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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为了什么愤怒?

李松蔚 李松蔚 2022-05-11

莫雷踩雷这件事,引发的反应远远超出预料,已经不是你我这些普通人可以影响的趋势了。所有人都不希望看到的结果,正在所有人的努力下,一步步地发生。当然我也相信,一定还有很多有能力的人,正在殚精竭虑,设法避免更大的损失。

遇到这种情况,如果我们这些普通人还能做点什么的话,也许我们在愤怒的同时,多几个人想一想:「我为了什么愤怒?」事情就好推动一些。

莫雷的言论也让我很愤怒,我也觉得这件事是应该愤怒的。但我会想,愤怒是为了什么。注意,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什么」。我们当然知道愤怒的起因。但要说我们愤怒的意图,是希望达成怎样的诉求,这就不是每个人都能说清楚的。

情绪是有诉求的,这是阿德勒心理学的主张。你不会因为一件事产生毫无用处的愤怒。你的怒气是一种武器,一份筹码,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态向更有利于你的方向发展。如果你不认可这种主张,你认为愤怒仅仅是对不公平的事件的被动反应,没关系,你也可以想想「事情怎么样才公平」。

做生意的人不能当面说客人不爱听的话,也不应该背后戳人痛处。谁要是这么做了,谁就要付出代价。这是我们对公平世界的期待。在此基础上,你可以想深一步:如果你的愤怒是可以起作用的,你希望愤怒之后,对方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和他的关系做出怎样的调整?——说得直白点,怎么样是对你最有好处的?是让他从此滚开?让他以后讲话懂得礼貌?还是让他赔钱?把他的店砸掉?

你可以拥有各种各样的诉求。诉求无所谓对或错,只要是个人真心想要的结果。愤怒是共通的,而每个人的诉求多多少少不一样。我在《朋友圈趋同效应》里也写过这个意思:你和大家差不多愤怒,同时你要想想属于自己的部分是什么。比如一个不爱看篮球的中国人,他觉得全面禁播NBA的比赛很解气,让美国人看看损失了多大的市场!换成NBA的中国球迷,他想要的就不一样。他也很气愤,但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可能是让莫雷滚蛋,所有出言不逊的人通通闭嘴,同时——如果大家可以好好相处的话——以后还有机会看到NBA的比赛。

以我处理家庭纠纷的经验来说,我认为太多人花了太多的力气表达自己的愤怒,却很少去谈「我想要什么」。这个看上去最基本的问题,恰恰是多数人的盲区。妻子可能冲丈夫大吼:「我想要你去死!」但假如上帝替她实现了心愿,丈夫突然心肌梗塞死亡,这个妻子不见得会称心如意。因为她真正的愿望,也许是让丈夫活着,为了过去做错的事忏悔,并且在今后学会尊重她的感受。

但我们不说,甚至很少这样自问。

我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假设:「我已经这么愤怒了,难道你还接收不到我对你的期望吗!」事实是,只在很少一部分情况下对方能够如实收到你的期望。更多的时候他们接收到的是:你失控了,你很危险,你想毁掉跟他的关系。

但很少有人是一门心思要毁掉什么的,即使愤怒到极致的时候也很少。人总还是希望让自己活得更好,更富足,跟世界发展出更尊重,更友善的关系,可以自由地从别人那里拿到自己想要的资源(包括尊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合理地运用愤怒。愤怒不是最终目的。通过愤怒震慑对方,获得我们需要的待遇,这才是目的。

所以做家庭咨询的时候,咨询师除了倾听每一个人的愤怒,也要鼓励他/她说出愤怒之后的诉求。这种方式可以推动纠纷的解决:你要什么,我要什么,把需求摆出来,看看有没有办法同时满足。谁也不想在敌对状态下纠缠一辈子。愤怒表达得差不多了,就应该谈一谈。如果可以达成一致约定,就如约好好相处。实在满足不了,至少也可以看到问题解决的方向。如果我们看到的只是「我很生气,你也很生气」,就很容易让问题火上浇油:「明明是你伤害了我,你还敢生我的气!」我们本能地把它理解为指向自己的敌意,然后我们更愤怒了。

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愤怒是一个阶段,指向的结果还是为双方长远的尊重和友好相处。只有一种极端情况下,人们才把愤怒本身当成最终结果,没有改变空间。那就是最绝望的人,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无法改变对方,也无法远离,用尽一切办法都不能改善自己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愤怒就会指向毁灭:「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无法好好生活,除非对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否则我都不会停止怨恨。」我们当然还远远没有到这种绝境,我们有很多需求甚至都没有被看见。

不试试,就永远不知道有没有效。

辨别不同人的诉求另有一个重要的好处,就是争取更广泛的团结。莫雷引发的事件不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对很多人。所有人的愤怒一致,但利益不完全一致。这是客观事实。所以我们必须思考「不同人想要什么」,权衡比较,才有可能看到利益最大化的解决方案。系统家庭咨询中有一个技术叫旋转木马,需要花很多时间询问每个人的诉求,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澄清自己的利益,尽量保证他们在这场沟通中得偿所愿,不至于为一部分人的利益而牺牲另一部分人太多。三五人的家庭尚且如此,十几亿人的国家就更复杂了。

举例来说,如果NBA被禁播,就有一些以此产业为生的中国人遭受经济损失。大到央视、腾讯,小到生产经销NBA球衣和球鞋的商贩。他们当然跟全国人民有一致的愤怒。但如果从诉求来说,他们在希望莫雷受到惩罚,希望中国在国际舞台上获得更多尊严——为此他们可能心甘情愿地承担一丢丢损失——的诉求之外,并非完全不重要,这些同胞说不定还希望能在以后捡回自己的饭碗。

相比于其他人,这部分人就会更加迫切地期盼大事化小,尽快回到之前的状态。

并不是说他们的利益才是更大的利益。我只是想以此说明,同为中国同胞,同样愤怒,每人承担的代价不一样,期待的解决方向也不一样。理论上也许可以做一个计算,同样的愤怒背后,是达成这种结果的总利益更大,还是达成那种结果的总利益更大。肯定有人希望抵制得再激烈一点,也有人希望坐下来好好谈谈,都没有什么错。也没有人可以精确地计算比较。只是,如果更多的人理解这一点,而不是停留在「你跟我一样愤怒,就应该跟我想要一样的结果」,我们就有可能联合更多的同胞,推动事情向多数人更满意的方向发展。

最后说说我个人的诉求。

第一,我不认识莫雷这个人,这辈子很可能也不会跟他打交道,所以从我个人的立场出发,我不在乎这个人是不是道歉。他怎么想对我不重要。但我希望,美国人包括其他国家的人从今后可以认识到,中国人对领土完整这个话题有特别强烈的敏感度。就像有些词语对黑人是忌讳一样,对中国人来说任何有分裂倾向的言论都是忌讳。这是一个民族的历史创伤。我希望外人就算无法感同身受,但至少能以尊重的态度看待这种创伤。也就是说,就像他们尊重其它民族或者宗教的忌讳一样,在跟中国人的交往中避免这个雷区,我们就可以做朋友。

第二,同样从我个人的利益出发,我希望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之间可以保持友好,继续互通有无。我不是篮球迷,但我祝愿在中国早日恢复对NBA的转播。不仅是因为我有一些亲人朋友是球迷,看NBA可以为他们增加乐趣,同样也因为将来有一天,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美剧、好莱坞电影、软件、或者别的什么领域,我不想再一次碰到不愉快的时候这边就只能「封杀」一样东西。我希望这次事件的处理可以为以后这一类事件提供一个正面榜样。否则伤敌一千,自伤八百,迟早会伤及我的个人兴趣。我希望世界上一切优秀的文化都可以为我所用,希望以后不管跟什么国家的人合作,都可以得到友善的对待。当然,要以第一点为前提。

好了,这就是我全部的诉求。一是让外国人理解中国的忌讳,二是保持两国人民的友好关系。达到这两点,对我个人而言就是理想的结果。

莫雷这件事可能太大了,最终走向有太多不确定,远远超出我个人的控制,但我愿意为达到这个结果做出力所能及的努力。包括保持愤怒。包括写这篇文章。包括向认识的美国朋友解释中国人对这种言论的感受。我还会教给一些在美国生活的中国朋友,遇到偏见时可以怎样争取更多人的理解。

你呢?你想要的可能跟我一样,也可能不一样。都可以,重点是你是为了什么愤怒呢?

我建议你想一想,对你来说,怎样的结果最符合你的个人利益。它很有必要,就算不能改变事件的走向,至少它是一种积极的思维习惯。你认识到自己的诉求,就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了达成你的诉求,更好地运用愤怒。或者不用愤怒。

延伸阅读:

996丨被正面表达的诉求,才有被解决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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