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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天&史航对谈:魂灵心事欲成字,世间纸笔拿不动


2019年1月,在北京,编剧史航与作家张广天进行了一次对谈,我们将其中部分进行了整理。


“我五十岁了,我感觉自己在白活。”

张广天:史航,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有个很大的变化没有和你谈起过,那就是我五十岁时外婆过世了,享年102岁。我妈妈始终对她有意见,一见面俩人就会吵架。而且这不是简单的母女不和问题,在我妈妈很小的时候,外婆就准备将她扔掉,所以我妈妈是恨她的。

我外婆很爱我。这样成长起来的我,突然在50岁的一天发现,我所受的教育都是在害我。外婆活得很长寿了,100岁生日时我特别高兴,因为我的外婆活得这么久,她从满清时代走来,历经了多次革命,但她都是不懂的,她只关心她自己那份生活。我们时代里所有伟大的变迁,在她的世界里仿佛都没发生过一样,所以我们以前总嘲笑她说:“老太太愚昧啊!没文化啊!”

不过有一天我被惊到了。我学的是中医,必过的一科是文言文,我们日常翻看的书本资料都是文言文的,有一天我把我的中医课本带回家,外婆翻开一看说:“诶这个书终于对了,这个书里的字我能看懂,你小学时拿回来那些书我都看不懂,都是错别字啊!”

我外婆读的是私塾,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她说那本中医的书她能看懂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外婆是有文化的人。我五十岁了,我感觉自己在白活。

史航特别喜欢武侠,他身上有金庸的感觉,但我们的文化背景不同,对于我来说,在我越来越长大后,在知天命之年的时候感觉自己是白读了。就好比我喜欢吃年糕,这是我一个爱好,但我并没有拿我学来的知识支持我吃年糕,我拿来改变我自己,拿来恨我自己,拿来离开我自己,离开我的家。

我真的不如我的外婆,她太牛了。她去世的那两周里总是托梦来找我,而我不敢去面对她,那段时间有鸟来敲我的窗,我仿佛看见我外婆在对我说:“天天,再会,再会啊,外婆走了。”这么大的爱怎么表达呢,我学了这么多东西却不能感谢她,所以我就写了这本书《妹方》。我不是为了写一本小说,也不是为了写悼文悼念外婆,这两种感情都太矫情。我是为了清理我自己,我在想我到底需要什么。于是我写了沈昭平这样的一个人,而我作为他的朋友介入这个故事。

为什么叫《妹方》呢?因为我们那边的人是真正的商代遗民,我们那边叫汤溪,在商代时叫妹邦,中国最早是方国,都不统一。而周朝建立后,汤的遗民就迁徙到了越国的西境,也就是浙江金华西部,汤溪。他们说的话,是别的人听不懂的。

史航:那我也开始期待自己50岁,也就差一年了。刚刚广天也讲了很多关于他的外婆,我就想起他的另一首歌《工人林友金》,我在我的课上给学生放过,也在很多讲座里背过歌词,它就是白描手法讲述了一个人的一生。我就想问他是您外公吗?

张广天:我外婆被休后,被家里嫁给了长工。后来长工去世了,我外婆就很残忍,就回家了,扔下了四岁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大舅舅。我大舅舅后来在土改工作中,娶了地主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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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乐趣出发去做点事情,那真是有违这个时代的变化。”

张广天:我的写作观和别人不一样,我开心的是它带着我完成一种乐趣。我发现现在越来越多人喜欢玩了。如果我们还不能善待自己,从乐趣出发去做点事情,那真是有违这个时代的变化。

史航:看张广天的采访我知道一个词“新梅破冰”,大家可能也见过这个场景,梅花顶破凝结的冰霜绽放了花朵,就好像好奇心本身,是破坏一切不好奇的东西。如果你是个琥珀,你只把自己的思想凝固在了生成的那一刻,那你就被摁在定格上了,而一个在生长的锐利的东西就会把你的琥珀砸破。


“广天的书,意断笔连、笔连意短、藕断丝连,好像一片苍茫。”

史航:《南荣家的越》这本书讲的是南宋史和蒙古史,还有点契丹的历史,金史、女真史都在里面。

如果直接给我看这段历史,比如叫《告诉你一个真蒙古》或者《元朝那点事》,我不太有兴趣。有意思在于这本书写了一些我在乎的人,把这些人像掐丝金线景泰蓝一样的、水乳交融的和那些我感到茫然、不耐烦的那些大历史揉在了一起,我就那么远远的看着,我没法移动眼睛。因为它一开始就是一个魂灵,一个死去的人,在这个世间,我发现我的亲人也死了,但我对魂灵我没法流眼泪,为什么?我没有眼眶,也就没有泪水。这样的一个魂灵,他慢慢看到自己孩子,怎么长大,他老婆做过什么样的坏事,他儿子怎么七灾八难的长大,他儿子遇到这个女人、又遇到那个女人,对的起这个,对不起那个,最后可能他儿子的女人死掉,鬼魂都能见着,他们之间,就是公公、儿媳妇之间都能见到。

他不断遇到活着的人变成死去的人,他不断的觉得不再孤单,因为人世间像抽签一样一个一个死去,到最后山河变易,你都不敢说国破家亡,因为不知道亡的国是谁的国,家是谁的家。你只觉得,一直在变化,一直在变化,最后终于能够回乡的时候,他想问说,生我的死了,我生的也死了,那些跟我来到这里的,只能作为魂灵跟我一块回去,都没有人可以跟我一起回到乡间吃一顿春宴,包括那个驮我来的大鸟,也已经老的快飞不动了。大鸟说要不你就坐车走吧,如果你要让我驮回来可能很慢,因为我老了,飞不动了。他说,不,因为鬼魂的心事要写成文字,世间的纸笔他拿不动,只有写在这个大鸟的羽翼上才可以,所以你慢慢的飞,我这样一路上把我想写的话写下来。 

所以,他一次一次在人世间证明着自己的存在,比如某一个禅师在跟南荣家的越儿说,你爸爸好像在,如果在,这是我们寺庙檐间的铜铃,你撞他响一下。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就撞了铜铃一下。

通篇书里面,讲的是山河变易、改朝换代,但讲的终究是沟通,灵魂与肉体的沟通,阴阳两界的沟通。我们年轻的时候看的那个电影,《人鬼情未了》,爱情怎么最后穿越生死,因为一个硬币在动,证明你的存在。这本书里,它讲的也是。《既生魄》是用欲念当一个纤夫,拉着这艘船往前走,而这个《南荣家的越》中,是情谊作为一个纤夫拉着这艘船。但是没有哪个拉的更轻松,因为无论现世的十几二十年,还是宋元之间的一二百年,其实都是一样的艰难。河水都很浅,船底就快蹭到河床了,都很难。

我在《南荣家的越》里,看到很多特别打动我的东西,但我回头想来,这些也不是广天给我的,是我自己以前在阅读历史时,我感受到的,但是我没有通过这样血肉之躯的经历去总结。

梁启超曾经集了两句宋词,一句是辛弃疾的,一句是姜夔姜白石的一句,形成了一个对联: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甚至在广天这本书里,叫: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家骨肉。因为这里面,包括我的孩子,我孩子搞的女人,和那个女人搞的男人,和那个男人家里的人,这都是骨肉,这不是仇敌,这是一个分支蔓延的过程,就像一层层的涟漪一样,最后这一声叹息,这是我很久都没有读到像《南荣家的越》这样的苍茫感,是非常独特的享受,就像读完红楼梦,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样。

我读广天的书,经常是贴满了纸条,但你第二遍翻开来重点来读的时候,又觉得意断笔连、笔连意短、藕断丝连,就好像是这一片苍茫,你回头看是陌生的。其实特别像是做梦,做梦时你觉得梦得特清晰,每一处都觉得还用说嘛,不就这样吗,你醒来一分钟之内,你能说的东西和三分钟撒泡尿后再说的,就千差万别了,只留下百分之十。别的书,我贴完条,我只读重点,但是像《南荣家的越》这样的书,我读完一遍,我下次回去,就像在岸边看河里的风景,我还得跳到河里去,不管是游还是漂流,还得花出两天完整来读一遍。

这就是因为小说之所以为小说,而不是一个教材或者散文集,你找点金句出来就可以,不是这样的。小说就是再拿出两天去那个地方,要不就别去,别指望给你来直播,几日游就是几日游,一天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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