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北边的风，胡乱地吹。吹得那么冷，没有故事一样。然而，与风有关的东西，太多：风月，风生水起，风云，风花雪月，风格，风景……想了想，风流，风还是会将梦吹走，简单而薄凉。

任风吹，到底是捱到了无力，人将老。

也是有过西洲缥缈，那时满山的梨花开成了雪。自家的檐前难得栽活着一棵梧桐。男子说，梧桐引凤哈，要是生个女儿才好。果然生了女儿，还想生。终至女子长大，竟然真是悔少生一个，因为，自己相中的女婿多了一个没处放。男子暗自笑了一场，人家早娶妻生子，怎会要这一厢情愿？这年代早是没了什么父母之命的，不是自己的当时。想当时，想到妻的娘家，真是明白父母的盼望。该携妻归省了吧。自己的女儿，又何时采莲回。

喝了一壶茶，日日里晨昏，罗衾不奈寒凉，那什么年代的事情了。老来多忆旧了。那一时是有媒妁之言的。订好的妻，她家被自己的家境破落给吓了，适得可以攀上一门富贵，自然是想着要退订的。妻是父母之命不得更改，又牵着挂着这一头青梅之好。那一时，那个饭也吃不饱的男子，上天给了他这一生之中唯一的那么一次逾越，没有遵守清规当然也破坏了戒律，来了一次：“妻啊，村头的梨花林地，我们走吧。”

怎么去抒写那么一回的草木皆兵和兵荒马乱？笔触自然将个闲愁染上，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所有的想法与现实全过滤了一遍，没有了你的日子，以后怎能入睡？那么，好吧。这一个离，只是离开父母所在的范围。那就，以十里梨林为媒，从此后，两人相依为命。

那一时，清灯照壁四壁空空，无所谓，有你。闲敲农具如棋子，双双下着，有你。四季分明自然美景，细水长流，没有辜负过季节的恩惠，都有你在场。孩子来临，栽下那么一棵梧桐，“拟把疏狂图一醉，”醉了，一声声，要个女儿要的就是长得要象你，有凤来仪。

妻浅笑，妻不语，妻的心事付给了操持的家务与小桥流水，付给了梧桐。梧是雄来桐是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多少个一次次，思乡的泪，融化在夫的好子女的笑，这么一把岁月，一捱就到了花甲，半百的陪伴。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那一天，会来的吧。

子女各自成家，去自由感受那些迎面而来的不同精彩。妻偶然流露，最想一日走马观花看尽江南。江南，梦一样吧，想那一场雨雪霏霏，缠绵着，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北方总是灰尘满天，落花在风中，一日一日。

江南，有个小女子的。那随意的一些笔触，以为的思想性，温婉地闯，轻易就可以撩拨太多人的太多的认同感。他会想起当年，会想要见到这个女子。一见之下，提笔一挥：以为老辣肯定上了年纪，没想黄毛丫头一个。

像当年的妻，只是现代了许多许多。不断行走，多少人终究路人。小女子那一时大写意地停留，真是数月数年。想起一日不见已如三秋，想起客居的旅人，想起她细致生活的入微体会，想起自己多年的情感找着一个落笔的姿势。

男子携妻扬州之行，妻说：生已无憾，死亦无憾。

偏生男子跟那个小女子，也是这么背着妻说起的。他回家，给妻说，那个小女子，做我们的女儿吧。梧桐树本来就是招凤惹凰的啊。小女子说好好好，竟然巴巴地跑来了。来了，建立起一种地理上的某种归属感；更多的，是在日复一日庸常生活之外，发觉家的存在；有一个远近适宜的地方，好像就为了在老了之后，可以放进一些叫做回忆的东西。相约相盟，大家在一起。

“在一起”，世上最美最安心的三个连贯字。在一起，一种熬了半天饸饹汤的温热气味，围绕在鼻息四围；在家之中，在家之外，正是爱情，捆绑着这一份深情；也是爱情，常使得人独向寂寞，那也心甘情愿；在一起，捡拾起旧时诗笺，写着，温习着，字里行间，就是所有存在的与失落的悲欢离合，最后还有，还有相思。

世上为了情，生或死的人很多很多。如果为之生，三生有幸，那一世正在轮回中，天命早已经注定。如果不能一起，也该一如一个先去了，死，终会有这一天的啊！痴情司里，错情成殇，不幸撞上无力抵挡。

男子喝一点小酒，极少抽烟，长期的伏案，有点小小的书生似，是弟子三千或者三万的后果，桃李早是天天下。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叶下正是秋雨时。那个漂亮的檐前，手上一页书中，听难得的雨水与秋日的私语，想着江南。那些自己曾经亲身经历的凡尘俗事，像一个过时的舞台剧本，再多不舍，亦免不了被岁月写旧。

某一个平常得再也不要平常的日子，收到一个小包，明显是胡乱寄达的一本书，是小女子的手笔。内页里，小女子用个订书针弄成了小小的一枚书签。签上，挂了一枚某个国际很有名品牌标志的项链。抖抖嗦嗦的男子，回家，叫过来妻，再一次抖抖擞擞地，第一次仪式感地为妻，戴上第一个项链。“妻啊，圈了你一生一世呃”。

窗外，花正好月正圆撒漫在窗台，这个时候的树木，呈现出一种秋天的粗糙纹理，男子想起那一句最是羞涩的诗来：老来多健忘。

妻泡了一壶茶，喝上，让身体等等灵魂，等等窗前的梧桐叶儿轻响。梧桐映着月色，真有叶儿离枝，缓缓匍匐于尘埃。妻说：知道么？能和你，从晨曦初起，到暮色苍茫，什么都可以，唯不忘相思。

2016.10.16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