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陈凯歌，理想主义的半部大师

文 | 京利

编辑 | 美龄

第十二届亚洲电影大奖近日公布了入围名单，最佳导演竞争激烈，除了张艾嘉、许鞍华两位强势女导演，堪称“老炮”级别的导演陈凯歌、冯小刚将同场PK。奖项最终花落谁家并不重要，影片票房基本可以说明一切：《妖猫传》票房5亿，已经是陈凯歌的最高纪录；而《芳华》的14亿票房也是冯小刚导演执导生涯中票房最高的作品，同时也创造了中国电影史上文艺片的最高票房纪录。 

《妖猫传》

陈凯歌的作品不多，33年来只有16部作品面世，“作品的诞生意味着作者的死亡”，对他来说尤为如此。《霸王别姬》为他赢得过最大的盛赞，《无极》令他承受过最汹涌的诋毁。每每陈凯歌携作品归来，公众内心还是抱有一重期待，但却始终不是第二部《霸王别姬》，当然，这份恨铁不成钢里也涵盖了《妖猫传》。 

《妖猫传》，前半部精彩绝伦，再次让我们看到曾闪耀在陈凯歌身上那种炙热。但编剧王蕙玲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压住陈凯歌的强烈表达欲，后半段故事开始走向薄弱。一如从前，半部好戏，十分可惜……

陈凯歌出身于艺术家庭，其父是著名导演陈怀皑，母亲是名高级编剧。和当时的大多数文化人一样，他的父亲在文革中受到批斗。陈凯歌本人也在上完初一后，就与广大青年学生一道，豪情壮志地奔赴农村，到云南的西双版纳景洪县当了知青。

陈凯歌在多年以后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起过那段往事。其中，关于砍树的一件小事让人感触颇多：16岁时，他在云南无边无际的森林中的一大片林子里砍树，组织要求他们一定要把树砍完，他们一看林子就傻眼了，最后他们还是完成了砍树的任务。看着长满了老茧的手，他说他心里生发了两种感受，一是骄傲，有成就感，二是痛苦。这痛苦不是劳累后身体的疼痛，而是他问自己有什么权力把这些树砍了？他说当时云南的好多树流出来的汁液是红色的。这样看来，他的痛苦来源于他对自己毁灭生命的负罪感，是对自己行为的悔痛。从这件他多年以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小事中，我们看到的是对生命充满热爱和敬意的，深具人文精神的陈凯歌。后来他的创作历程，也印证了他这种对生命敬畏、悲悯的人文精神，这从《黄土地》《孩子王》《边走边唱》等电影出可以明显的读解出来。

1976年，陈凯歌在知青的返城大潮中回到了阔别七年之久的北京，在北影洗印厂当起了工人。1978年，陈凯歌参加了文革后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一届招生考试，从此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学习电影导演。1982年，陈凯歌电影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

上世纪80年代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这批年轻导演，就是中国导演中最辉煌的第五代导演。在中国电影的发展史上，第五代导演一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同为第五代导演的翘楚者，张艺谋、陈凯歌、冯小刚总是被人拿来比较，张艺谋也罢，陈凯歌也好，冯小刚也罢，他们都生于60年代，成长于特殊时期，他们的电影都镌刻着时代伤痕。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其实本质上是一个人：他们从各自的背景与时代里走出，以各自擅长的表达崛起、留下印记，然后在割裂般的时代巨变中迷失，继而不能自已。

但他们又绝不相同，摄影师出身的张艺谋，在色彩的把握与大场面调控上，国内无人能及；陈凯歌的电影充满了对历史与命运的思考，以哲学与历史的题材为主，思辨性较强；冯小刚更擅长那种平铺直叙，带有一点直白的幽默。现在冯小刚开始拍《我不是潘金莲》《芳华》这些他真正喜欢而且有表达欲的电影了，而陈凯歌其实一直没有改变，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艺术与美”。

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熟知陈凯歌“建筑师”的名号。拍一部片，建一座城，成为陈凯歌的个人特色。《霸王别姬》后在北影基地留下五条街道，拍《风月》的片场后来被扩建成为上海车墩基地，《荆轲刺秦王》建造了横店秦王宫，为《赵氏孤儿》重建的春秋战国城。再加上为《妖猫传》在襄阳花了六年时间建造的唐长安，小半个中国的影视基地，或多或少都是在陈凯歌的影片中出现、扩张，后来更有无数的电影、电视剧在这些地方拍摄。

文人气质，是陈凯歌在第五代导演中最为独特的特征。而这一特征，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他的所有影片中。

陈凯歌导演的处女作《黄土地》，被誉为中国第五代导演的开篇之作，以从未有过的独特视角讲述了一名少女为追求婚姻自由不惜铤而走险东渡黄河，却在风急浪高中香消玉殒。

《黄土地》时期的导演陈凯歌和摄影张艺谋

当年，《黄土地》曾因题材敏感而面临夭折，采风归来的陈凯歌心急如焚，好在前辈郭宝昌的面授机宜，陈凯歌凭一腔慷慨陈词让前来听取汇报的领导潸然泪下。于是，就有了后来一行9人，一辆面包车，35万经费，背负电影厂老同志的质疑和不满，拍出了纵使岁月也无法磨灭的华美之作。

两年后，为拍摄电影《孩子王》，陈凯歌来到了他当年插队的云南。这次，影片的主创只有四个人：导演陈凯歌、摄影师顾长卫、录音师陶经还有主角谢园。那时候，大家唯一关心的事是如何拍出一部无可挑剔的好电影，四人争论得面红耳赤是家常便饭。 

1987年陈凯歌拍摄《孩子王》，掌机的是顾长卫

《孩子王》也正式开启了陈凯歌的戛纳之旅，又经过随后的《边走边唱》的持续预热，最终凭借《霸王别姬》登上个人艺术巅峰。

《霸王别姬》凭借其大气而感人的叙事，精美的史诗般的制作为中国电影赢得了世界电影的尊重。除了电影对命运抗争的思考和对人性的关怀之外，整部电影画面唯美，有着史诗一般的恢弘叙事和民族文化内涵，镜头细节处充满着陈凯歌式神秘东方美学。 

《霸王别姬》先后获得第6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提名、第4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以及国际影评人协会奖等多项电影奖项。兼具史诗格局与文化内涵的《霸王别姬》代表了华语电影的最高艺术成就，也成为了一代电影符号。

《霸王别姬》片场编剧芦苇与张国荣合影

没人想到，《霸王别姬》竟成绝唱。当然，不仅仅是陈凯歌，对于华语电影的其他任何导演、编剧也同样如是。《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说：“那时候我坠入幻境，觉得我们终于起步了。可我没想到，那就是我们这一代的终点。” 

其后的《荆轲刺秦王》获得了第52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提名等多项奖项，影片拍出了史诗气质的悲剧，华丽而不浮夸。但因为《霸王别姬》的成功，公众对陈凯歌多了一重期待，希望下一部电影能超越前作，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很多人对影片演员的选择和塑造，对情节的复杂晦涩，对表演的夸张和戏剧化提出了尖锐的批评。

陈凯歌拍摄《荆轲刺秦王》现场

《荆轲刺秦王》

2000年，李安《卧虎藏龙》获得成功，第五代导演受到了巨大刺激。面对种种挑战，年近50的陈凯歌推出了国内首部奇幻题材大片《无极》，结果口碑大大扑街，票房虽是年度冠军，却只有1.8亿。

他反省过自己，“我拍《黄土地》时32岁，一路顺利，40岁得了金棕榈，不知不觉跟普通人一样起了贪嗔痴念的心。人最怕生妄念，妄念一起，什么事都坏了。”

三年后，后来被誉为“半部经典”的《梅兰芳》上映，王朔评价，“这片前1/2，不比《霸王别姬》差”，往后则呈下滑趋势，内容并不丰富，感情也趋于单调。面对前半部的紧锣密鼓与急管繁弦，大众无法原谅后半部的欲言又止和顾左右而言他。 

《梅兰芳》发布会

2010年，《赵氏孤儿》横空出世，依然只有半部，好的部分节奏紧凑扣人心弦，不好的部分则又落入了不知所谓的套路。很多情节的处理，在《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看来，“充满了剧情缺陷，结束的时候，他不是按照情节剧的要求写，他走偏了。”

赵氏孤儿

当年拍《霸王别姬》的时候，陈凯歌本来也想参与剧本，但编剧芦苇说：“我写剧本，你不要插手，否则就找别人”，陈凯歌本来就有些看不上李碧华这个故事，说它是二流小说，就没插手，也正是因为他的这次“示弱”，让《霸王别姬》没有出现那种“表达大于叙事”的问题。

但在《霸王别姬》之后，就没什么编剧能震住他了，几乎每部作品的剧本，他都要深度参与，热衷于在影像的文本里表达出各种理想主义的隐喻和反思，这种强烈的艺术表达欲望让整部电影变得分裂，《梅兰芳》《赵氏孤儿》《妖猫传》都是如此，前一半感觉分分钟就是神作了，后一半突然就变得不知所云了。

当艺术性追求和故事性通俗发生矛盾时，大部分导演都会选择牺牲艺术性来完成一个好故事。但陈凯歌似乎倾向于牺牲通俗性，任性地完成自己的艺术表达。

和陈凯歌合作过电影《风月》的王安忆曾经说过，“陈凯歌是个贪婪的人，他要的东西太多了。我不知道他让电影承担这样重大的负荷对头不对头，但我预感到，他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陈凯歌和小儿子小儿子陈飞宇

有影评人说，陈凯歌是一位气吞山河的导演，是一位有着洞察、重述中国人文化密码野心的导演。或者正是因为这种过于理想主义的野心和贪婪，让陈凯歌的影片始终逃不过叙事支撑不起宏大主题，有概念无内容的怪圈。即便一度伟大如陈凯歌，最终也和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人终究是无法战胜自己。

2009年《建国大业》，陈凯歌饰演军阀冯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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