人们做团体治疗,因为那时候,我最能看到最本质的“他们”。组里除了我以外,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大家能够互相理解、寄予支持,也比较容易敞开心扉。
我要离开实习前的最后一次团体治疗,有个女孩子站起来说,我要送给你一个礼物,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于是,她就开始清唱起来迈克尔杰克逊的治愈世界(Heal the World),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其他的病人也纷纷站起来,跟她一起唱了起来,一边唱还一边对着我鼓掌,唱完之后,每个人都深情地拥抱了我。
你能想象,十多个带着痛苦过去和沉重歧视的人,鼓着掌,唱着歌,衷心地为帮助他们的人祝福的情景吗?我当时就泪如雨下了。
这些经历坚定了我的信念:你怎样对别人,别人也会怎样对你,这个世界就是你内心的投影。
Treat people the way you want to be treated, talk to people the way you want to be talked to. Respect is earned, not given.
意译一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尊重是赢得的,而不是别人给予的。
危险与挑战
身体上遭遇危险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因为精神病房往往是医院里戒备最森严的地方。最有可能的是遭遇精神上的创伤,强烈建议在精神病院工作的小伙伴们自己也找个心理咨询师,或者找一个好的督导,引导你的工作,疏导你的情绪。
在病房里比较危险的一次是,一个病人趁着护工换班之际,尾随我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说“我现在就要X了你”,然后开始脱裤子。各位请想象一下:这位病人是一名两米多高的黑人壮汉,我是一名身高不足1米65的亚洲姑娘,当时说不害怕那绝对是假。可是,越是危险,越是要淡定,要表现的你很熟悉他的套路,完全没有被他吓到。我故作淡定地(其实声音颤抖地)大声对他说:你这样说是十分不妥当的,我是你的治疗师……一边说一边往护士站方向挪步。
精神病房到处都有紧急按钮和摄像头,病人的裤子还没脱完,护工就赶来把他拿下了。我冲进厕所,嚎啕大哭了十多分钟。事后督导和我制定了一系列遇到紧急情况如何寻求帮助、如何应对病人的计划。我甚至把紧急情况时应该对病人说的话写下来,然后背出来。后来再碰到类似的情况,我就淡定多了。
在病房外也有过危险,一位病人不知道怎样得知了我家的地址,出院后跑到我家旁边的超市里等着我。当时引起了一场风波,在这里出于保护病人的隐私我就不详细说了。那个时候,整整一个月我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出门都要锁三遍,不敢一个人进楼道。而且,因为病人隐私保护协议,我又不能跟朋友吐槽,简直都要精神崩溃了。多亏了我的心理咨询师、督导和我先生,帮助我挺过了那段煎熬。
这件事也给了我一个教训:与来访者/病人维持专业的界限(professional boundary),在精神健康和心理咨询这一行实在是太重要了,既保护了治疗师自己,也保护了病人。
作为一名体型比较小,年龄比较小的中国姑娘,在美国精神病院工作的劣势显而易见。很多病人就专门骚扰我,有时候连护工、护士也会轻视我,开我玩笑。这个时候,Assertiveness(自信的果断)就显得特别重要。怎样文雅又坚定地拒绝别人,怎样合理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与愤怒,怎样为自己争取应有的权利,这是我在病房职场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
总而言之,那一年是快乐的、充实的,我体会到了人间最强烈的爱、恨、情、愁,以及创伤对一个人的巨大影响,我的事业和生活都因精神病房的实习而改变了。
陈兑
留美心理咨询师,临床心理博士生。知乎@朵拉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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