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访名家》将军,你发如雪
将军,你发如雪
——在军博与李铎先生聊天
文/杜泓
结束了在京的采访,心里有些沉。
火车上,我打开MP3,一首正在老去的歌响起来: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举杯,饮尽了风雪……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
诗人的想象多么奇妙,仅仅一杯,就真的能饮尽风雪么?
拿出采访本,我写下一行字:“哦,将军!你发如雪……”
一
接到采访李铎先生的任务,我是多么激动啊。
连夜,网上所有的相关资料都被我搜罗尽了,打印了厚厚的一叠——这是近期养成的工作习惯,每接受一次新的采访任务,都这样做一下热身,心里才有谱儿——一遍,又一遍,“李铎”——这个中国当代书坛上浓墨重彩的名字,在我反复的阅读中渐渐具体起来。
他从私塾中走来。初学临帖从画圈练起,5岁的他发现了窍门,用笔杆的头蘸上墨往纸上盖,又圆又好看,结果挨了先生的板子,盖圈事件终生难忘,以后再也不敢弄虚作假;
他在军博广场的雪地上,冒着漫天飞雪用扫帚写字,写出的字比双人床还大;
1990年亚运会,他捐赠精品力作100幅;
1995年为环卫工人现场书赠佳作,并对歧视、侮辱、殴打环卫工人的行为表示极大的愤慨;
1998年百年不遇的长江洪涝,他捐款捐物、义卖作品;
他读书会醉,学书会痴;
他这样鼓励年轻人:“尺璧非真宝,寸阴宝更佳。青春茂年子,莫负好年华。”
他这样勉励自己:“莫道瞳瞢光渐弱,飞身尚可越青篱;此生最爱忙中学,白发黄鸡休再提。”
李诗,人称“诗苑佳卉、空谷幽兰”;
李书,有誉“书林巨树、墨海游龙”……
二
出发前一日,风荷在旭宇主席办公室谈天,提及这个计划,旭主席委托我代他送李铎先生一样礼物——金刚经孤本重印本——“以颂吉祥!”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使命啊,带着旭主席深切的祝福,我把金刚经小心翼翼地背到了北京。
三
军博,军博。
在如此宏大的建筑面前,一切都需要仰望。
好大的院子,好高的柱子,好深的门。
军博的大厅雄伟深邃,即便是很晴朗的上午,这里的光线也显得幽暗。杨之老师的电话打过去片刻,大厅深处那两扇紧闭着的巨大的木门动了动,开了条缝儿,检票员扭头看到,示意我们:可以进去了。
这巨大的木门后面,就是著名的仕龙书屋了。
迎门处的屏风,搁出一个小小的门廊。屏风上这些翩若惊鸿的大字,先把客人的视线挡了一挡,使得接下来的探究,添了几分曲径通幽之妙。
绕过屏风后,仕龙书屋立即一览无余。四周大大小小的,都是李铎先生各个时期的照片,有和国家领导人的,朋友的,战友的,亲人的,穿军装的,不穿军装的,满满一屋子,都是先生蓬勃的笑脸,让你不由得也微笑起来。
一组沙发,两把木椅,高高的工作台,李铎先生坐在他不知坐了多久的椅子上,闭着眼睛,与我们轻轻说话。他的轮廓,被身后的巨幅条屏背景衬托着,静穆,和美。
“仕龙书屋”四个苍绿的大字遒劲雄强,在房间不太明亮的光线里,无言自威。
条屏后面就是先生的休息区了,我没有进去。
四
这不知是李铎先生多少年养成的习惯了——杨之老师介绍了我之后,李铎先生拿起他的放大镜,找出一个磨得起了毛边儿的小本儿,翻到最新一页,递给我一只笔,用他已经比较地道的京腔朗声说道:“写下你的姓名,单位,地址,联系电话。”——这应该是李铎先生对待第一次造访的客人的习惯动作——我觉得蛮有趣,但没有敢笑——接过李老的签字笔,在那个小本子上,我把字写到了最大,好让老人家看起来不费劲儿。
老先生拿了放大镜,把那些书、信、资料以及当天的报纸,一一阅读。他大大的眼镜后面,左眼紧闭,右眼圆睁,放大镜在字和字中间移动着,缓缓地。
这是场艰难的阅读,也是仕龙书屋里,每天都在进行的阅读,房间里静极了。
从二〇〇三年患上黄斑变性眼底出血至今,李老的左眼一直是完全失明,右眼现在只残余0.1的视力了。医生一再强调:节约用眼!节约用眼!而节约用眼,对于一个诗人,一个书法家,这是多么残酷的治疗要求啊!
五
中午12点多了,今天没有人管先生吃饭。先生说,照顾他们的小战士给他打好了饭,就陪老伴去医院检查了。李老夫人的腿疾严重,以前是拄拐杖的,到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她新做了手术,比以前好多啦!以前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她睡不着我也不能睡呀,我得给她捏呀……”先生说。
听了这话,我眼睛里忽地一热,泪就出来了。想起年轻人玩儿浪漫时爱引用的歌词:“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而今我就站在苍老面前,聆听着苍老的爱情,却再也寻不到那些轻浅的感动,只有泪水恣肆——好在,先生看不见。
我轻声问:“您饿了吗?我帮您热一下饭,照顾您吃完饭我们再走?”
“不呢,还没感觉饿呢,我呀,要到2点多,我自己热热就成,有微波炉……”
我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六
先生闭着眼睛,和我们继续拉着家常。以前那个照顾他们三年的战士调走了,“今天新来了一个,什么也不熟悉,都得重新学起。”
“这怎么可以啊?二老身体都不好,一个生手出点儿差错怎么办?”杨之——这位李老最心爱的弟子有些急了。
“工作需要嘛,正常的。再说了,老在一个岗位上连续工作,对战士个人发展没有什么好处,他学不到更多的东西。经常轮换一下岗位,他自己可以多学点儿东西啊!”
哦,将军,您不提自己工作和生活的不便,您想到的,还是战士啊,战士的学习,战士的发展,战士的进步!望着将军仍旧紧闭的双眼,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八
趁杨老师拍图片资料的空当儿,我扶了李老在工作台前的木椅子上坐下。我站在将军身旁,斜倚着后面的工作台,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将军肤色白皙,面颊和手背,已隐约透出浅黄色的长寿斑;他的发型梳理得一丝不苟,银丝若雪,闪烁着岁月的光泽。
“听说您老以前经常在雪地练字是么?”
“啊,是啊。”老先生抬手往门外一指,“就这,就这外边儿!下了雪,一片白啊!”
“拿大扫帚写字,一定很累吧?”
“不累,一写一身汗,才痛快哪!”
于是,眼前就出现了那个被别人描写过的场景:年轻的李铎,一身戎装,虎跃龙腾般地,挥舞着巨大的竹笔,在军博大雪覆盖的院子里,点划着他痴狂的梦想。
“这里食堂的饭您吃得惯么?辣不辣?”
“吃得惯。我是湖南人嘛,喜欢吃辣椒,后来老伴儿不让吃,我不吃辣椒也没事了,呵呵,我是吃不吃辣都行。你能吃辣椒吗?”
“我呀,我从三岁就开始吃辣椒了!我我还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辣》!”
“散文的题目?《辣》?呵呵,好,好好……”
“我觉得吧,辣椒能提高食欲,不吃辣就馋呢!”
“对呀!有人说南方人吃辣是因为想借辣椒驱除潮气,我不赞同这说法。你看,山西人吃辣,延吉人,那些地方都不潮嘛,还有你们河北,也不潮嘛。喜欢吃就吃了,谁还想着拿它来驱潮呢?!”
“对呀,我也这么认为!有人说吃辣椒多了脸上容易长豆豆,您看我,一颗豆豆都没有长过!”
老先生抬了头,两只眼睛都睁开了看我,笑了。
从苗老师那里算起,按辈分我叫他爷爷。和爷爷这么闲散地聊天,在我,记忆中这是第一次。
此刻,多像是在乡间的冬天。一老,一少,穿着厚厚的棉袄,偎在土墙旮旯里,晒着太阳唠嗑。甚至能感觉到,棉袄里散发出夹杂着干草味的,太阳的香气。
九
该告别了。
李老把我们送到屏风前。
门关了,关得悄然无声。
我仍旧可以想象,他缓缓走回座位的样子,忍不住回头望去,两扇历史般沉重的大门,和来时一样,肃立着,没有声息。
走出军博,步子沉沉的。
面对无药可医的疾痛,面对他努力睁着的眼睛,面对他仍然博深如昔的情怀,我,我们,又能够做些什么呢?
归途,我一言不发。
虽然一言不发,心却丝毫没有停止过翻涌。
祈祷,我祈祷着。
技术进步一日千里,奇迹随时可能出现。
为我们可敬的将军祈祷吧——他一定会再次拥有阅遍山河的炯炯目光,像当年在雪地上一样,纵使白发如雪,依旧高擎着如椽巨笔,蓬勃地书写——这繁华世界。
杜泓,笔名夜语风荷,作家、艺术评论家、画家。为当代书法网副总编辑,当代书法网“名家访谈”特邀专栏作家。北京世纪名人国际书画院院士。河北省艺术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人大文化交流促进会理事,河北诗词书画艺术研究院特约评论家,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先后结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画院孙其峰导师工作室、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李志向工作室、中国国家画院,系中国花鸟画主题性创作研究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学术委员会委员,河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河北省金石学会理事,河北采风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