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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基大师的判教思想

2017-12-18 廖明活 佛教古籍

提要

  “判教”是指对内容和风格多样的佛典和佛理,加以界别和会通的工作。判教风气是在东晋末年,随着多样品类的佛典和佛理纷纷传入汉土,而开始形成,并在南北朝时期迅速开展,成为当时中国佛教思想界的主要课题。在隋唐时代,不同的佛教学派(如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等)都各自建立自身的一套判教学说,其目的除了在“界别”和“会通”外,更且是要通过辨别各类佛典出现时序的先后、以及判定各门佛理层次的本末,以突出本派所根据的佛典和所宣扬的佛理之殊胜。

  窥基(632~682)为法相学派的代表人物,法相学派是由玄奘创立,而窥基为玄奘的高弟,著述等身,当中不少论及判教问题。本文以窥基的论议为根据,通过分析窥基所提出的主要判教分类,说明法相学统的判教思想的特色。



“判教”是指对内容和风格多样的佛典和佛理,加以界别和会通的工作。判教风气是在东晋末年,随着多样品类的佛典和佛理纷纷传入汉土,而开始形成,并在南北朝时期迅速开展,成为当时中国佛教思想界的主要课题。在隋唐时代,不同的佛教学派(如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等)都各自建立自身的一套判教学说,其目的除了在“界别”和“会通”外,更且是要通过辨别各类佛典出现时序的先后,以及判定各门佛理层次的本末,以突出本派所根据的佛典和所宣扬的佛理之殊胜。本文以窥基(632~682)的论议为中心,申述法相学派的判教思想。


法相学派是由玄奘(约602~664)创立。玄奘游学印度十余年,期间受业戒贤(529~645)门下,接受护法一系的瑜伽行教说;对印度瑜伽行诸后学对其祖师世亲之教说各有不同解说的情形,与及对瑜伽行和中观这两大印度大乘学派互相攻讦的状况,有亲身体会;回国后锐意宣扬护法一系的瑜伽行教旨,并极力为瑜伽行的教学观点抗辩,斥责中观教说为偏着于空,有违佛教之中道立场。窥基乃玄奘最得意门生,著述等身,现存者便有近三十种之多。又玄奘毕生精力放在西行求法和翻译工作上,没有具规模的理论著作传世;(注1)由是窥基的作品,便成为研究法相宗学理的最重要参考文献。在判教学说方面,窥基的著作涉及判教问题者颇众,当中以《法苑义林章》、《法华玄赞》和《说无垢称经疏》的讨论较详细。(注2)《法苑义林章》自瑜伽行的观点,对印度和中国各主要佛教观念和课题,作出全盘论述和检讨,最能反映窥基的思想立场;当中第一〈总辨诸教〉一章的论说,多跟判教问题有关。《法华玄赞》和《说无垢称经疏》分别为《法华经》和



1据说玄奘在印度求法期间,曾著《会中论》三千颂、《制恶见论》一千六百颂等,现均不存;其现存着作具规模者仅有《大唐西域记》一种,记述其西行求法途中所见所闻,并非讲述义理的作品。



2《续藏经》(香港:香港影印续藏经委员会,1967年)


第76册收入名为《成唯识论料简》(亦名《成唯识论开发》)作品一种,下题为“大慈恩寺沙门基撰”,对判教问题有详细申论。不过据近人考证,此书当非窥基所撰。


详参结城令闻:〈《成唯识论开发》之研究〉,《东方学报》(东京)第3册(1932年)。



《维摩经》的注释,它们在说示《法华经》和《维摩经》在佛陀教学里的位置时,用到判教方法。以下以《法苑义林章》为主要根据,辅以《法华玄赞》,《说无垢称经疏》与及其他相关资料,对窥基的判教思想,作出全面析述。


窥基对前人判教分类的评述《法苑义林章》启始的〈总辨诸教〉一章共分五门,其中第二〈时利差别〉一门对佛陀教说展现的时序作出界别,第三〈诠宗各异〉一门对佛教内外各宗派所持教旨作出界别,其所做的正是判教的工作。又这两门启始举出前人在这两方面所提出的一些主张,包括“一时教”、“顿渐二教”、“五时教”、“四宗”等说法,对它们一一作出评述。现试分述其要。


(一)一时教:


《法苑义林章》记载“一时教”的说法如下:


后魏有菩提流支法师,此名觉爱,唯立一时教:佛得自在,都不起心有说不说;但众生有感,于一切时,谓说一切法。譬如天乐随众生念,出种种声;亦如末尼,随意所求,雨种种宝。《花严经》云:“如来一语中,演出无边契经海。”(注3)《维摩经》云:“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或有恐怖或欢喜,或生厌离或断疑。”(注4)故无一教定顿定渐。又《无量经义》言:我得道来四十余年,常说诸法不生不灭,不去不来,无此无彼,无得无失,一相无相。但由众生悟解不同,得诸果异。(注5)《法华经》亦言:一雨普润,三草二木



3六十卷《华严经》卷2〈卢舍那佛品〉第二,《大正藏》卷9,页405下。


4《说无垢称经》卷1〈序品〉第一,《大正藏》卷14,页558下。


5参见《无量义经》〈说法品〉第二,《大正藏》卷9,页386上。



生长不同。(注6)《优婆塞经》言:三兽渡河,浅深成别。(注7)故知诸教但总一时,无二,三等。(注8)


根据以上记载,“一时教”的主唱者为北魏的菩提流支。菩提流支为中国瑜伽行教学创始阶段的重要人物。他于六世纪初年,译出世亲的《十地经论》和《唯识二十论》,把瑜伽行思想介绍来中国,导至地论学统的形成。古书每述及菩提流支的判教理论,当中最常提到的,要为“一音说”(注9)而上引窥基记载所谓“一时教”,当即是“一音说”。据窥基记载所述,菩提流支的“一时教”说法是以《华严经》、《维摩经》、《无量义经》、《法华经》和《优婆塞戒经》里有关“一音”、“一雨”等观念的话为依据,认为佛陀以其大自在力量,于一切时中,演说一切教法,而叫不同根机的众生各随其不同需要,得不同益处。言下之意,是佛陀的教法本来没有分殊,分殊为众生根机方面的事情。又既然佛陀是于一切时演说一切法,那么便没有在不同时段讲说不同教法的情形;由是所有跟时序有关的佛法分类,例如顿渐分类,二时分类,三时分类等,便都是有违实情。


《法苑义林章》对“一时教”这说法有如下批评:


一时教者,若废事谈理,及在一会有大小机,可如所说。若唯被大如《胜经》,或但被小如《遗教经》,。。。如斯等教,义类甚多。或有诸经全分、多分大小教异,言唯一时,深为猛浪。岂无一会顿发


6参见《妙法莲华经》卷三〈药草喻品〉第五,《大正藏》卷9,页19中。


7参见《优婆塞戒经》卷一〈菩提品〉第五,《大正藏》卷24,页1038中。


8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7上中。


9例如净影寺慧远(523~592)的《大乘义章》卷1记:“又菩提流支宣说如来一音以报万机,大小并陈,不可以彼顿、渐而别。”(《大正藏》卷44,页465上中)又法藏(643~712)的“五教章”卷1记菩提流支“依《维摩经》等,立一音教。谓一切圣教皆是一音,一味,一雨等,但以众生根行不同,随机异解,遂有多种。


如克其本,唯是如来一圆音教。”(《大正藏》卷45,页480中)。


三乘之心,及无渐入大乘者也?(注10)


窥基首先表示要是纯自实“理”角度看,菩提流支的“一时教”说法是可以接受,但没有说明其可以接受的理由。观窥基在《法华玄赞》同样引用了菩提流支所举出《华严经》、《维摩经》、《无量寿经》、《法华经》和《优婆塞戒经》内有关“一音”,“一雨”等观念的话,接着说:“故知诸教本无差别,由机不同,遂分大小、顿渐之教”,(注11)可知窥基跟菩提流支一样,认为佛陀的教法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其教相上的差别是源自受教众生根机的不同;而这大约便是他所认可“一时教”说法那“理”的方面。窥基对“一时教”说法不满的地方,是它未能兼从“事”相角度,观见佛法在教相上所有的时序差别。在上引的批评中,窥基指出佛陀于不同经会讲说不同佛经,而这些佛经中有些是唯教大乘人,有些是唯教小乘人,有些是各部分所教人殊异。


总之,佛陀应机之“事”因时而异,以“一时”观念笼统概括,拒绝进一步作出界别,这便失诸疏略。最后,窥基针对菩提流支否定顿、渐分类的作法,强调佛陀的教法有顿时、渐时的不同。


(二)顿渐二教


窥基在批评菩提流支的“一时教”主张时,肯认有渐、顿两种教法的分别;惟他对前人有关这分别的解说,颇有不满。《法苑义林章》便记及两种“顿渐二教”的解说,逐一指出它们不足之处。窥基没有具体指出第一种解说是何人所提出,只泛说它为“古来大德”所立:


又古来大德,立有顿、渐二教:为诸菩萨大根大茎,说《花严》、《楞伽》、《大云》、《法鼓》、《胜》等经,一会之中,说二谛理尽,名之为“顿”。


大不由小起,故名为“顿”。始从佛树,终至双林,从浅至深,渐次说法:因果、三归、五戒、十善等法,三乘有教《阿___


10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7下。


11卷一,《大正藏》卷34,页657中。


含》等经,《维摩》、《思益》、《大品》空教,《法花》一乘,《涅槃》等说常住佛性,皆是渐教。会通三乘,大由小起,名为渐教。(注12)


依这解说,“顿教”的教授对象为大根器的菩萨,其教授内容为纯粹大乘性质,其教授程序为直接陈示,不历阶次,其代表经典为《华严经》、《楞伽经》、《大云经》、《法鼓经》、《华严经》、《胜经》等。渐教的教授对象则遍通声闻、缘觉、菩萨三乘人,其教授内容则兼具大、小二乘性质,其教授程序则为从浅至深,循序渐进。又在渐进的历程中,是首先讲因果、三归、五戒、十善等粗浅学说;次而讲《阿含经》,说三乘有教;次而讲《维摩经》、《思益经》和《大品般若经》,说三乘空教;次而讲《法华经》,说一乘教;最后讲《涅槃经》等,说常住佛性等深妙教说。窥基对上述的解说,有如下意见:


第二、古德说有顿、渐(二教),理虽可然,定判诸经为顿、渐者,义即难解。只如《华严经》中〈入法界品〉,五百声闻在于会坐,列名叹德。……(注13)《楞伽经》中亦列声闻,在于会坐。(注14)


《法鼓经》中说穷子喻。(注15)……《胜经》说三种意生身一乘之义,(注16)《摄大乘》云引摄一类不定性。(注17)故非为顿教。《花严》等经未必从首至末,皆是为被大根行说,并名为“顿”。定说五时所说之经为渐教者,后当叙非。(注18)



12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7中。


13参见六十卷《华严经》卷44,〈入法界品〉第34,《大正藏》卷9,页676下。


14参见《入楞伽经》卷1,〈请佛品〉第一,《大正藏》卷16,页514下。


15参见《大法鼓经》卷下,《大正藏》卷9,页297中下。


16参见《胜经》〈一乘章〉第五,《大正藏》卷12,页220上。


17参见《摄大乘论本》卷下,《大正藏》卷31,页151中。


18《法苑义林章》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7下248上。



窥基表示这解说基本上符合实理,可以接受;只是对他把某经定然判属某教,不以为然。在“顿教”方面,他指出佛陀讲说《华严经入法界品》和《楞伽经》时,均有声闻在座;又《法鼓经》以贫穷儿子譬喻声闻人,表示他们亦是佛的儿子,当加摄取;《胜经》有〈一乘章〉,内中讲及声闻、辟支佛、菩萨的意生身,而《摄大乘论》以为这类讲法有诱引摄取不定性声闻的作用。凡此,可见这解说定判为顿教的佛经,皆教化声闻,并非纯然为教化菩萨的顿教。至于这解说定判某些佛经属于“渐教”某阶段这方面,窥基表示留待评述“五时”分类时,方作检讨。


窥基在论述古来大德所讲的顿,渐二教分类后,继而述及菩提流支所讲“二时教”;而这其实是对顿、渐界别的另一种解说,为菩提流支所提出:


又菩提流支法师亦立二时教。《楞伽经》说渐、顿者,(注19)莫问声闻、菩萨,皆渐次修行,从浅至深,名为“渐”也。“顿”者,如来能一时顿说一切法,名之为“顿”。(注20)


合观这里所述菩提流支的“二时教”和上文所述菩提流支的“一时教”,可见菩提流支在本于“一时教”的观点,反对佛陀的教说顿、渐之不同的同时,又根据《楞伽经》,对顿、渐这分别作出另一种解说。他以为佛陀于“一时说一切法”(即“一时教”),这即是“顿教”。而众生在接受佛陀的教法后,须自浅入深,渐次修习,这即是“渐教”。窥基对菩提流支这解说,有如下批评:


第三、又菩提流支法师,依《楞伽经》立顿、渐二教者,此亦不然。彼经以佛能顿说法,以说为“顿”;以三乘人渐次修学,名之为“渐”。以行为“渐”,非约教时,亦不可取。(注21)



19参见《入楞伽经》卷2,〈集一切佛法品〉第三,《大正藏》卷16,页525上中。


20《法苑义林章》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7中。


21同上注,页248上。



窥基指出菩提流支所讲“渐教”,是关乎修学者的行为,非关乎佛陀的教法;亦即是说其所讲的顿、渐分别,并非一种判教的分别,对界别和会通佛说没有帮助。故窥基以为它是“不可取”。


(三)五时教


《法苑义林章》记载“五时教”的说法颇详:


晋时有隐士刘,立五时教。……


第一时者,佛初成道,为提谓、波利等五百贾人,但说三归、五戒、十善世间因果教,即《提谓》等五戒本行经是,未有出世善根器故。


第二时者,佛成道竟三七日外,十二年中,唯说三乘有行之教,未为说空,即《阿含》等小乘经是。


第三时者,佛成道竟三十年中,说彼三乘同行空教,即《维摩》、《思益》、《大品》等经是。


第四时者,佛成道竟四十年中,说有一乘,犹未分明演说佛性常住实有,尚说无常佛,显一乘佛果,以为真实,即《法花经》是。……


第五时者,谓双林中,说诸众生悉有佛性常住佛教,即《涅槃经》、《大悲经》等是。(注22)


引文谓“五时教”分类为刘的主张。刘(438~495)


为宋、齐时代的居士,其现存作品〈无量义经序〉,约时序把佛说界别为“七阶”。(注23)比较引文所出的“五时”和〈无量义经序〉所出的“七阶”,可见两者的纲领相若。(注24)又依引文所述,“五时教”是指佛陀一生说法的五个时段,它们各有独特教旨和代表经典:(1)第一时:这是佛陀最初成道之时段。在这时段,佛陀为提谓、波利等



22同上注,页247中下。


23参见《大正藏》卷9,页383中下。


24“七阶”乃是把“五时”中的第二时一开为三,从而达至。



五百商人,讲授《提谓波利经》,演述三归、五戒、十善等世间因果法门。


(2)第二时:这是佛陀成道后第三个七日至第十二年之时段。在这时段,佛陀讲授《阿含》等小乘经,演述三乘有教。


(3)第三时:这是佛陀成道后十二年至三十年之时段。在这时段,佛陀讲授《维摩》、《思益》、《大品般若》第经,演述三乘空教。


(4)第四时:这是佛陀成道后三十年至四十年之时段。在这时段,佛陀讲授《法华经》,演述一乘教。又在这时段,佛陀还未分明说示佛性常住实有的道理,其谈及的佛仍然是无常。


(5)第五时:这是佛陀在双林入灭的时段。在这时段,佛陀讲授《涅槃》、《大悲》等经,演述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和佛陀常住这些道理。


窥基对上述“五时教”分类的意见是:“此虽可尔,既无经论诚文说之,未可依信”,(注25)认为它虽然可以说得通,但因不见诸经论,故不足信。窥基又引述菩提流支对这分类的斥破,以前二时为例,列举一系列反证,显示其提出的判别没有经典据:


刘立五时者,今者且依菩提流支法师,斥破是义不然。《提谓经》说五百价人将受五戒,先忏悔彼五逆、十恶、谤法等罪,得四大本净、五阴本净、六尘本净、吾我本净。时提谓等得不起法忍。(注26)…


…提谓长者灭三界苦,得不起法忍,即是初地,或等八地。又《普曜经》第二七日,提谓等五百价人施佛蜜,佛与授记:“汝于来世,当得作佛,名曰齐成。”(注27)云何但言第一时中世间教也?……



25《法苑义林章》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7下。


26《提谓经》当是指《提谓波利经》。据近人考证,此经为北魏时代的中国佛教信徒所撰,为一本伪经。全经现今己散失,唯古书屡征引其文,敦煌遗简亦保存其部分章节,通过辑佚,可窥见其大貌。以上窥基所引述此经的话,参见牧田谛亮《疑经研究》(京都: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1976年)所收录的敦煌残本,页189190。


27《普曜经》卷7〈商人奉品〉第二十二,《大正藏》卷3,页527上。“齐成”于《大次第二时十二年中唯说有教者,觉爱(案:即菩提流支)破云:是亦不尔。成道五年说《大般若》,正明实相;又第七年为八菩萨说《般舟三昧经》,正明众生五蕴本空;又第九年说《掘摩罗经》,第十年中说《如来藏经》,皆明涅槃佛性深理……又成道竟第二七日,说《十地经》,云何乃言十二年内唯说有教,不说大乘?……



今依古说,略破初二,自余三时,广如菩提流支法师别传所破。(注28)


在第一时方面,引文指出被判属第一时的《提谓波利经》,述及提谓等听闻本经的教说,“灭三界苦,得不起法忍”,这显示提谓证得成佛十地阶位中的第一地或第八地。又《普曜经》记佛陀于成道后第二七日,授记提谓于未来世成佛。


凡此,都可见第一时所演说者,非仅叫人往生人天的世间因果法门,亦包括叫人成佛的大乘法门。在第二时方面,引文举出一些通途公认为佛陀在成道最初十二年所说的经典,包括《大品般若经》、《般舟三昧经》、《央掘摩罗经》、《如来藏经》和《十地经》,指出这些经典演述实相、性空、佛性、十地等大乘教理,因此不能说第二时唯说小乘有教。


(四)四宗


以上窥基所评述的诸判教说法,涉及佛陀说法的时序,《法苑义林章》:把它们纳入〈时利差别〉一门,加以评论。至于以下“四宗”的说法,则于〈诠宗各异〉一门述及:


然古大德,总立四宗:一、立性宗,《杂心》等是;二、破性宗,《成实》等是;三、破相宗,《中》《百》等是;四、显实宗,《涅槃》等是。今即不尔,……(注29)



28《法苑义林章》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8上中。


29同上注,页249下。



《说无垢称经疏》对这“四宗”分类有更详细记述:


此方先德,依现所有经论义旨,总立四宗:一、立性宗:成立三科法皆有体,萨婆多部是。《迦延》、《杂心》、《婆沙》之类。


二、破性宗:诸法有相,都无实性。破前立性,《成实论》是。


三、破相宗:非但性空,诸法相状亦非实有。《般若》等经,《中》,《百》等是。


四、显实宗:明一切法真实道理,随其所应,有空有有。《涅槃》、《花严》、《楞伽》等是。(注30)


归纳这两节记述,“四宗”为见诸经论之自下至上四门教旨:


(1)立性宗:这是一切有部(“萨婆多部”)的主张,认为五蕴、十二入、十八界这“三科”法数,皆有实体。其说见于《发智论》,《杂心论》,《婆沙论》等一切有部著作。


(2)破性宗:此宗主张所有存在,包括三科法数在内,都没有实性,只有表相。此说见于《成实论》。


(3)破相宗:此宗主张万法非但实性是空,其表相亦非实有。此说见于诸《般若经》和《中论》、《百论》等中观著作。


(4)显实宗:此宗显示就真实道理观,万法既有“空”的一面,亦有“有”的一面。此说见于《涅槃经》、《华严经》、《法华经》等。


两节记述均没有提及此分类的主唱者。从其他现存资料所见,此分类流行于地论学统南道一系,(注31)此系的重要人物如慧光(468~537),大衍法师和



30卷一,《大正藏》卷38,页998中。


31地论学统是在六世纪初年,由于菩提流支和勒那摩提译出《十地经论》,由是形成。据史书记载,菩提流支和勒那摩提二人意见不合;前者的弟子道宠,在通往洛阳的北道,弘扬流支之教;后者的弟子慧光(468~537),在通往洛阳的南道,弘扬摩提之学;由是地论学分为南、北二系。



净影寺慧远(523~592),均曾先后提出类似的说法。(注32)


窥基在《法苑义林章》表示他不采用“四宗”分类,但并没有说明原因。《说无垢称经疏》则有以下一段话,道出了“四宗”分类之不足之处:


若其经论唯有尔,许可定四宗。只如旧《阿含经》云:舍利弗入涅槃时,无色界天泪下,如春细雨。(注33)大众部经,何宗所摄?《梵网六十二见经》并《舍利弗阿毗昙》,正量部教。《三弥帝论》,上座部论。如是等经论,并非四宗,何得唯言总有四宗?(注34)


这段话举出小乘的大众部、正量部、上座部之一些经论,指出它们不能判归“四宗”中任何一宗。可见窥基不满“四宗”分类的地方,是它不够全面,未能涵摄所有佛典。


上述窥基对前人判教分类的评述,反映了窥基在判教问题上的一些见解:


(1)从窥基对“一时教”说法的评述,可见他认为佛法于“理”方面是统一的,于“事”方面则有分殊;而判教的目的,乃在辨别和解释“事”方面的诸分殊。


(2)从窥基对“顿渐二教”分类的评述,可见他认可佛说有顿、渐之不同,却又反对把某些佛典定判为顿或渐。


(3)从窥基对“五时”分类的评述,可见窥基在据“时”判教方面,重视经典根据。


(4)从窥基对“四宗”分类的评述,可见窥基在依“宗”判教方面,重视涵盖面的周普。



32有关慧光、大衍法师和净影寺慧远的“四宗”说法,参阅廖明活:〈地论师、摄论师的判教学说〉,《中华佛学学报》第7期(1994年),页135136、143146。


33参见《增一阿含经》卷18,〈四意断品〉第二十六第九经,《大正藏》卷2,页640下。


34卷一,《大正藏》卷38,页998中。



还有值得一提的地方,是上述窥基表示不接受的那些判教说法,大部分都是跟地论学统有关,如“一时教”、“顿渐二教”的第二种解说、以及“四宗”均是;这显示窥基对代表初期中国瑜伽行教学的地论学统,是采取批判态度。不过从窥基斥破“五时”分类,一是以地论师菩提流支的说话为准,又可见他对地论学统的言论,并非一味排斥,也有加以袭取地方。


三时分类和顿渐二教


《法苑义林章》〈时利差别〉一门在批评前人的“一时教”、“顿渐二教”、“五时”等判教主张后,举出“三时”说法,为依时序分判佛法的正义。“三时”观念出自《解深密经》。《解深密经》为最早期的瑜伽行经典,经内提及佛陀于三时中三转法轮:


世尊初于一时,在婆罗斯仙人堕处施鹿林中,惟为发趣声闻乘者,以四谛相,转正法轮。……而于彼时所转法轮,有上有容,是未了义,是诸诤论安足处所。


世尊在昔第二时中,惟为发趣修大乘者,依一切法皆无自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以隐密相,转正法轮。……而于彼时所转法轮,亦是上有所容受,犹未了义,是诸诤论安足处所。


世尊于今第三时中,普为发趣一切乘者,依一切法皆无自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无自性性,以显了相,转正法轮。……于今世尊所转法轮,无上无容,是真了义,非诸诤论安足处所。(注35)


这经文把佛陀说法过程划分为三个时段:


(1)第一时:佛陀首先在鹿野苑,特别向修小乘法者,讲解四谛的道理。这时期的教学并非究极圆满,会引起诤论。


(2)第二时:佛陀继而特别向修大乘法者,以隐密方式,讲解万法皆无自




35卷二,〈无自性相品〉第五,《大正藏》卷16,页697上中。




性,没有生灭,本来寂静,跟涅槃无异的道理。这时期的教学非究极圆满,会引起诤论。


(3)第三时:佛陀继而普遍向修一切乘者,以显了方式,讲解万法皆无自性,没有生灭,本来寂静,跟涅槃无异的道理。这时期的教学为究极圆满,不会导至诤论。


《法苑义林章》在申述其“三时”说法前,举出上引《解深密经》一节话,明显是要显示其主张是有经典为凭。此外,书内还举出《金光明经》之“转”、“照”、“持”三种法轮观念,(注36)以及大乘《涅槃经》的明医乳药譬喻,(注37)为其主张的证明。(注38)《说无垢称经疏》在陈述“三时”分类的文据时,有以下一节关于《金光明经》之三种法轮观念的话:


即是《金光明经》中说转、照、持三种法轮。世尊初说三乘同行四谛有教,名“转法轮”。以十二行相,独得“转”名。第二时说大乘独行空理之教。照破有故,名“照法轮”。第三时说遣所执空,存二性有。


三乘之人,皆可修持,名“持法轮”。(注39)


值得注意是《金光明经》原经文只列举转、照、持三种法轮,并没有申明其内容;因此上引文对这三种法轮的说明,当别有所本。观跟窥基同时的



36参见《合部金光明经》卷2〈业障灭品〉第5,《大正藏》卷16,页368中。


37参见北本《涅槃经》卷2〈寿命品〉第一,《大正藏》卷12,页378中下。这譬喻说有庸医不辨别疾病起因,一律教人服用乳药,以至国民多有病患。后有良医指出乳药毒害甚多,叫人一律停止服用;改而依病源授药,使所有病人痊愈。最后良医表明其实乳药可以是毒药,也可以是甘露,端视乎所要对治病患的性质,故有应服用之时,亦有不应服用之时。窥基以为这譬喻“初令皆服乳,次教总断乳,后教有应服有不应服者”,其所表义跟上引《解深密经》一节话相同,显示渐教但有“三时”,而非“一时”或“五时”。



38《法苑义林章》引述以上三种经为证明的话,参见卷1,《大正藏》卷45,页248中249上。


39卷一,《大正藏》卷38,页998下。



法藏(643~712)所作的《五教章》,记及玄奘依《解深密经》和《金光明经》等,界别佛说为转、照、持三种法轮、当中所述玄奘对这三种法轮的解说,跟上引文所出者吻合;(注40)如是上引文的说明,很可能是得自玄奘。据这说明,三种法轮是表佛陀先后三个时段的教法:


(1)转法轮:这是指初时的教法,以“四谛”为中心主题。这教法停留于“有”的层面,为三乘人所共同习行。


(2)照法轮:这是指次时的教法,以“空”为中心主题,而“空”具有破解“有”的执见的作用。这教法为大乘人所单独习行。


(3)持法轮:这是指后时的教法,它一方面讲“遍计所执性”为“空”,另方面讲“依他起”和“圆成实”二性为“有”。这教法是三乘人均能够习行。


窥基的“三时”分类,是以上述《解深密经》的“三时”和玄奘的“三种法轮”说法为基础,略加整理和润色,从而达至。


除了《法苑义林章》外,窥基其他不少著作都有阐述这分类,当中以《成唯识论述记》以下的解说最简明和条理,故这里采用之为例:


如来设教,随机所宜;机有三品不同,教遂三时亦异。


诸异生类无明所盲,起造惑业,迷执有我,于生死海沦没无依。故大悲尊初成佛已,仙人鹿苑转四谛轮,说《阿笈摩》,除我有执,令小根渐登圣位。


彼闻四谛,虽断我愚,而于诸法迷执实有。世尊为除彼法有执,次于鹫岭说诸法空,所谓《摩诃般若经》等,令中根品舍小趣大。



40《五教章》卷一记述玄奘的“三法轮”说如下:依大唐三藏玄奘法师,依《解深密经》、《金光明经》及《瑜伽论》,立三种教,即三法轮是也:一名“转法轮”:谓于初时鹿野园中,转四谛法轮,即小乘法。


二名“照法轮”:谓于中时,于大乘内密意,说言诸法空等。


三名“持法轮”:谓于后时,于大乘中显了意,说三性及真如不空理等。(《大正藏》卷45,页481上)



彼闻世尊密义意趣,说无破有,便拨二谛,性相皆空为无上理。由斯二圣互执有、空,迷谬竞兴,未契中道。如来为除此空、有执,于第三时演了义教,《解深密》等会,说一切法唯有识等。心外法无,破初有执;非无内识,遣执皆空;离有、无边,正处中道。(注41)


引文首先解释“三时”分别所以出现,是由于众生根机有三品不同,需要佛陀于先后三个时段,教以不同义理,为之适应。引文继而分述每一时教学的来意和特点:


(1)第一时:佛陀于成道之始,见众生妄执有我,以至多造惑业,生死轮回不断,于是在鹿野苑,演说《阿含经》,以四谛教义,对治有我之执见。这时的教学能叫下品根器众生渐入圣道。


(2)第二时:众生得闻四谛之说后,虽不再内执我为实有,仍外执诸法为实有。佛陀于是在灵鹫山,演说《大般若经》等,以法空教义,对治其法有之执见。这时的教学能叫中品根器的众生舍弃小乘法,趣入大乘道。


(3)第三时:众生得闻佛陀法空之说,不理解佛陀说空破有的密意,以至执取法空之义为无上正理,未能契悟中道。佛陀有见及此,遂于第三时演说《解深密经》等,说示万法唯识的道理,指出心外之法皆为心识所变,非是实有,以破除初时之有执;又指出内识并非不存在,非是实无,以排遣后时的空执;而舍离有和空这两边,也便是处于中道。


把上述窥基所说的“三时”,跟前述《解深密经》所说的“三时”和玄奘所说的“三种法轮”比较,从三者的基本纲领相若,(例如三者同为表佛陀说法自前至后、自浅至深的三个时段,三者所述每一时段各有不同教学对象和特点等),可见它们之间的紧密关系。不过三者也有一些重要不同之处,其中最值得注意者有:


(1)《解深密经》所说“三时”和玄奘所说“三种法轮”的教学对象(前




41卷一,《大正藏》卷43,页229下。




者为“修小乘法者”、“修大乘法者”、“修一切乘者”,后者为“三乘人”和“大乘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明确;而窥基则称“三时”之教学对象为“三品根机”,其阐述又清楚显示其所谓“三品根机”,并非三组根机上、中、下不同的众生,而是相同众生在接受佛陀教化过程中其知解自下至中、自中至上的三重转变。又窥基的阐述把“三时”教学的前浅后深,说为是对应这知解自下至上的升进,这使“三时”分类在《解深密经》里原有的应机涵义,更形突出。


(2)《解深密经》所述的第二、第三两时,在教学内容方面并没有不同(同是讲说“一切法皆无自性性,无生无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槃”),其不同在于教学方法上前者为“隐密”,后者为“显了”。玄奘和窥基分别以讲说法空和讲说瑜伽行学派所述的观念(玄奘举出三性观念,窥基举出唯识中道观念),为第二、第三时段教学的特点所在;其所述的第二、第三两时的不同地方,主要是在教学内容。又玄奘和窥基高举瑜伽行教学最重视的“唯识”,“三性”等观念,为佛陀说法最后一时所开示的究极教说,比起《解深密经》的析述,更清楚表现出推尊瑜伽行思想的意图。


谈到窥基“三时”分类所流露的学派意识,有两点值得一提:


[1]众所周知,自六世纪以来,印度瑜伽行和中观这两大大乘思想派别之间的论争日形激烈,当时瑜伽行学者经常抨击中观学者偏着于空,而以自身的唯识教说不着空有二边、能体现佛教的中道精神自豪。


窥基依循此习,在其著作中一再批评中观学者误解龙树之意,以至生起空见;(注42)并每以能契会中道,为瑜伽行的唯识教义的优点。(注43)


上出引文



42例如窥基在《杂集论述记》卷1提及龙树“采集大乘遗相空教,造《中论》等,究畅真宗”;而众生不了解其用意,以至“复起空见。”(《续藏经》第74册,页302后下)


43例如窥基在《成唯识论述记》卷7阐述唯识教义时说:“无心外法,故除增益边;有虚妄心等,故离损减边……唯识义成,契会中道,无偏执故。”(《大正藏》卷43,页488上)。



在状述第三时教学时,对玄奘在状述第三“持法轮”时所标举的不偏取“有”和“空”的教旨,作出进一步铺陈;指出佛陀所以在第三时讲演唯识的道理,是鉴于有些众生不了解他所以在第二时提出法空之说,无非是要破斥法有之见,以至执着法空之教,视之为至高无上真理;又表示唯识教理有叫人“离有、无边,正处中道”的作用;明显是在借助“三时”分类,鼓吹瑜伽行一方的观点。


[2]《成唯识论述记》在上引一节文字状述“三时”后,继而举出一系列经论,表示它们为《成唯识论》所引用,来说明唯识等教义,可见它们所教授的,要为佛陀在第三时所阐发的中道意旨。其文如下:


又今此《成唯识论》爰引六经,所谓《华严经》、《深密》、《如来出现功德庄严》、《阿达磨》、《楞伽》、《厚严》,十一部论:《瑜伽》、《显扬》、《庄严》、《集量》、《摄论》、《十地》、《分别瑜伽》、《观所缘缘》、《二十唯识》、《辨中边》、《集论》等为证,理明唯识、三性、十地因果行位了相大乘,故知第三时中道之教也。(注44)


这里所列举的六种经(《华严经》、《解深密经》、《如来出现功德庄严经》、《大乘阿达磨经》、《楞伽经》、《厚严经》)和十一种论(《瑜伽师地论》、《显扬圣教论》、《大乘庄严经论》、《集量论》、《摄大乘论》、《十地经论》、《分别瑜伽论》、《观所缘缘论》、《唯识二十论》、《辩中边论》、《阿达磨集论》),都是瑜伽行学统最重视的典籍,而窥基声称它们所要发明的,即是第三时教那最究极的中道主旨,其目的显然是要强调它们的重要性和正统性。


《法苑义林章》在分述佛陀所设的“三时”教学后,有以下一节话,把“三时”说为是对佛陀的渐、顿两种教门中的“渐教”一门的分析:


约理及机,渐入道者,大由小起,乃有三时诸教前后,《解深密经》说唯识是也。若非渐次而入道者,大不由小,即无三时诸教前后;


44卷一,《大正藏》卷43,229下230中。


约其多分,即初成道《花严》等中说唯心是。多分顿(及)渐,无别教门,随一会中所应益故。《花严》说有声闻在会,……《法花经》中〈分别功德品〉言佛说〈如来寿量品〉时,有八世界微尘数众生发菩提心。(注45)……故知《法花》亦被顿悟,《花严》亦有渐悟之人。……若据众生机器及理,可有顿、渐之教,然不同于古说;若不约机理,定判一经为顿为渐时增减者,顿、渐不成。(注46)


从这节话看,窥基接受前人把佛陀的教法分为顿、渐两门的做法。要注意是窥基在这里讲顿、渐的界别,一再强调其应机方面的意义,说:“若据众生机器及理,可有顿、渐之教”,把顿、渐两种教门的出现,归因于依机授理之需要;又说:“约理及机,渐入道者,大由小起,乃有三时诸教前后,……若非渐次而入道者,大不由小,即无三时诸教前后”


,表示渐教三时的分立,乃为了对应那些根机次等、需要从小乘教渐次进入大乘教的众生;在教授那些根机上等,不用渐次入道的众生时,佛陀的教说并没有前小乘、后大乘的阶次。正因为窥基认为顿、渐二教的界别的主要根据在应机,因此他认为二教在内容方面可以是相通。他举出《解深密经》和《华严经》为例,指出前者为渐教第三时的经典,后者则主要(“多分”)是顿教性质,而前者讲说“唯识”,后者讲说“唯心”,主旨没有分别;由是可知“多分顿(及)


渐,无别教门,随一会中所应益故”,顿、渐二教的教学内容可以是“无别”,其为顿为渐,端视乎其所对“应”授“益”对象的根机。又基于同一原因,窥基认为同一佛经可以同时判属顿教和渐教。他举出《华严经》和《法华经》为例,指出前者虽因为主要是教化上等根机的菩萨,而是“多分顿”,但其听众中亦包括声闻这些次等根机的众生;而后者虽因为主要是教化次等根机声闻,而被常途判属“渐教”,但其听众中亦有上等根机的发菩提心众生。今顿、渐二教的界别既主要是基于所应机的不同,则《华严经》和《法华经》就其同时对应两种根机,可以说是兼具“顿教”和“渐教”的特点。



45参见《妙法莲华经》卷5〈分别功德品〉第十七,《大正藏》卷9,页44上。


46卷一,《大正藏》卷45,页249中。



异宗、自主二门分类和八宗分类


窥基在《法苑义林章》除了设〈时利差别〉一门,按说示时序,对佛陀的教法作出“三时”和“顿渐”的界别外,又设〈诠宗各异〉一门,分“自立”和“异宗”两方面,对佛教内外各宗派所宣扬的教旨,作出分判。(注47)所谓“自主”和“异宗”,顾名思义,乃是分别指“自”身所“主”张的和跟自身所主张的殊“异”的“宗”义。窥基又进而把“异宗”划分为“外道”和“小乘”两类。于“外道”


一类,他袭取《瑜伽师地论》和《显扬圣教论》这两种瑜伽行典籍的分析,(注48)列举了十六种在印度广泛流行,而为佛教所反对的教说。于“小乘”一类,他一是以玄奘翻译的《异部宗轮论》为据,(注49)把传统所说的小乘佛教二十部派,归纳为十一宗,并举出这些宗的一些独特教义。至于“自主”方面,窥基亦作出划分,界别之为“边主”


和“中主”两类。所谓“边主”,顾名思义,是表示其“主”张偏向一“边”,跟佛陀所发扬的中道精神不吻合。窥基这样状述“边主”的宗义:


列边主者,谓清辨等,朋辅龙猛、《般若经》意,说诸法空。……乃至有为、无为二法,约胜义谛体虽是空,世俗可有。……此由所说胜义谛中皆唯空,故名为“边主”。(注50)


窥基这里举出清辨(约480~570)的教学为“边主”的代表;而众所周知,清辨乃是中观学派的自立论宗(Svaatantrika)一系的创立人;由是窥基心目中的“边主”,要为是中观思想。根据窥基,清辨以《般若经》和龙树的



47参见同上注,页249下251上。


48参见《瑜伽师地论》卷6和卷7〈有寻有伺等三地之三和四〉,《大正藏》卷30,页303下313上;《显扬圣教论》卷9〈摄净品第二之五〉,《大正藏》卷31,页521中531上。


49参见《异部宗轮论》,《大正藏》卷49,页15中17中。


50《法苑义林章》卷一,《大正藏》卷45,页250下251上。



教旨为根据,主张一切法,无论是有为或是无为,虽然依世俗层面看可以说是“有”,就胜义层面观则原来是“空”。


由于其教说“唯”以“空”为真实义,有所偏尚,故形容之为“边”。至于“中主”,窥基有以下一节话:


列中主者,谓天亲等辅从慈氏、《深密》等经,依真俗谛说一切法有空不空。……此即建立三性唯识,我法境空,真俗识有,非空非有中道义立。即以所明说一切法非空非有中道之义,以为宗也。(注51)


窥基这里举出世亲的教学,为“中主”的代表,其所说的“中主”,明显是指瑜伽行思想。窥基指出世亲依《解深密经》和弥勒的教旨,建立三性和唯识的教义,就“我”和“法”两种境为心识活动所变现,是遍计我执的对象,说它们是“空”;就“真”和“俗”两种识分别为依他起和圆成实的实然存在,说它们是“有”。由于其教说兼具“有”和“空”两面,既不偏取有的一边(“非有”),亦不偏取空的一边(“非空”),能体现佛说的中道精神,故名之为“中主”。


上述《法苑义林章》以“异宗”和“自主”两门为总纲的判教体系,包括了对印度各非佛教教派、小乘各部派、与及大乘两大思想派别这三大教学潮流的判别,其涵盖面不可谓不广阔。只是《法苑义林章》申述这体系时,把大部分篇幅用在状述前两潮流,而其所言完全是袭取《瑜伽师地论》和《异部宗轮论》的成说,由是给人了无新意的印象。这体系最值得注意地方,是其所流露的强烈学派意识:例如它把小乘部派的教说归入“异宗”一门,跟外道的教说并列,清楚显示出排抑小乘的意向;又在“自主”一门界别“边主”


和“中主”,以前者指谓中观教说,以后者指谓瑜伽行教说,显然是要突出后者的优越性。


关于对不同宗派宗义的界别,窥基除了在《法苑义林章》提出“异宗”、


51同上注,页251上。


“自主”两门分类外,又在其他著作提出“八宗”分类。当中以《说无垢称经疏》所述最详:


以理据宗,宗乃有八:一、我法俱有宗:谓犊子部等。彼说我、法二种俱有,立三聚法:一有为聚、二无为聚、三非二聚;前二聚法,第三聚我。又立五德藏:一过去、二未来、三现在、四无为、五不可说。此(第五)


即是我,不可说是有为无为故。


二、有法无我宗:谓萨婆多等。彼说诸法二种所摄:一名、二色;或四所摄:去、来、今、及无为法;或五所摄:一心、二心所、三色、四不相应、五无为。故一切法皆悉实有。


三、法无去来宗:谓大众部等,说有现在及无为法,过去、未来体用无故。


四、现通假实宗:谓说假部等。彼说无去(世)、来世。现在世中诸法,在蕴可实,在界、处假,随应诸法假实不定。《成实论》等、经部别师,亦即此类。


五、俗妄真实宗:谓说出世部等。世俗皆假,以虚妄故;出世法实,非虚妄故。


六、诸法但名宗:谓一说部。一切我、法,唯有假名,都无体故。


七、胜义皆空宗:谓清辨等,明说空经,以为了义。


说一切法,世俗可有,胜义皆空。


八、应理圆实宗:谓护法等,弘扬《花严》、《深密》等经。虽说二谛,随其所应,具有空理,圆妙无阙,实殊胜故。(注52)


窥基在《大乘百法明门论解》把这八宗区别为“唯小乘”、“通于大小乘”、“唯大乘”三组,并举出更多持前三种宗义的小乘部派:


52卷一,《大正藏》卷38,页999上中。


总一代圣教,浅深为次,分而为八:一、我法俱有宗:此宗摄二十部五部之义,谓犊子部、法上部、贤胄部、正量部、密林山部。或亦取经部根本一分之义。


二、法有我无宗:摄三部全,谓一切有部、雪山部、多闻部。更兼化地部末计一分之义。


三、法无去来宗:摄七部全,谓大众部、鸡胤部、制多山部、西山住部、北山住部、法藏部、饮光部。兼取化地部根本一分之义。


四、现通假实宗:摄说假部全,末经部一分之义。此上四宗,唯为小乘。


五、俗妄真实宗:即说出世部。


六、诸法但名宗:即一说部。此二通于大、小乘。


七、胜义俱空宗。


八、应理圆实宗。


后二唯大。(注53)


总括以上两节引文所述,“八宗”为自浅至深的八门宗义。


当中前四门纯粹是小乘性质,它们分别为:(1)我法俱有宗:这主要是犊子部、法上部、贤胄部、正量部、密林山部这五小乘部派的立场。这些部派以“三聚法”和“五德藏”为实有;而“三聚法”中的“有为”、“无为”二聚、与及“五德藏”中的“过去”、“现在”、“未来”、“无为”四德藏。乃是外在的“法”;“三聚法”中的“非有为非无为”一聚法、与及“五德藏”中的“不可说”一德藏,乃是指内在的“我”;因此说犊子部等是以“我法俱有”为“宗”义。


(2)有法无我宗:这主要是一切有部、雪山部、多闻部这三小乘部派的立场。这些部派主张一切“法”皆是实有,而它们把一切法或划分为名、


53卷上,《大正藏》卷44,页46下。


色两类,或划分为过去、现今、未来、无为四类,或划分为心、心所、色、不相应行、无为五类、当中都没有“我”一类法。因此说一切有部等是以“有法无我”为“宗义”。


(3)法无去来宗:这主要是大众部、鸡胤部、制多山部、西山住部、北山住部、法藏部、饮光部这七小乘部派的立场。这些部派主张在一切法中,唯现在法和无为法为实有,过“去”法和未“来”法的体和用均“无”有,因此说它们是以“法无去来”为“宗义”。


(4)现通假实宗:这主要是说假部的立场。说假部主张不但过去法和未来法是无有,在现在法中,亦唯五蕴可说是真“实”,十二处和十八界都是虚“假”,因此说它是以“现通假实”为“宗”义。


第五、六两门宗义是兼通小乘和大乘,它们分别为:(5)俗妄真实宗:这是说出世部的立场。说出世部主张所有世“俗”法,包括五蕴在内,都是虚“妄”的假有,唯有出世间法是“真实”,因此说它是以“俗妄真实”为“宗”义。


(6)诸法但名宗:这是一说部的立场。一说部主张一切存在,包括“我”和所有层面的“法”,都是没有实体,“但”是假“名”,因此说它是以“诸法但名”为“宗”义。


第七、八两门宗义纯粹是大乘性质,它们是:(7)胜义俱空宗:这是清辨等中观论师的立场。这些论师以演说空义的佛典为据,主张一切法依世俗层面看可以说是有,就“胜义”层面观则皆是“空”,因此说他们是以“胜义俱空”为“宗”义。


(8)应理圆实宗:这是护法等瑜伽行论师的立场。这些论师立说以《解深密经》、《华严经》等为根据,其相“应”的道“理”兼具备有和空两方面,“圆”妙无阙,真“实”殊胜,故称美其“宗”义为“应理圆实”。


上述的“八宗”分类,要远比前述的“异宗、自主”两门分类为简要;它没有旁涉非佛教教派的主张,而其述小乘部派的宗义,又作出大刀阔斧简化,摄十一宗为六宗,而每宗只举出其最具代表性的一义。再加上其分类准则前后一贯,都是以教义为主,教派为辅,清楚明了,由是受到后人


重视,跟“三时”分类同被视为法相宗判教教理的核心。“八宗”分类还有另外一处跟“异宗、自主”两门分类不同的地方,是值得注意者,乃是它没有把小乘教说一律排拒为“异宗”;并于界别八宗时,立“通于大小乘”一组,亦即肯认一些小乘部派的宗义,有跟大乘教学相通之处。不过若论其整体的旨要,“八宗”分类自下至上区别出八门佛教宗义,以诸小乘部派教理为前六门,以中观学派的教理为第七门,以瑜伽行教理为最上的第八门,其目的明显是要强调瑜伽行学说的殊胜,这点则跟“异宗、自主”两门分类是完全一致的。


结论


本文首先检视窥基对前人判教主张的批评,继而逐一阐述窥基著作里最常见的判教分类,包括“三时”、“顿渐二教”、“异宗、自主”二门、和“八宗”。整体观,窥基的判教学说包括两方面:对佛陀教说的分判和对佛教诸学派宗义的分判。在对佛陀教说分判方面,窥基不满意前人在这方面的说法或太偏重求同(如菩提流支的“一时”说),或太偏重表异(如古德的“顿渐二教”说把诸佛经定然判属顿、渐两类),或没有经说为凭(如刘的“五时”说)。针对这些缺失,窥基以《解深密经》为根据,设立“三时”的界别,显示佛陀不同时段的教说教相上的殊异;又总合三时之教为“渐教”,指出“渐教”跟“顿教”的内容是相通,同一佛经可同时判归顿、渐两类,从而显示佛陀不同方式的教说作用上的通同。在对佛教诸学派的宗义分判方面,窥基不满意前人在这方面的分类不周遍;而针对此不足,他提出“异宗、自主”二门和“八宗”的界别,对佛教小、大二乘、以至诸非佛教教派的教学主旨,作出全盘检讨。又比起其对佛陀教说的判别,其对佛教诸学派的宗义的判别较注重突出殊异一面,表现了确立瑜伽行学派为一尊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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