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良桢：澄清淆乱已久的怀素生平

介绍唐草书大家怀素生平，常见称“徙家京兆，为玄奘三藏法师之门人，于经禅之暇，颇好笔翰，尤好草书”云云。连颇具权威的工具书也往往这么说。玄奘和怀素世寿都只六十多岁。玄奘生年约在公元六○○年前后，在隋文帝开皇或仁寿年间，卒年在公元六六四年，唐高宗鱗德元年，活动年代主要在唐太宗贞观中。贞观三年（六二九年，一说贞观元年）玄奘西行求法，贞观十九年（六四五年）返回长安，译经弘法近二十年而示寂。“尤好草书”的怀素晚年有名作《小草千字文》，末尾题日：“贞元十五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书时六十有三”。据此，其生年当在公元七三七年，为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距玄奘去世已七十三年。书僧怀素列玄奘大师门下显然是不可能的。今人称怀素为玄奘门人亦有所本，怀素生平淆乱已久。

对此，史学家陈垣早有辩正。陈氏作于二十年代的《释氏疑年录》卷四录有两位法号怀素的僧人，一称“京师恒济寺怀素”，一称“藏真怀素”，判然有別。前者名下注曰“南阳范氏。此玄奘弟子也。贞元间有善书怀素，见下文。《全唐诗》、《全唐文》均误认为一。”后者名下注曰：“长沙钱氏。《书史会要》中等误为玄奘门人，不知两怀素相距百年也”。

出南阳范氏的怀素，宋僧赞宁在成于北宋端拱元年（九八八年）的《宋高僧传》中有传，载在卷十四，谓“姓范氏，其先南阳人也。曾祖嶽，高宗朝选调为绛州曲沃县丞。祖徽，延州广武县令。父强，左武卫长史，乃为京兆人也”。后人称书僧怀素“徙家京兆”，即由此附会而来。传中又称其母李氏梦雷震而孕，延言之辰，神光满室。幼龄聪黠，器度宽然，识者日“学必成功，才当逸格”。十岁时忽发出家之意，猛利难沮，遂于贞观十九年玄奘自西域回，拜为师。后来精研律学，遗有佛学著作多种。他也能书画，“书经画像，不可胜数”。

书僧怀素，《宋高僧传》未为立传，后人对他生平的简略了解，主要来自怀素本人所遗书帖，主要是《自叙帖》，以及约略同时人陆羽的《怀素別传》，另外就是一些论书著作（包括诗歌）中的相关内容。《自叙帖》中只说：“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之暇，颇好笔翰。然恨未能远覩前人之奇迹，所见甚浅，遂担笈杖锡，西游上国，谒见当代名公”云云，其简略如此。他俗姓钱，一据《自叙帖》中自称：“从父”钱起，二据《怀素别传》记载怀素与伯祖惠融禅师俱善书，乡里人称“大钱师”、“小钱师”，当无误。至于他的家世及一生行事，已难详考确知。只知他曾向从张旭那里受得笔法的邬彤、颜真卿认真讨教书道，后又打算南下广州请教徐浩，果否及详情亦不了了。另外就是少贫无纸，种芭蕉万株取叶作字，以及“弃笔成塚，盘板皆穿”之类勤学苦练书法的故事。怀素写《自叙帖》吋约四十余岁，从所引诗赋可知他中年时已以草书名动天下，而其以此自得之情亦洋溢于字里行间。

两位怀素，除了法号相同，“幼而事佛”也是相同的，其余则了不相涉。《书史会要》称：“字藏真，俗姓钱，长沙人”那是对的，而接着说“徙家京兆，玄奘三藏之门人也”，则是张冠李戴，移花接木了。后人照抄，一误再误。曾见几篇怀素传记，把出自“南阳范氏”的怀素的曾祖父、祖父、父亲的经历职官和母亲梦雷震而孕，分娩时神光满室，人称其学必成功等故事， 一并移列出自“长沙钱氏”的怀素身上，传主形象似乎是“丰满”了，然而不确。有人还从玄奘弟子、律宗大师这身份事业上来谈怀素书法内蕴的来源，更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陈垣先生指出由于两个怀素生平资料的掺误，《书史会要》和《全唐诗》、《全唐文》都有错误。看来是编《全唐诗》和《全唐文》的清人因袭了撰《书史会要》的元、明之际人陶宗仪。其实，《书史会要》中那几句亦非陶宗仪杜撰，乃抄自《宣和书谱》卷十九。《宣和书谱》著录宋徽宗时内府所藏法书，不著撰氏姓氏，当出宣和年间，时当北宋之末。至少此时已混淆生误了。

《宋高僧传》不为书僧怀素立传是否因为他于佛教佛学无甚建树的缘故呢，怕也不是。《宋高僧传》为历代高僧大德立传，共分十科，最后一科是“杂科声德”，文艺一类，诗僧皎然，画僧贯休皆入传。尤其可异的是曾同以草书闻名的 光却立有专传，且录其书法轶事颇多。藏真怀素何以未得立传，是因其好醉使性不合佛门清规？抑或赞宁撰作《宋高僧传》时（北宋雍熙、端拱间）已将两位怀素混为一人了？还是有别的原因？若有文献足征，博稚君子当能提开这个迷。

前些年曾开过关于书僧怀素的学术讨论会，我因故未能参加．议题集中在怀素身上。众目睽睽之下，书法史文献中混淆前两怀素的问题应该会被发现的，可能我过于孤陋寡闻，未见会议的论文集，这个长期被淆乱的问题似乎仍未得到澄清。最近读些讲怀素的文章，也翻了些工具书，多取“玄奘弟子”说。复取陈垣《释氏疑年录检□》，始知书法史学界之外早已有前贤对此作过辩正，乃稍加阐释，以广其闻。（原载《中国书法》199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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