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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林|文章憎命达,学术靠钱养:海外华人史家的两种典型何炳棣与黄仁宇

2017-10-17 水煮百年 近现代史研究通讯



何炳棣(1917-2012)和黄仁宇(1918-2000)都是享誉国际的海外华人历史学家,都在本世纪初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读史阅世六十年》和《黄河青山》。对他们教育经历、学术成就、职业生涯等方面的比较,可以为我们对海外华人学者的治学道路提供一些新的认识和理解。

从教育背景来看,两人差异很大。何炳棣属于标准的科班出身,黄仁宇则是半路出家。具体说来,何炳棣1928年进南开中学,1932年底因学潮被开除。在北京补习几个月后,第一次报考清华大学失败,进入山东大学化学系。一年后考入清华大学化学系,又于一学期后转入历史系。1938年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燕京大学历史系继续就读。1939年9月进入西南联合大学担任历史系助教,授西洋通史。1944年考取了清华第六届留美公费生,于次年底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西洋史。1952年获哥伦比亚大学英国史博士学位。读博期间清华公费两年半结束后,到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教书来完成博士论文《英国的土地与国家,1873-1910》。一路过来,何炳棣是标准的优等生,而且都是名牌学校。相对来说,黄仁宇就坎坷复杂得多。在南开大学上了一年后,抗战爆发,于是投笔从戎,加入国军,担任下级军官十年,其中曾去中央军官学校和美国陆军参谋大学学习,1950年以少校衔退伍。之后,到密歇根大学攻读历史,先后获学士学位(1954年)、硕士学位(1957年)和博士学位(1964年),博士期间的生活全靠到餐馆、超市等地方打工(甚至卖苦力)维持来完成博士论文《明代的漕运》。按照直接的时间比较,在黄仁宇密歇根大学历史学本科毕业时的两年前,何炳棣已经在两年前(1952年)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博士学位,并且已经在国际顶级汉学期刊上发表了颇具影响力的学术论文。因此,在治史的学术道路上,黄仁宇比何炳棣整整晚了大约20多年。

从学术成就来看,两人相差亦很大。在国际史学界,何炳棣达到了世界级水平,黄仁宇则只能屈居二流。何炳棣以“扎硬寨、打死仗”的刚猛作风写出了高质量的数篇英文论文,迅速获得美国历史学界的认可,站稳西方史坛。比如1954年发表在国际汉学界顶级刊物《哈佛亚洲研究学报》上的《扬州盐商:十八世纪中国商业资本的研究》、1955年发表于《美国人类学家》的《美洲作物传华考》、1956年发表于《经济史学报》《中国历史上的早熟稻》、1969年发表于《美国历史评论》的《黄土与中国农业的起源》。而《明清人口史论》(1959)及《明清社会史论》(1962)两书,已经被国际学术界奉为经典著作。相对来说,黄仁宇的学术成果就难产得多,数量也不够。搜遍JSTOR、EBSCO等国际学术数据库,也没有发现黄仁宇的任何期刊论文。甚为吊诡的是,黄仁宇最有影响力的著作《万历十五年》由于一直不认为是历史学术著作而屡屡碰壁。即使198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后,也是由于美国名作家厄卜代克(John Updike)在《纽约客》上的书评推荐,才1982和1983年获得美国国家书卷奖(American Book Awards)历史类好书的两次提名。隔年,《万历十五年》中文版在北京出版后,才刮起了至今未息的“黄仁宇旋风”。

在职业生涯上,二人简直无法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何炳棣博士毕业先到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任教近八年,1962年被引进到芝加哥大学,并为他特设了Thomson讲座教授,1987年正式退休后又到尔湾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Irvine)做三年访问教授才第二次退休。在此期间,何炳棣1966年入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1975-1976年担任美国亚洲学会会长(此为首位亚裔会长,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位)。1977年,何炳棣与杨振宁一起发起成立了“全美华人协会”,杨振宁任会长,何炳棣任副会长。1979年1月中美建交,全美华人协会在华盛顿希尔顿饭店欢宴邓小平,何炳棣主持,杨振宁致欢迎词,可谓风光倍至。相对来说,黄仁宇则是个历史学界的异数,是一位落拓书生。博士毕业后,先后在南伊利诺伊大学和纽约州立大学任教,1980年黄仁宇62岁时被纽约州立大学纽普兹分校从正教授职上解聘,“这是侮辱,也是羞耻”,甚至走到了去社会福利局申请福利津贴的地步:“我被解聘后,就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申请到研究经费。目前,我的家庭支出大半依靠社会福利津贴。”

在学术交游上,二人也有很大悬殊。何炳棣的交往人群可以说是“冠盖满京华”,清华和西南联大的名家均为其授课老师:钱端升、张奚若、潘光旦、闻一多、冯友兰、陈寅恪……其在美国学界的交游也为一时之选:费正清、杨振宁、李政道、杨联陞、邹谠、余英时、胡适……在1971年中美建交期间,何炳棣更是成为中美两国政要的座上宾。而黄仁宇的交游情况则只能是“斯人独憔悴”了。回忆录中,黄仁宇提到过的学界名人有三位:李约瑟、费正清和余英时。跟李约瑟,黄仁宇是参与《中国的科学与文明》的集体研究工作。跟费正清则是参与编写《剑桥中国史》,无论是在费正清的面前,还是背后,黄仁宇都以费正清的门生自居,然而多年下来,形成的也只是一种恩怨各半的复杂关系。比黄仁宇小12岁的余英时则是他在密歇根大学时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曾将他介绍到纽约州一所师范类大学教书,还曾帮助打听文稿的出版情况。对比两本回忆录,何炳棣和黄仁宇的交游交集有两人:费正清和余英时。具体来说,何炳棣与费正清是平等交往,跟余英时则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因为何炳棣跟余英时在哈佛的博士导师杨联陞之间以兄弟相称;而余英时却是黄仁宇的博士导师。因此,何炳棣和黄仁宇年龄上只差一岁,在学术辈份上却差了两代,在回忆录里都未提过对方的名字。

就回忆录本身来看,阅读的感觉却正好相反。何炳棣的《读史阅世六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平装本)2005年面市时,就在书店翻过一遍,觉得不是太满意而未买,今年夏天才读了中华书局的精装本。何炳棣的回忆录记录了他一生中令人骄傲的个人经历和成就,跟大多数成功人物的自传一样,一路高歌,高歌得让人仰望,甚至心里抵触。究其根本,何炳棣回忆录的最大问题是不接地气,因为他是标准的书斋学者,写就的也只能是具有一定史料价值和借鉴意义的学术自传。比较糟糕的是,最后一章《老骥伏枥:先秦思想攻坚》多少有些画蛇添足,让人不忍卒读。相对来说,黄仁宇的《黄河青山》2001年刚出版,就买来读过,感觉比《万历十五年》更好。被人借走未还后倍感惋惜,所以手头上就有第二本了,第二次阅读时还做了不少批注。打开《黄河青山》,看到的是黄仁宇一生里一件接着一件的失败:恋爱失败、人生选择(投笔从戎)失败、求职失败(求职还是靠比自己还小了12岁的导师余英时推荐)、出版失败(《万历十五年》屡被拒稿)、退休养老失败(62岁时被学校解聘后靠社会福利津贴生活)。然而,黄仁宇在解雇后花三年潜心完成的《黄河青山》却是一部沉痛泣血之作,写尽了他一生的诸多失败和思考,难怪言明只能在他死后才能翻译出版。这本回忆录不仅思想深邃,而且有血有肉、文采飞扬,让人读得感慨万千、荡气回肠。

读罢两位海外华人史家的回忆录,不由心生感慨:文章憎命达,学术靠钱养。黄仁宇是前者的代表,何炳棣则是后者的典型。

(何炳棣,《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华书局2012年出版;黄仁宇,《黄河青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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