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观念论的三重完成
谢林、费希特与黑格尔的未成文学说
沃尔夫冈·扬克
清心 | 译注
Wolfgang Janke:
Die Dreifache Vollendung des DeutschenIdealismus. Schelling, Hegel und Fichtes ungeschriebene Lehre. Rodopi B.V., Amsterdam-New York, NY 2009.
注:
1. 沃尔夫冈·扬克(1928-2019),科隆大学哲学教授,曾任国际费希特学会主席。除本书外,主要著作有:《费希特:存在与反思》(1970),《历史辩证法》(1977),《生存哲学》(1982),《费希特的1805年知识学》(1999),《有死者之福》(2002)。2. 本文系节译本,黑体、段落间省略号均为译者所加。3. 译文仅供参考
目录(节选)
导论:导向问题域
第一章:发掘德国观念论三重完成的事实
第一节:在虚无主义的阴影中恢复理性科学:阐明一项不合时宜的任务
第二节:检查哲学史的成见:“从费希特经过谢林到黑格尔”
第三节:题外话:海德格尔对德国观念论发展的看法
第四节:素描谢林反黑格尔的完成资格
第五节:注意费希特结束哲学科学领域一切争执的宣告
第六节:展望费希特“未成文学说”的问题域
第二章:竞争性的思想道路:费希特-谢林-黑格尔——一种传记式方法
第一节:对谢林与费希特之间成长性竞争的证明
第二节:费希特-谢林通信(1802年1月15日的告别信)中差异点的恶化
第三节:对费希特与黑格尔之间失败对话的提示
第四节:回忆谢林与黑格尔之间精神性手足之情的瓦解
第五节:接近敌对异化的真正根据
第二部分:黑格尔
第一章:作为体系的理性科学的完成?先行追问
第一节:黑格尔对科学和体系的结合:一个完成前提的重复
第二节:二构的体系还是三构的百科全书?一种先行追问
第二章:通往绝对知识的道路:一种对照式概观
第一节:绝对知识的理解中的经验之路
第二节:对绝对知识作为充满活力的在己-循环的怀疑
第三节:展望黑格尔与费希特关于导向绝对知识立场之通路的对峙
第三章:本体-神-学之开端的问题化
第一节:作为本体-神-学的逻辑学之附属物的重复
第二节:存在逻辑学之开端的通路:“变易是第一个具体的思想”
第三节:对开端逻辑学的保留:一个问题概要
第四章:对理念逻辑学的终结功能和中介功能的追问
第一节:逻辑学最终结果的重复:绝对理念
第二节:对最自由的人格化诸神的恢复
第三节:重新追问黑格尔从理念逻辑学向实在哲学过渡的征兆
第五章:真理的道路与本质:准备走向矛盾
第一节:黑格尔的真理之路
第二节:思辨逻辑高度上的真理概念
第六章:矛盾中的黑格尔
第一节:黑格尔对非中介的、不健全的、空虚的和不完全的观念论的暴露
第二节:对黑格尔与应当原则相对的多面矛盾的突出
第三节:分析黑格尔存在逻辑学中作为费希特批判的应当(Sollen)和界限(Schranke)
第四节:展望费希特对矛盾的应然-翻转(Soll-Umkehr)的辩护
从费希特到黑格尔的辩证发展之路如今已被视作哲学史上的死胡同。同时,谢林和费希特晚期哲学的大量手稿构成了兴趣的中心,这种基本上有所改善的研究情况使(德国观念论的)传统进展模式被当成死胡同而撇在一边,它无疑没有提出德国观念论三重完成的问题。但为此首先要检查一下黑格尔本人在其体系合理性及其历史延续中开创的三重性解释(triplizitäre Ausdeutung)。
毕竟,德国观念论的历史乃是通往绝对精神完满真理的辩证进程这一观点,是由黑格尔的模式主导的。依此费希特的知识学的论题就变得可敬了,它在一种扬弃着矛盾的综合中超越了谢林自然哲学的反论题。在黑格尔1801年的《差异论文》中可以找到对这种诱人的三重性的标准素描。在体系牵涉的著作的分裂性争执中,这种三重性不应该只是尽可能相分离地与费希特和谢林有关,它还提出了一个体系概念,在这一概念中,费希特的先验哲学和谢林的自然哲学被全面废除了。
对此,黑格尔对费希特体系的阐述指出:费希特全部知识学,即理论和实践哲学的基础以建立我=我的最高原则开始,系统完成了康德的理性科学及其不完备的范畴逻辑学。尽管费希特的原则现在说出了一个绝对自我,但在一种单纯主观的主客体统一中它处于这一公式之下:即绝对自我=全体。但是,通过与基本原则的无条件对立面相结合,非我就受到了完全由自身所设立的自我的限制,它将克服实践理性之努力的无限使命,因此“体系所指向的最高的综合乃是一种应当(Sollen)。我等于我将自身转变为自我同样应当作为自我而存在(sein);体系的结果并不会回到它的开端。”(TWA 2,68)。此后黑格尔反对费希特权威的最锋利的武器就是对应当的批判,它有着康德的理性批判在形式上的系统性和内容上的独立性。单纯的应当向来无法满全绝对者,而开端的根据也不能由终结来提供。费希特立场的三重缺陷——单纯主观的主客体统一,自我=全体的片面的基本公式,从体系上看无法完成的自我应当=全体的最后结果——要求一种对立立场的出现,即谢林的自然哲学。这种哲学把先验哲学作为独断论的尝试而加以反对,它从客观的东西推出主观的东西,从自然的等级序列中推导出作为最高潜能(höchste Potenz)的精神。这在通往全体真理的道路上是不可避免的。也就是说,必须不仅指出活动、生命、自由和理性本身就应该是真正现实的东西,而且也要反过来指出真正现实的东西以活动、生命、自由和理性作为根据。费希特用公式化的语言表述的自我=全体的基本等式包括什么内容,自然哲学全体=自我的基本等式也包括同样的内容。的确,哲学意识不能停留在它对作为全体与绝对的真理的全体性真理的追求当中;因为谢林的反论题也是片面和没有圆满完成的。在与先验主体性的对抗中,它上升为客观的东西,即作为客观物之总和的自然,上升为解释存在、知识和真理的根据。自然哲学家的原则是客观的主客体统一。现在对应的是新时期哲学精神的要求,它不再满足于二元论,而是要通过对立方法的统一来充实全体,尽管不单单是从一物到另一物的增补,而是在一和全(Hen kai Pan)的口号下循着斯宾诺莎的踪迹,向绝对者提升。黑格尔的《差异论文》指出了一种基于绝对观念论和谢林同一性体系的漠不相干的主客体统一之上的完成形态。在主体性与客体性、精神与自然绝对漠不相干的立场上,片面的、极端相反的原则就由于被统一于绝对之中而被消灭了。这样一来,从主观观念论经过客观观念论走向绝对观念论的进展显然就成了同一性走向总体性(Totalität)的自身构造。尽管黑格尔明确称赞谢林的同一性思想是对这一进展计划的完成,但从一些证据可以看出,黑格尔想要超越谢林所奠定的基础。谢林所依据的是绝对(das Absolute)、哲学家的上帝、理念与实在未加区分的漠不相干性以及现实世界表面上分成等级的、量上的分异(Differenzierung)。与此相反,黑格尔在《差异论文》中提出了另一种绝对观念论的基本公式,一种在自身中包含着否定性、对立和非同一的同一性。黑格尔著名的基本公式是:“但绝对本身因而就是同一与非同一的同一:对立与一体性存在同时包含在内”(TWA 2,96)。这里指出了理性科学在精神的完满同一性中的辩证完成。“原初的同一性[……]必须把两方面统一在对自身在完成了的客观总体中成为绝对的直观之中”(TWA 2,122)。五年后,黑格尔在其《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自信地给出了自己对绝对观念论的基本规定。与此同时,谢林的实在与理念的漠不相干性原则,即完成了的同一性体系的根据和基底,被黑格尔视作谢林所恐惧的那种不满足的空虚,所有牛在其中都是黑色的那个黑夜。而在《逻辑学》的结构中,全体和真理表现为绝对,即在自身集聚的理念中的所有存在的、本质的和概念的规定,它在向他物的转变(Anderswerden),在自然和意义世界的自由决定着的自我释放(Sich-Entlassen)中持存于自身之旁,能够使自己提升为主观、客观和绝对精神,并在三重性的巨大迂回中返回自己的开端。此外,黑格尔精神历史的、运用辩证方法的体系结构还推出了哲学史逻辑性的逐步提升,并将作为全体的真理的奠基和形成纳入自己的目标。黑格尔的哲学史解释来自他对本体神学逻辑学的条理进展的洞见,这修改了哲学史的外观。对于“健康的人类知性”和我们的自然意识而言,哲学史被规定为一种世界观的累积,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适合自己的建议。因此绝望地研究哲学至多会导向怀疑主义。这或许是普遍的观点: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历史上没有哪种著名的哲学能够提供我们时代的现代科学、数学技术和政治经济学所能理解的持久的真理,费希特怪诞的知识学和谢林不真实的知识学更是如此。从这样的绝望中释放出了黑格尔辩证法充满精神的全景。于是历史上各种卓越的哲学体系就把存在的逻辑规定的不同层面塑造成为通往绝对理念之路上的神的各种形而上学规定;因为它们通过根据和基底与目标的最具体的同一而在巴门尼德独特的、抽象的存在观念中实现了各种开端的系统完成。哲学史也开始从最初和最抽象的理性体系辩证地臻于更丰富、更具体的境地。它的各个阶段相当于本体论从无规定-无中介的存在直到绝对理念王国的进展。更早的、更贫困的、更片面的体系在后面的阶段被扬弃(否定-保存-提升)。此外,它们被驳倒就如同没有被驳倒。当它们的原则被否定的时候,它们被驳倒了;而由于它们的基本观念和基本原理被证明为其完满的基本理念的环节,因此就没有被驳倒。所以哲学史与过去之物和完结之物无涉,而与永恒之物和全然当下之物有关。它借助黑格尔庄严的话语所塑造的并非一条人类迷思的画廊,而是一座诸神形象的殿宇。通往真正哲学之路上的英雄人物要数费希特和谢林,前者扬弃了康德的理性批判,后者系统扩充了斯宾诺莎关于一和全的思想。他们二人没有传播任何意见(Meinungen),而是要求知识在一种唯一的和完成了的理性体系形态中把真理呈供出来。然而,根据黑格尔的判断,费希特和谢林的体系并不包含在它们的差别中。尽管它们都包含一种真正的思辨倾向,但都没有渗透到那完美的、具体的同一性之中。它们作为通往完成了的绝对精神体系的进展中的环节而被扬弃,并被提升到更高的地方。因此黑格尔断言,新哲学的任务要分成三个辩证的步骤来完成。而哲学史的书写一直以来都跟随着这种充满精神的构建。黑格尔的《逻辑学》将彻底与西方传统相适应的概念与其实在相一致的真理放入了对理性的认识当中。但它在绝对知识的高度上赋予了理性自我认识之内的概念与实在的符合一种新特点。真理是绝对理念的思想与其自身本质现实性的一致。“理性认识真理,其中真理是概念与实存的一致,但理性的规定正是这种作为对物之本质的规定的思想。”(Logik für die Mittelklasse, 1809§33; TWA 4,85)。现在对应性理论如何能够进入思辨逻辑的辖域内?显然,超脱了形式逻辑辖域并超越了理性批判的先验逻辑的真理学说被委派给一种思辨的、“客观的”逻辑学。通过这种方法,真理对矛盾原理和同一性原理的单纯否定标准的检验才能深入我思的综合统一的先验原则,直至深入到绝对主客体同一的源头。这种思想深度在杂志文章《信仰与知识》(Glaubenund Wissen)中已经所有预示了。精神一直提升到绝对者的高度,即作为认识着的知识对象和意识的统一的各个层面,贯彻了《精神现象学》。它是关于在其显现中的不同真理的学说。这敞开了黑格尔在其逻辑学,尤其是第三部分概念逻辑学中奠定和展开的理念的真理王国。
现在,《信仰与知识》这篇1802年与谢林一起发表的论文突出了对康德先验逻辑之真理的理解,它在一种新的根据和基底之上是纲领性的:作为绝对的本源综合统一的真正自我。众所周知,康德将对纯粹的先天知性概念与时空的纯粹直观形式中的被给予的感性杂多之一致的追问以全新的和独特的方式确立为对先验判断之真理的根本追问:先天综合判断是如何可能的?这个问题通过建立我思作为本源的综合的同一性的独特统一而得到了解决。但黑格尔和谢林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主观与客观的绝对同一的。真理的根据其实是一种无条件者,这种无条件者乃是绝对者的别名。因此,绝对者乃是最先将作为思维主体的自我与不同种类的杂多分离开来的本源综合。倾向于这一点的结论是:“因此康德就在真理中解决了他对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追问。它是通过不同东西的本源的绝对同一而成为可能的,但首先……它本身在其中乃是无条件者”(TWA 2,307)。在涉及这一解释的几行字之间可以看出一个向通往真理之本质与根据的道路的转折。真理的首要原则不是先验统觉的有条件的我性(Ichheit),而是理念与实在无条件的同一。真理的根据和确定性的根据不再是cogitome cogitare、我思、绝对主体的本原行动(Tathandlung),而是理性理念的绝对性。它在于一种广泛的批判。康德虽然彻底把无条件者作为原则和真理的根据,但没能坚持下来,而且必须放弃他二元论的预先设定。这就是规划。对这一规划的贯彻在被看作提升着、显现着的真理学说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之路上保持着完满和个性。在这里,自我意识对真理的经验在真理要求中的精神的自我检验之路上把自己发展为辩证的上升运动。因此在每个层次上都要检验,对象的概念,以及反过来,意识的对象是否得到了满足。在自我检验的做法中,位置借助一种不满足本身的后果而得到了提升,直到完全的满足和“真理的秘密王国”(TWA3,138)被完全实现。有三样东西在通往目标的道路上被超越:意识的单纯形式性的真理,在自我的自身确信中对真理的包括,以及真理通过知性而达到和解。只要真理被规定在与意识的关系中,它就保持为单纯形式性的。在具体意识的层面,独断的证据主导着正确性。当精神本身在自由的自我意识的层面上满足了自身确定性而不再上升到理念即真理的洞见时,真理就保持为抽象的。确定性本身还不是真理。而当一种作为知性而活动着的理性将概念的无限真理确立为它的对方时,真理就保持为有限的。因此真理在走向自在存在着的目标时就逐渐消失了。它们只是单纯的应当,而从未现实地完成。与此相反,黑格尔的现象学遵循着将精神的抽象确定性提升到具体真理的最终目标。如果主观物与客观物形式上的同一继续发展为现实的差异,那么这似乎就成功了,这样一来,主客体的统一就变成了真理的根据而走向它自身与其差异的同一。真理只有在同一与差异的统一中才是完满的。因此黑格尔的逻辑学首先在“客观逻辑”的标题下清晰地被形式逻辑所衬托而凸显出来,它抓住了思想的主观面并加以研究,其中它首先将客观的东西抽象化了。真正的逻辑学有着走向内容的绝对知识,并敞开了纯粹思想的领域,它自在地本身就是真正的实在性。它将康德的限制总体提升到了作为对物的自在存在的知识的真理,而只有真理才容纳自身感性地表现的具体现象。黑格尔的计划也超越了耶拿知识学,只要后者把主体性无条件的本原行动确立在自我与非我相一致的绝对确定性中,便永远无法带来一种完全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