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为媒,看尽中国千年丨他读
文/秦莹
连夜读完《玉孤志》,竟深觉几夜阅了千年,惊异之余,感喟不已。文字看得我愉悦,即使是形而上的幻景也蕴含诱惑,直到看到粗粝的现实悲景将玉的窍穴闭塞,随着花人沉入捕鱼儿湖,异乡人来了又去,转眼又见云芳阿婆得玉不偏不倚,我竟激动得想起柏拉图口中那句“多么珍贵的喜悦”,几经起伏的情绪更惹得我心猿意马,手不释卷,思绪更加无不细致。玉与人的相识、相知、相惜,着实让人感怀涕零。尼采所言“生命之于我们,意味着不断地将自身及所遭遇的一切转化为光与火”,这正意味着读懂了自己的灵魂,身上那些不可或缺、意义重大的东西必将呈现,于玉,于阿婆,于王胜,皆如是。
古有曹寅一出红楼戏,以玉为引,道尽“木石前盟”以真为假的众生之殇,解了“金玉良缘”的众人之惑。一世聚散浮生,皆由此“玉”而生。借了“通灵宝玉”,寄人思,托人愿,悲欢离合便交待的明明白白。
“玉孤志”,亦“玉孤传”,以玉的身世,探索玉的文化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玉孤志》成文,分为五篇,作者解释说:“序篇《玉的献辞》、上篇《地狱行》、中篇《人间行》,都是王胜的手笔;续写下篇《养孤记》和后述《征信录》,乃仿王胜诗体,为使全书浑然无间;故书名为《玉孤志》,又叫做《甪直王胜体诗传》。”
作者以东方文化为背景,将玉的主体历史进行了系谱式叙事,以玉为媒,观照地狱人间。通过把制造玉本身的话语传播出去,并将主体身份扩散,使东方民人形成具有真理性的关于玉的认知,楚君的错识,卞和的痛惜,皆从这里开始。故这是一本关于物的仿人类学史诗,表面上通过追溯玉的生命历程,及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动因,传达出作者关于神话、玄学和形而上学的认识论。
“物志”并不多见于小说题材,尤其是诗体小说。但关于描述物的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的传统由来已久,尤其是随着消费社会和商品经济的兴起。在这个意义上,《玉孤志》也是一本关于玉的易主史,重现了中国历史上的贸易繁荣与萧条,各民族间的频繁交往盛况。在《玉孤志》中其实有不少关于商品交换的情节:
有一次玉杯不见了,
叫儿媳卖给了山东货郎,
得价统共三块大洋,
这事后来越发蹊跷,那货郎得了玉杯后竟走上塞途,霉运不断,原来祸从玉起,德不配玉,只得还了回去,身体才越发清朗起来。玉自有灵性,也就是从这时,阿婆与玉,心间再无分离。
那日赤山宴中,人皆醉不醒时,
有巡夜官于席上见玉璧,
匿于笥中,携归。
巡夜官将璧卖给了外邦商贾,
商贾将璧抵债给了赵人千户侯,
千户侯子孙不识宝,赠予市中贩夫,
秦王闻赵国有宝,
称愿出十五邑交换。
赵畏秦强,
这些关于商品交换的简单文字背后,承载着商品经济和拜物教的社会学寓意。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就指出,交换价值体现的也是一种社会关系,物的联结也是人的联结,即凝结在商品中的人类劳动行为间的关系。正如玛丽·道格拉斯(Douglas)和贝伦·伊舍伍德(Isherwood)在《物品的世界》一书中提出的,物的作用是通过日常生活实践来“生产和维持社会关系”。玉的几经转手,联结的正是这千年的人事,辗转变化的一个个鲜活的个体,每每聆听到玉的内心秘密,都经历着一次奇异的似曾相识感:我们为苍茫现实所迷惑,而忽略了它的弦外之音。
“物品绝不仅有交换价值而同时铭刻了文化意义”,伊戈尔·科普托夫(Kopytoff)在《物的文化传记:商品化过程》中提出一个新观点,即物的“商品化”(去社会化)和“去商品化”(再社会化)。他把“商品化”看作一个过程,即使在商品流通领域之外,物仍具有商品的潜能,这是一个文化和认知的过程,强调了商品化和社会化相辅相成的关系。阿帕杜莱(Appadurai)在《物的社会生命:文化视野中的商品》一书中以“方法上的拜物教”(methodological fetishism)来重新看待物的研究,复兴了一种物的人类学(anthropology of things),通过追溯物的生命历程,关注物的商品化、去商品化的路径、方式及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动因。
因此,我们得以在《玉孤志》中看到关于玉与神、与人、与鬼的关系描述,审视了时空与权力的变迁。作者通过对东方古都的神秘想象,营造出瑰奇的东方宝国对玉的无限崇尚:
天地人三界贯通,
上帝赐玉给东方,
令不隔绝,不分离,
一切时间的速度,
一切空间的宽窄,
卑至草芥,尊至日月,
当然,这里的“东方”不是萨义德(Said)意义上的“东方”。对“东方”意义的考究,萨义德认为“东方”是被欧洲人发明出来的。他用“东方主义”形容一种东方话语建构起来的关于东方的知识过程。他者意义上的“观看”与自我的“审视”意义自不相同。
我王胜何德何能呢?
我是唱宣卷人的后代,
我依着宣本知道的,
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因为遇见了玉玦,
玦中之精澄澜受了天命,
历经璞、璧、玺、盘、杯,
又从地狱深处来到甪直,
借着我的手笔将隐义宣讲出来。
神天择一个唱宣卷的人来做这件事,
原是用了我的宣白之技。
曾经宣卷的我,
后来便有了像玉之字所书的无尽文献和典章。即便如此,读罢还是有着让人身临其境却犹坐云间的不真实感。玦中之精澄澜受了天命,历经璞、璧、玺、盘、杯,人间也历经了盛世后坍塌的光年,凤箫声动,玉壶光转,花千树下的一面墙走过千年的人,长安城如今车水马龙的喧嚣,差点让人记不清脚踩着四朝古都的土地,感慨时光承载了玉的生命中多少难以承受之轻重。
玉有意志,自不必说。书中关于玉的意志描写颇为有趣:
玉记得,最后的看护者叫云芳阿婆。
阿婆,如今你在哪里呢?
玉多么想她,
在拿摩提俱乐部后台的梳妆盒里,
在短暂的逃离鬼的纠缠的片刻,
爹爹真就转身不认得孩儿了吗?
我是澄澜,
那日在桥头遇见你,
不过才二旬。
……
玉玦静躺在锦匣中,
有一丝流光转动,
仿似男孩儿钻进去了,
作者有意指引我们从玉的意志角度对外部世界进行解读。“碎璧造玺”、“完璧归赵”,排斥和吸引、化合和分解,都是意志。玉的心理活动和对话,让我们将玉认识为“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生命体之一。上天入地,溯古至今,不受时空之限,意志来去自如。这意志玄而又玄,玉的意志似乎可与人的意志相通相契,相生相灭:
东方的民人啊,
你们的疆界或者只依着玉脉的走向,
由群玉围绕,
又由群玉开启天门,
我心中不禁感叹,东方人该有多么爱玉,“人以玉而闻天音,天以玉而御天下。在东方,玉是最初的保守,也是最后的保守。”无论是玉燕投怀,还是香消玉殒。
张广天一出玉孤志,以玉为媒,道尽“地狱人间”阴阳交错的众生之欲,“千秋百代”以玉为师的东方意寓,“此生此世”美玉与人的惺惺相遇。一世聚散浮生,亦皆由此“玉”而生。玉与万物同生,与烟火共处,不大喜大悲,大愠大怒。以玉为媒,沧海桑田也能交待的清清楚楚。
(原载于《晶报·深港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