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杂谈：为什么我们需要钱？

欧阳良宜

北京大学汇丰商学院副院长

MBA＆EMBA项目主任

虽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钱万万不能。

诺奖得主卡尼曼认为，人类思考有两种模式：快和慢¹。这是进化的结果。我们的祖先在危机四伏的丛林中必须迅速地对环境做出反应，才能够生存下来。因为这个原因，现在多数人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都是简单化。

譬如，二战前德国人认为自己的一切经济问题都是犹太人造成的；美国人在学校里看到中国人就认为对方必定是数学天才。这种低能耗的思维模式确实省力。货币能够将纷繁复杂的商品特征浓缩成一个数字：价格。路上发生交通事故时，各种责任的争议往往也能浓缩成一个问题：赔多少钱。可以说，货币的发明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社会运行的效率。

在货币诞生之前的物物交换时代，做生意是比较困难的。如果有N种商品，那么商人需要记住N（N-1）/2个交换比例。而人类高能耗的大脑显然容不下如此之多的数据。有了统一的交换媒介之后，交换比例的个数降低为N-1，极大地便利了商品交换的进行。当然货币更重要的功能在于它能够使得拥有者交换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商品，从而使得社会分工成为可能。

由此，货币也成为人类的第一种金融资产。其他资产从此可以用货币进行度量，并衍生出债权，股权和衍生品等实物资产之外的金融资产。

英文有句双关语：Everything has a price。万物皆可标价，一切皆有代价。从数学角度来看，货币帮助人类建立了一个价值的坐标系。各种维度的事物都可以映射到这个坐标系上。也许从道德角度看，这个坐标系的映射规则有很多不完美的地方。但是这个映射规则已经深深影响到了人类的进化。

回顾人类发展的历史，我们会发现有很多重要的转折点。小麦和稻米的栽培使人类由快乐的狩猎社会进入了痛苦的农耕社会。我们很难说是人类驯化了小麦稻米，还是小麦稻米驯化了人类。类似地，人类创造了货币，然后货币塑造了人类。

人类历史的诸多进程都受到了金钱的影响，譬如男女平等这一理念。父系社会中的男尊女卑一直延续到了欧洲中世纪。基督教会为了教徒的资产奉献，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教会规定妇女具有和男性一样的继承权。这样寡妇就可以合法继承丈夫的财产，并在身后捐给教会。发展至今日，中国家庭中女性的地位恐怕反而要高过男性。一个简单的例子就是电商平台估算的女性每用户价值要显著超过成年男性。

01为什么货币都是金银？

货币是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特殊商品，而纸币只是货币的价值符号而已。有关财富的汉字部首或者是贝部或者是金部，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根据考古发现，中国最早的货币可能是商朝墓葬中发掘出的贝币。比较有意思的是，殷商征服中原之前可能是来自西北的游牧部落，而发现的贝币则多数是咸水贝。这些贝壳可能来自印度洋或者南海。它们能够到达河南显然是通过贸易实现的。

考古发掘还发现了骨制、陶制和铜制的贝壳。已故的著名货币史专家彭信威专家认为这些仿制的贝壳可能是用于装饰用途。也就是说贝壳首先是用于装饰，然后才逐渐用于交换用途。

但是殷墟考古发现的仿制贝壳没有穿孔，也没有装饰功能。如果当时存在发达的商品贸易，这些仿制贝壳的产生则可能是因为钱荒而不得不生产的替代币。

日常流通的货币功能是作为商品交换的中介物，因此其供应量必须庞大，价值必须相对稳定，也必须易于携带。早期的货贝退出流通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无法稳定地大量供应。而金属铸币因为单位价值大，所以就成为主要的货币形式。中国古代社会的经济发展常年受制于钱荒，因为制造货币的铜储量不高，而且还集中在交通不便的西南和江西。宋朝的四川商人因为缺铜钱不得不使用铁钱，最后还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

春秋战国时代各国常用的货币逐渐变成了金属铸造的刀币和布币。彭信威先生认为前者来自于北方游牧民族常用的小刀，而后者则来自于农具镈（通布音）。来自南方文化的楚国则使用蚁鼻钱。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废止了贝币和各国的不同货币。从此，秦半两成为中国畅通无阻的统一货币。后续各个朝代除了脑洞大开的新莽之外，货币形制都沿用秦半两的内方外圆。直到清末，汉代的五铢钱仍在流通中可以使用。

古代中国的黄金和白银作为贵重金属一般都是作为财富储藏手段，而较少进入流通，史书上多见于皇帝的赏赐。宋朝因为缺少铜钱，所以用银绢来发放官俸和军饷，白银开始进入流通支付。公元1005年，宋辽缔结澶渊之盟，北宋支付给辽国的岁币为10万两白银²。西班牙人征服南美之后，美洲的白银被欧洲人大量用来购买中国的茶叶，丝绸和陶瓷。这种白银逆差一直延续到鸦片战争以后，也催生了欧洲的金银本位制。

在古代中国，货币的价值是由其材质自身决定的，因此官方和民间都可以铸造货币。这也是为什么历朝历代铸造的铜钱到清末仍然可以在流通中使用的原因。金属在流通中出现磨损的程度要小于其他材质，价值相对稳定，因而成为各国铸币的主要材料。和中国采用铜币相似，罗马帝国早期用铜块作为货币。在获得稳定的金银矿供应之后开始用金币和银币作为货币。中世纪欧洲采用的金币和银币体系基本上继承自东罗马帝国（拜占庭）。不论古代中国还是古罗马，货币都随着国力的起落而不断升值或贬值。具体来说，就是官方铸造的金属货币中金、银、铜的含量增加或下降。

近代史上贸易结算采用的通用货币也是金属货币，譬如西班牙比索银币（Spanish Dollar）和美元银币（the United States Trade Dollar）。1750年以后，欧洲因为对华贸易的逆差导致白银短缺，不得不发行银行券来作为日常交易结算中介。这些银行券能够和私人银行或国立银行兑换相应的金属货币。类似地，太平天国战争期间，中国的宁波钱庄业者因为缺乏日常结算所需的铜钱，而发明了转账和同业结算的机制。在这种情况，纸币或账户的记账单位仍然是代表一定标准重量的金属货币。

02从金银本位制到信用货币

1844年英国银行宪章法案确立了金本位制。英格兰银行发行的纸币和黄金挂钩，成为法定货币。金本位制陆续被世界各国所采用，但中国依然坚持以白银作为货币的系统。在金本位制下，英镑等同于黄金，成为各国储备资产和贸易结算工具。纸币的运输和转账显然要比金属货币交易要更有效率。

由于法规的限定，纸币的发行受到黄金储备的限制，所以货币供应量天花板的问题并没有解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各国陆续退出了金本位制。根本的原因是在金本位制下，各国无法进行通过竞争性贬值来维持贸易顺差。二战后建立的布雷顿森林体制依然延续了金本位制的部分思想。

在美国总统尼克松于1971年宣布美元与黄金脱钩之前，国际货币体系是稳定的。35美元的价值等同于1盎司黄金。各国货币的币值也通过与美元挂钩而间接与黄金锁定。货币之间的汇率由黄金比例来确定。汇率的稳定降低了国际贸易风险，极大地推动了二战以后世界经济的发展。这一体系的崩溃主要原因可能源于日本和德国崛起后对美国的巨额贸易顺差。美国的黄金储备因为贸易逆差而不断流失，最后导致尼克松政府宣布停止履行外国政府或央行可以美元向美国兑换黄金的义务。从此以后，国际货币体系进入浮动汇率时代。黄金的美元价格也一路攀升至1900美元之高，反衬了过去半个世纪美元的贬值幅度。

在黄金退出流通货币的行列之后，如果没有美元作为储备货币，那么N个不同国家的货币对应的汇率也有N（N-1）/2个。美元的强势存在确实对国际贸易的顺利进行有很大帮助。但是美元本身币值的波动也会导致国际经济的潮汐效应。弱势美元会导致国际市场流动性过分宽裕，进而抬高资产价格；而强势美元则会导致资金回流美国，可能导致发展中国家资产价格泡沫破裂。

遗憾的是，英镑，欧元和日元都无法对美元的霸主地位产生威胁。尽管中国国力处于不断上升阶段，但国际化进程中的人民币在国际贸易结算中的采用比例仍暂时处于五大货币的最末一位。

金本位词频变化

资料来源：Google Ngram

03为什么纸币一直在贬值？

工业革命之前人类社会的经济增长速度缓慢，因而缓慢开采的金属矿藏能在一定程度上满足经济交易的需求。但工业革命之后一直到现在，人类的经济体量以几何级数在快速增长，黄金白银已经不能满足贸易的需求。

举个例子，2022年2月中国经济的货币供应量M2的规模为244万亿元，哪怕是最小口径的流通中的货币（M0）规模也有9.7万亿元。同期中国央行的黄金储备不到2000吨（6264万盎司），换算成人民币价值不到8000亿元。而2021年中国GDP总量高达114万亿元。要维持如此庞大经济流量，中国支付体系每个季度的结算金额都超过1600万亿元。如果不是用纸币而是用黄金作为流通货币，中国肯定处于钱荒状态。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同时也是中国货币供应量超高速增长的阶段。

如果细心观察人民银行或美联储的负债表，我们会发现央行的资产为外汇储备和黄金储备，而流通中的货币则是央行的负债。通俗地说，央行发行的M0是有外汇储备资产和黄金储备作为兑换支持的。然而和金本位时代的银行券或美元不同，我们是无法拿着人民币找央行兑换黄金的。央行并非先有了储备资产再发行货币，而是创造了货币之后将它转让给商业银行，换来了资产。现在的人民币和美元都属于债务货币，不可兑换为实物。在这种货币发行规则下，只要法律允许，央行可以无限制地扩充自己的资产负债表，或者说滥发货币。

中国从宋朝以后就有官府滥发纸币（银票、钱引和宝钞）来采购民间物资的先例。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政府为了应对军费开支而滥发法币造成了恶性通货膨胀。1936年底法币发行总量仅为12亿元，到了1945年8月抗战胜利时则暴增至5569亿元，1948年底则达到惊人的660万亿元。货币滥发导致物价飞涨几十万倍。背后的根本原因是抗战前法币属于银本位体制，发行量受准备金的限制。而抗战导致国民党取消了准备金限制，将法币变成现代纯粹的信用货币。在没有发行限制的背景下，法币很快就变成冥币一样的废纸。

世界上多数国家的信用货币在退出金银本位制之后都处于温和贬值的进程中。这对于经济发展是有利的。物价的缓慢上涨既能缓慢推动消费，也能使得企业欠银行的债务慢慢贬值。而通缩则是另外一种体验。因为预期未来物价会下跌，消费者倾向于减少当期消费。企业欠银行的债务尽管名义金额不变，但由于物价下跌导致其购买力上升，实际的债务负担会增加。所以尽管直觉上民众不喜欢物价上涨，央行仍然会控制货币供应量，以保持一定的通货膨胀速度。

另一方面，央行也无法容忍高通胀。以美国为例，50%民众拥有的社会财富比例不到3%。不同于富裕阶层大量投资股票和实物资产，贫民的资产主要是现金。高通胀背景下，股票和实物资产的价格也会随之增长，但现金却会急剧贬值。因此高通胀是对贫民财富的掠夺，会加剧贫富差距分化，不利于社会稳定。过去二十年中，美联储为应对网络泡沫破裂，次贷危机和新冠疫情，一次又一次扩大资产负债表。尽管这种货币超发确实稳住了美国经济，但美国贫富差距也回到了历史巅峰。因此，即便全球新冠疫情尚未退去，美联储不得不加息打压通胀。长期来看，如果没有发生新一轮工业革命，美元的贬值和美国社会的分裂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题目。

无储备资产的信用货币购买力取决于民众对政府的信任，而信任则来自政治的稳定和经济的增长。如果将美国政府视为一家企业，我们可以发现过去二十年内这家企业年年亏损，且不断扩大。美国人弥补财政赤字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发行新的债务。因为美联储对美元的发行量控制得很好，美国经济相比其他发达国家要更加稳定，因此美国国债仍然得到世界投资者的青睐。这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投资者对于美国实力的信任。如果未来美国的政治、经济和科技地位为中国所取代，美元的价值将大打折扣。在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不发生大变动的前提下，人民币长期对美元升值是一个当然的趋势。

听了我叨叨这么久，你现在还换美元吗？

文章注解：

¹《思考：快与慢》，丹尼尔·卡尼曼著，中信出版社2012年7月出版。

² 按照不同的估算方法，北宋的年财政收入在5000万-1亿两白银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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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欧阳良宜

图：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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