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争鸣|桑兵:陈寅恪的西学

2017-10-25 桑兵 近现代史研究通讯
戳上面的蓝字关注我们哦!


来源:《学术江湖:晚清民国的学人与学风》,感谢广西师大出版社授权本公号发布此文。

陈寅恪的西学



陈寅恪向来被誉为学贯中西的大家其西学的水准似乎不成问题另一方面陈寅恪治学主要在中国文史及东方学领域不大论及所谓西学而且极少称引西说似乎又不在后人眼中的近代输入新知者之列近年有学人提出陈的西学未必好只是并无论证亦未树立准则似有故标高的之嫌不过陈寅恪很少专门谈论或称引西学一般指为学贯中西大概也是泛泛而论并无确切标准和真凭实据同样被誉为学贯中西的近代中国学人当中西学程度更加可议者不在少数有的则所谓西学程度略好中学却很成问题此事牵扯到对待域外思想学问尤其是西学的态度为近代以来国人普遍遭遇的一大难题有鉴于此陈寅恪的西学究竟如何有必要专门提出来讨论而且应该设法加以论证

一  学问难以贯通中西

所谓西学如同西方一样本来没有一成不变的固定指向中国历史上的西方最早联系的大概是西王母所在的昆仑然后是佛教的西方极乐世界最后才是泰西即欧美所谓大小西洋便是以中国为中心的方位判断即使指泰西也不过是中国人的看法在被指为西方的人自己看来并不存在统一实有的西方所以有欧洲学人认为西方只存在于东方人的观念世界正如欧洲人心目中的东方在吾等东方人看来很少共同性一样虽然人类学者列维-斯特劳斯 Claude Levi-Strauss和文化形态学者如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等人在面向东方或非西方之际心目中也有一个统一的西方

与此相应所谓西学的内涵外延其实相当模糊西人之学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欧洲各国大陆与英伦三岛已不一致大陆内部也是千差万别如科学一词的意涵英国与德国即很不相同各自的联系与区别不知渊源流变的外人很难理解把握当年杨成志留学法国对于社会学人类学不同分支之间的激烈争辩便感到莫名所以觉得似无必要实则诸如此类的派分科别渊源于历史文化等实事的联系不能说毫无人为意气的成分毕竟蕴含了相当深奥的学理讲究日本明治时整体上的西化具体而言也有德英不同流派之争成功或成为主导的一方非但未必深刻而且往往简化以易于流行

国人接受的西学体系基本都经过日本和美国的再条理两国都是发达国家的后进都曾经不同程度地兼收并蓄也同样面临渊源各异脉络不同的境地因而其分科系统均不得不抹去难以理解的缠绕纠结整齐划一清楚条理的结果看似分明易懂便于掌握实则难免流于混淆肤浅况且还有与中国不相凿枘的情形必须调适改造这样的道理长时期游学多国著名高等学府的陈寅恪领悟较深因此他极少称引国人奉为时趋的西学批评者大概以为西学是内涵外延明确的客观实在所以提出对西学掌握的高下之分如果西学其实只存在于东方人的心目之中好坏优劣的标准就变得模糊而难以捉摸以今日的时势西学作为方便名词固无不可甚至是非用不可认真计较起来却是越理越乱的

既然西学并不实在或是内涵外延含糊不清学贯中西便是绝无可能之事或谓近代名家辈出原因在于那一代人古今中外纵横兼通此说为后人的看法而且多少出于自愧不如的敬仰并非当日的实事按照章太炎等人的看法历代名家通人最难得达到如此化境者不过数人而已中国人一生研治本国学问尚且不能说通试问有一西人能通汗漫无边的西学否近代学人承袭清代学术梳理历代学问的余荫当然也不免受其偏蔽的负面影响),兼受西洋学术新风的熏染有名于时者固然不少但也并非如今人所以为的大师成群结队个个学贯中西能够沟通古今且不受分科的局限已经难能可贵要想兼通中外只能相对而言

章太炎梁启超刘师培王国维陈垣等人的西学多由读译书或东学转手而来钱穆的西学更被讥讽为看东方杂志得来的杂志之学所以后来章太炎王国维刘师培等人绝口不谈西学梁启超和钱穆则继续谈而自曝其短西学稍好的严复和辜鸿铭中学功底太差后来虽然恶补难以登堂入室而且其西学也只是较当时一般国人的理解有所深入而已距离通还相去甚远胡适的输入新知在学衡派看来粗浅谬误其中学在章太炎眼中则是游谈无根这样指陈并非有意贬低前贤只是说明兼通中外实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极高境界除了明治大正时期日本少数自负的支那学以了解中国的水准远在国人了解外国之上的东西各国人士而言试问有谁敢自诩贯通中学何况中国一统西洋分立难易相去何止道里计

钱穆在遭受占据主流者的白眼之后仍不得不讲西学在个人而言固然未能免俗就整个社会风尚而论则表明时势变迁体用关系本末倒置称引西学已成证明自我价值不得不然的时髦像章太炎刘师培王国维那样不再侈谈格义之西学已经不大可能1929年傅斯年声称此时修史非留学生不可[1]抗战期间胡适不满于思想与时代杂志的态度特意指出编辑人员当中张其昀与钱穆二君均为从未出国门的苦学者”[2]其实除此二人外该刊的重要成员如冯友兰贺麟张荫麟等均曾留学欧美所学与胡适相近水准甚至还在胡适之上在渐居主流者挟洋自重的取向之下不留学大有不能预流之势可见中西学乾坤颠倒至于此极则未曾留学者所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与时流有别陈寅恪在民国学人中是为数极少的敢于不言必称西学之人他几乎从不以西学为著述主题而且很少标榜西学理论概念和方法这一方面固然由于近代中国以游学时间之长所到外国学府之多所学语言门类之广而论很少有人能出其右因而无人能够质疑其西学水准也就不必证明自己的西学水准换成他人即使像章太炎刘师培王国维等过来人的幡然醒悟也难免被视为守旧落伍另一方面一旦发生诸如此类的误会陈寅恪便会立即做出强烈反应以显示其对于西学的认识远在一般国人甚至专门学人之上

1932陈寅恪因为出本年度清华大学入学考试国文试题的对对子等事引发不小的风波招致各方非议甚至被斥为国学之蠹”[3]本来陈寅恪极不愿为此类事情牵扯精力卷入是非留学期间就因吾国人情势隔阂其自命新学通人所见适得其反表示回到国中将不论政不谈学盖明眼人一切皆已自悉不须我之述说若半通不通而又矜心作气者不足与言不能与辩徒自增烦恼耳”[4]尽管不想惹祸上身可是对于找上门来的麻烦却绝不回避更是毫不客气

陈寅恪回国后不愿与人谈学主要是因为国内所谓新学通人大都半通不通与自己所见正相反对而这些混杂中西学两面半桶水的新锐虽然不过一知半解却往往自以为是好自炫其新说在陈寅恪看来清季民国时期借西学变中国包括学术文化的用西洋系统条理本国材料大半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格义之学至于世界学术的前趋则大都茫然无知谈元和新样反而会被人以过时的陈言相非难以致引起流俗的讥笑。[5]正如清华国文考试出对对子为考题事件议论者皆痴人说梦不学无术之徒。[6]其批评新学的双锋直指两面一是过时二是附会

近代好鼓吹过时的西学者典型之一便是梁启超清季以来梁启超由东学转手引进西学影响巨大可是所及大都已是陈言当然部分也变为常识)。陈寅恪游学期间欧洲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血与火的惨烈学术风尚大幅度转变科学主义至少从万能的神坛跌落战前对西方社会发展前景的乐观情绪一落千丈有的甚至转而信仰东方主义受此影响梁启超的思想也出现转向

不过陈寅恪所谓过时显然并非这样表面的趋时标准所能衡量在学衡一派学人眼中即使以输入新知为己任的胡适所讲西学也是表浅浮泛之谈相比于白璧德lrving Babbitt的新人文主义追求教育普及的杜威的思想学术显得表浅所以吴宓等人认为引进西学应从希腊罗马时代至少要从文艺复兴时期讲起才能知所本源虽然陈寅恪主张学术应当预流可是所预绝非趋时也容易过时的时流民国时期留学一改清季风气由地近费省的东游转而远渡重洋而有切身体验的陈寅恪深知欧洲学问的博大精深远非美东可比曾经表示对哈佛的印象只有中国餐馆的龙虾言下之意该校的学问并不足道甚至指派送留美官费生与袁世凯北洋练兵一样为祸害中国最大的二事之一[7]

尽管留美学生逐渐占了数量人脉的优势求学问者去欧洲求学位者去美国当时已是有口皆碑留美出身的佼佼者胡适即不断被人质疑是否具有学问的根底1926年胡适访学欧洲时有几位英德学者曾当面讥嘲美国尤其不赞成美国的哲学其实并未读过美国的哲学著作胡适由此而生的感想是:“我感谢我的好运气第一不曾进过教会学校第二我先到美国而不曾到英国与欧洲如果不是这两件好运气我的思想决不能有现在这样彻底。”[8]之所以能够彻底很大程度是因为简单以新旧论是非是胡适对付不少国人的利器可是这样的辩词对于留学有成者未必有效

国人学习西学往往对其变动不居且动静较大的边缘部分较为敏感易生共鸣而对于万变不离其宗的根本则难以把握胡适的学生傅斯年出国前也一度向往趋新的西学到欧洲尤其是英国留学后从剑桥牛津与伦敦大学的比较中领悟到讲学问与求致用不同专求致用学术不能发展专讲学问思想才能彻底而这时北大的风气仍是议论而非讲学,“就是说大学供给舆论者颇多而供给学术者颇少长此以往很难成为一流大学。[9]胡适与傅斯年都言及思想彻底的话题而看法截然相反两人对于什么是思想彻底以及彻底的思想影响社会的哪些层面大异其趣胡适所谓彻底用傅斯年的标准恐怕刚好是浅薄的表现

趋时者的西学不仅容易过时而且因为缺乏深度大都格义附似是而非诚然陈寅恪具体所指并非一般好讲西学者而是胡适之流的新派在胡适用来旧籍的马氏文通》,在陈寅恪的眼中就不通之至1932陈寅恪因清华大学入学考试国文科出题引起争议事致函系主任刘文典申辩说明之余即对马氏文通痛加批驳指为非驴非马穿凿附会之混沌怪物他说

 

从事比较语言之学,必具一历史观念,而具有历史观念者,必不能认贼作父,自乱其宗统也。往日法人取吾国语文约略摹仿印欧系语之规律,编为汉文典,以便欧人习读。马眉叔效之,遂有文通之作,于是中国号称始有文法。夫印欧系语文之规律,未尝不间有可供中国之文法作参考及采用者。如梵语文典中,语根之说是也。今于印欧系之语言中,将其规则之属于世界语言公律者,除去不论。其他属于某种语言之特性者,若亦同视为天经地义,金科玉律,按条逐句,一一施诸不同系之汉文,有不合者,即指为不通。呜呼!文通,文通,何其不通如是耶?[10]

 

这段话的矛头看似指向马建忠板子却打在胡适等人的身上对于后者的国语文法以及用西文文法解中国旧籍无异于釜底抽薪只是胡适的办法简便易行至今仍被无知者奉为治学的康庄大道

或许有意避免流俗陈寅恪极少称引西学他认为中国自戊戌以后五十年来的政治似有退化之嫌,“是以论学论治迥异时流而迫于时势噤不得发虽然他自称少喜临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11]可是在吴宓看来陈寅恪对待中西文化的态度一以贯之1961与陈寅恪分别多年的吴宓老友重逢在日记中记道历经世事变幻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12]所谓中国文化本位具体而言即陈寅恪1927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所指出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13]

陈寅恪重视纲常伦理源于他对民族文化史的深刻认识他认为:“二千年来华夏民族所受儒家学说之影响最深最巨者实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14]后来又有所申论

 

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以表现者,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15]

 

这样的说法很容易被理解为陈寅恪的夫子自道而引发文化遗民的质疑实则纲纪缘于社会伦理关系并非一家一姓之兴亡此为理解把握中国社会历史的重要关节不过陈寅恪坚持以中国文化为本位中体西用文化观的经典表述仍是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所说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地位[16]这与晚清名臣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精神虽无二致内涵却有所分别

陈寅恪之所以很少称引西学更重要的还是他对中西古今学术的基本判断以及相关的理智情感的复杂纠结早在留美期间他就曾对吴宓详细阐述中西学术的优劣短长

 

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用积习未改之故。此后若中国之实业发达,生计优裕,财源浚辟,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夫国家如个人然,苟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系之学必发达。故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而佛教则未能大行于中国。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17]

 

据此依照常理陈寅恪理应大力提倡输入引进西学或是大量称引西学而实情似相反对究其原因除了不与时趋同流以及以中国文化为本位外还在于他所看重的西学与流俗有别留学期间对于盛行一时的学说如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著作陈寅恪曾特意学习过以为食色性也中国古已有之言下之意不足为奇后来陈寅恪还明确表示不能以马克思为研究历史的指导此说令有意回护之人也感到难以辩解实则陈寅恪未必轻视马克思的学说而是认为研究中国历史文化不能附会套用欧洲新说应该立足本国用西学的本源大道于无形详见第四节)。即使谋求救国也不能仅仅致用于一时而要从学术文化的根本着手这样的根本又并非钱穆所批评的清季以来的革新派史学从现实宣传的角度企图根本解决所有问题往往偏于一端。[18]近代以来的挟洋自重者于西学不过各取所需若能全面关照把握或许不至于信口开河以自欺欺人

二  中国的东方学首席

陈寅恪既然很少言说和称引西学即使作为方便名词要想判断其西学的高下也未免难于着手对此首先还是要着落于陈寅恪的本行即文史之学方面1928傅斯年等人创立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时针对当时汉学研究的中心在巴黎和京都中国的历史语言之学久已落于人后的现状提出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的口号所谓科学的东方学看似以研究中国为主其实不然傅斯年不赞成国学的概念以为扩充材料和工具势必弄到不国不故主张搜集材料不局限于中国的范围而要关注汉广所以强调以东方学代替国学并不是名词的争执实在是精神的差异的表显科学的东方学并不是中国固有的学问而是西学的组成部分无论研究的范围重心还是方法取径都是西洋学人的拿手好戏假如中国学是汉学为此学者是汉学家则西洋人治这些匈奴以来的问题岂不是虏学治这学者岂不是虏学家吗然而也许汉学之发达有些地方正借重虏学呢[19]

西人之东方学等于虏学的意思稍早之前胡适也曾说过1927胡适从欧洲回国因国内政局变动而滞留日本在京都乐友会馆召开的支那学会发表演讲顺应京都学人尤其是狩野直喜的主张说不能只研究虏学即周边民族必须研究中国本部幸而京都有这方面的优秀学者自己十分佩服希望在场的学生多向狩野直喜等人请教。[20]由此看来虏学有二义其一和西学相似东方学是西人研究其心目中的东方的学问是西学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东方并不实有此种统一的学问中国日本印度波斯中亚的学术文化分别甚大其二与中国相关的东方学研究的重心在于四裔如西域南海以及满蒙回藏鲜等

从时间上看目前所见资料显示胡适使用虏学的概念早于傅斯年然而胡适有此认识应是访欧时与傅斯年多次长谈的结果而且傅斯年影响胡适的可能性较大至于傅斯年的看法当与陈寅恪有关后者所学正是西人东方学的长技而且实际水准已经进入先进行列傅斯年留欧前后学术观念和取向出现明显变化而变化的成因除了直接接触欧洲学术陈寅恪的影响应在重要之列傅斯年与陈寅恪在德国期间时常相聚详谈使得傅斯年的学术观念在若干重要方面较出国前大异其趣虽然迄今为止尚未见到陈寅恪直接使用虏学的证据此一说法很可能来自陈至少是在傅陈二人论学之际所激发出来的一种笑谈

如果此说虽不中亦不远陈寅恪应是对自己当时治学取向的自嘲19201930年代的中国陈寅恪可以说是所有学人中最有条件和能力依照欧洲东方学之正统治虏学的有数之人陈寅恪回国后在清华研究院国学所担任的指导学科是佛经译本比较研究东方语言学西人之东方学而普通演讲课为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梵文1926年陈寅恪担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在该门提出的研究题目四项由本科三年级以上学生选修四题为长庆唐蕃会盟碑藏文之研究吐蕃古文);鸠摩罗什之研究龟兹古语);中国古代天文星历诸问题之研究搜集满洲文学史材料。[21]从课程科目所设标题可见陈寅恪清楚地知道所谓东方学乃西人的学问

毋庸讳言陈寅恪所掌握的多种古今中外语言文字以及比较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在禹内的确为不二人选可是放在这方面学术传统深厚的欧洲就未必算得上出类拔萃所以陈寅恪并不是跟着西人之东方学的轨则亦步亦趋而是扬长避短在中西之间寻求主攻方向所选择的历史佛教以及蒙古满洲回文书既能发挥其汉文典籍熟悉的优势又能利用西人东方学的长处而为中外学人力所不及。[22]同样注意到上述问题的日本学人虽然致力于相关研究直到19301940年代在陈寅恪看来仍然水准有限[23]

正因为有了陈寅恪这样精于西人东方学的高手算不上擅长东方学的傅斯年才敢于喊出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的口号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2810月成立于广州陈寅恪即被聘请为研究员其所属历史语言研究所第一组的研究标准是以商周遗物甲骨金石陶瓦等为研究上古史的对象以敦煌材料及其他中亚近年出现的材料为研究中古史的对象以内阁大库档案为研究近代史的对象第一项分别由傅斯年丁山容庚徐中舒负责第二项由陈垣负责而陈寅恪负责整理明清两代内阁大库档案史料政治军事典制搜集并考定蒙古源流及校勘梵番汉经论。[24]则此时陈寅恪的研究仍然偏重倚靠异族域外语言的民族文化关系一面

不过,“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固然是傅斯年的向往期望更是他排斥一般国学家的托词但在与东西两洋学术争胜方面傅斯年的实际做法与公开宣言之间存在明显反差他不像陈垣等人真心希望将汉学的中心争回到中国因为他知道国际汉学属于东方学的系统并非中国人所长所以内心深处对于中国人研治纯粹中国问题的全汉情有独钟可是宣传上要顺应甚至凭借清季尤其是五四以来西风压倒东风的时势竖起中国的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的大旗并掌控最终解释的话语权使得那些不知何谓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的学人望而却步或是知难而退1934傅斯年在承认西洋人治中外关系史等半汉的问题上有大重要性的同时觉得全汉的问题更大更多更是建造中国史学知识之骨架批评西洋人作中国考古学犹之乎他们作中国史学之一般总是多注重在外缘的关系每忽略于内层的纲领[25]这实际上等于说西人的东方学对于研究中国问题还是等而下之顶多只是偏师而已算不上正军

傅斯年关于半汉全汉的分别及取舍早在他大张旗鼓地高调打出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的旗号之际就已经形成并且暗中操作1929傅斯年即提议陈寅恪领军研究比较纯粹中国学问新宋史以免治魏晋隋唐蒙元史非与洋人拖泥带水不可的麻烦。[26]照此看来傅斯年在以宣言的形式断绝那些并不了解东方学正统的国学家趋时的念头并将他们统统打入另册后其与欧洲东方学角胜的取径并非如顾颉刚所揣测欲步法国汉学之后尘”[27]一旦成功地对国学家标新他对西人的东方学也要立异而立异的本钱却是比较纯粹中国学问所以,“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的所谓正统还是华洋有别而非将中心从欧洲夺回中国的空间地理位置转移而已对于国人强调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即其西学的一面对于西人却是主张不与洋人拖泥带水的具有内层纲领性的全汉

傅斯年等人研治新宋史的计划发端甚早在此之前国内只有刘咸蒙文通等个别学人议论过重修宋史之事。[28]虽然刘咸1926年写过宋史学论等文专论宋代史学但是并未认真考虑过重修宋史以及如何付诸实施如果照傅斯年与陈寅恪所议办理以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得天独厚的优势条件以及陈寅恪超卓不凡的见识功力所获必多不敢说独步天下能与之抗衡甚至得为同道者也是屈指可数即使刘咸等同时实施相同计划照傅斯年的观念因为并非留学生出身仍在无能为役之列

然而不无蹊跷的是此事似乎并无下文至少不见具体实行的蛛丝马迹1930年度中研院过去工作之回顾与今后努力之标准》,研究员陈寅恪的研究工作为:“整理明清两代内阁大库档案史料政治军事典制收集并考定蒙古源流及校勘梵番汉经论。”[29]该文件原载中央周报8384期合刊为新年增刊193011日出版其制定应在1929年下半年考虑到傅斯年与陈寅恪通信讨论着手研治新宋史的时间则很有可能是制定该项文件时需要确定陈的研究计划陈寅恪虽然对修宋史表示如许兴趣最终并未同意作为其近期研究工作的重点

陈寅恪何以搁置此事未见直接证据根据相关史事可能性甚多与西人的东方学相关者如对于偏重倚靠异族域外语言的民族文化关系的研究仍然不忍舍弃尤其是佛教以及夹杂些外国东西的唐史研究更为重要的是研究宋代是否比较纯粹的中国学问可以不与外国人拖泥带水傅二人存在罕有的严重分歧例如陈寅恪认为唐宋诸儒是先受到佛教道教性理之说的影响再上探先秦两汉的儒学以外书比附内典变儒家为禅学构建新儒学然后避名居实取珠还椟并据以辟佛傅斯年适相反对认为唐宋诸儒是受汉儒之性情二元说的影响鉴于时代风气人伦道丧先从古儒学中认出心学一派形成理学以抵御佛教因而与禅无关于儒有本为此两人著文暗中争执十余年最终依然各执己见[30]两人的理念相差甚远当时傅斯年或许一无所知陈寅恪却心知肚明自然不愿自找麻烦

一直到1940年代陈寅恪仍然稳坐中国的东方学祭酒的位置没有人能够挑战他的权威地位可是形势比人强陈寅恪所讲西人之东方学在欧洲本来就是极小众研治的绝学因为必须掌握多种古今语言经过比较语言学和比较文献学的长期训练又要各种文献的大量积累当时中国很少有人能够承接延续清华大学国学院的高才生如姜亮夫等也不能理解陈寅恪在清华研究院所讲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和梵文1928年度改讲梵文文法和唯识二十论校读),前者先就佛经一部讲起又拟得便兼述西人治希腊拉丁文之方法途径以为中国人治古学之比较参证”[31]学生的普遍感觉是听不懂姜亮夫回忆道

 

陈寅恪先生广博深邃的学问使我一辈子也摸探不着他的底。……听寅恪先生上课,我不由自愧外国文学得太差。他引的印度文、巴利文及许许多多奇怪的字,我都不懂,就是英文、法文,我的根底也差。所以听寅恪先生的课,我感到非常苦恼。

 

陈的梵文课以金刚经为教材用十几种语言比较分析中文本翻译的正误学生们问题成堆但要发问几乎每个字都要问否则包括课后借助参考书最多也只能听懂三分之一。[32]

蓝文征也说

 

陈先生演讲,同学显得程度很不够。他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古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连匈牙利的马札儿文也懂。上课时,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一写,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问其音,叩其义,方始完全了解。[33]

 

清华国学院研究生的程度较一般大学本科为高当时国内顶尖的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两校学生对于陈寅恪所讲东方学更加力不从心1928年春北京大学请其兼任教授佛经翻译文学课程秋季改授蒙古源流研究前者因为同学中没有一个学过梵文的最后只能得到一点求法翻经的常识深一层了解没有人达到后者因部分学生对元史有所准备勉强能够应付。[34]清华国学院结束后陈寅恪改到清华大学的文史两系任教所讲课程较研究院时期降低难度学生仍然不能适应1934该校文学院代院长蒋廷黻总结历史系近三年概况时说:“国史高级课程中以陈寅恪教授所担任者最重要三年以前陈教授在本系所授课程多向极专门者如蒙古史料唐代西北石刻等因学生程度不足颇难引进。”[35]

学问之事本来就存在可信与可爱的不可兼得越是高深玄奥越是曲高和寡能够引起普遍共鸣的往往等而下之那些一味面向新进迎合时流的横通之论无论如何出奇求新不过是追求感官刺激而已如果不能超越时流坚守良知以一般青年为主体的大学反而最容易成为欺世盗名者横行无忌的场所遑论并非故意的误人子弟这也是大学稍有不慎即变为学术江湖的重要成因

学生无力承受还不足以让陈寅恪放弃心仪的西人之东方学全力转向其他领域可是后来逐渐发生材料不足的困难终于令其无法继续坚持尽管陈寅恪游学期间大量购书以备归国研究回国前后又想方设法鼓动各部门机构购置相关图书资料可是由于基础太差又是不急之务一时间难以充分改善1930年代后期材料方面已经感到捉襟见肘的陈寅恪还想勉为其难地奋力一搏不料抗日战争爆发辗转迁徙颠沛流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1942陈寅恪为朱延丰突厥通考作序公开声称:“寅恪平生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年来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内故仅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复敢上下议论于其间。”[36]同年底为陈述辽史补注作序又表明因频岁衰病于塞外之史殊族之文久不敢有所论述”[37]并且将所有相关西人东方学的书籍卖给北大最终放弃在此领域与国际学术界角逐比肩的努力。[38]

尽管陈寅恪屡屡自称其平生述作皆出于不得[]”[39]令人难以捉摸究竟是实情抑或托词此番转向的确出于情非得已既然未必心甘情愿所以后来陈寅恪一直关注西人之东方学的研究动向战后对于学界新锐季羡林的研究能够突进到国际学术前沿大加赞赏后来有人指季所治实为虏学而非国学并非妄言而季老自己卸下国学大师的桂冠也算是正本清源之举

三  国人之中  西学较优

西人之东方学虽然是西学的组成部分如果仅仅以此为准来衡量陈寅恪的西学不无取巧之嫌其实即使在西学的正统方面以国人为范围进行比较陈寅恪的西学也在出类拔萃之列此处之较不仅与当时一般的中国人比而且与专门的学问家比甚至是与以输入新知为职志号称通西学者比较或者指陈寅恪未必通西学如果以为西人有西学并以西人为范围整体而言固然可是要说陈寅恪是近代中国学人当中西学最好的有数之人亦非过誉对此可从几方面略加申论

清季以来对于西学了解较深者首先当属留学生所谓读西书不如留西学确有几分道理读西书尤其是翻译书隔了不止一层很难领会到位当然留学又有东西洋之别留学东洋而求西学也是转手负贩的二手货留学西洋还有欧美之分前者重在求学问后者着眼于求学位进而言之无论东西洋还是欧美受时势的影响近代留学生当中从事社会政治活动以及如各种留洋外史小说所描述的混迹江湖者不在少数肯用心读书的为数不多正是在后一部分留学生当中陈寅恪的中西学问俱佳可谓有口皆碑

陈寅恪在东西两洋各国的各大名校浸淫多年当为中国有史以来留学时间最长读过的学校最多之人知道求学问应到欧洲的道理所学习的范围虽有重点亦相当广泛而且他不求学位但求学问专心读书与之交往密切的吴宓称:“陈君中西学问皆甚渊博又识力精到议论透彻宓佩服至极。”所以如此天分高之外关键还在读书多尤其是读西书多。“哈佛中国学生读书最多者当推陈君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维两君读书多而购书亦多到此不及半载而新购之书籍已充橱盈笥得数百卷陈君及梅君皆屡劝宓购书回国之后西文书籍杳乎难得非自购不可而此时不零星随机购置则将来恐亦无力及此。”其时陈寅恪不仅谈西学而且谈印度哲理文化与中土及希腊之关系”[40]吴宓后来说:“始宓于民国八年在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友人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41]

吴宓读书治学教书均以外国文学尤其是比较文化为主其西学较一般中国人为优不过尽管他后来成为部聘教授其中西学识与陈寅恪相比还是差距较大自视甚高且读书亦多的傅斯年对刚到德国留学的北大同学毛子水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42]另一位北大毕业派遣留德的姚从吾士鳌1924312日致函母校介绍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如罗家伦陈枢俞大维傅斯年等称后二人博通中西识迈群流对陈寅恪尤为推崇指其能畅读英法德文并通希伯来拉丁土耳其西夏蒙古西藏满洲等十余国文字近专攻毗邻中国各民族之语言尤致力于西藏文印度古经典中土未全译或未译者西藏文多已译出印度经典散亡西洋学者治印度学者多依据中国人之记载实在重要部分多存西藏文书中就中关涉文学美术者亦甚多陈君欲依据西人最近编著之西藏文书目录从事翻译此实学术界之伟业陈先生志趣纯洁强识多闻他日之成就当不可限量也又陈先生博学多识于援庵先生所著之元也里可温考》、《摩尼教入中国考》、《火祆教考》、张亮丞先生新译之马哥孛罗游记均有极中肯之批评”[43]

同年7顾颉刚在信中列举现今国学五派的趋势其中第二派为东方古言语学及史学,“研究亚洲汉族以外的各民族的文化他们在甘肃新疆中央亚细亚等处发掘有巨大的发见法人伯希和英人斯坦因中国罗福成张星陈寅恪陈垣等都是这一派的代表[44]

陈寅恪不仅通过书本了解西学还实地考察留学各国的社会实情增加切身体验以便加深对于西方社会的理解认识1919年吴宓与之相识于哈佛,“聆其谈述则寅恪不但学问渊博且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45]如偶及婚姻之事陈为其细述所见欧洲社会实在情形竟能将贵族王公中人之家和下等工人的情况分别详述指出西洋男女其婚姻之不能自由有过于吾国人并且进而申论:“盖天下本无自由婚姻之一物而吾国竞以此为风气宜其流弊若此也即如宪法也民政也悉当作如是观捕风捉影互相欺蒙利用而已。”[46]这样的深刻见解与五四以来东西文化的笼统简单类比不啻为天壤之别

陈寅恪对西方婚姻制度及男女色欲之事的认识绝非纸上谈兵为了具体了解在巴黎时还曾经实地考察详究比较之下认为吾国旧日之制男女各得及时配偶实属最善之道父母为儿女择偶綦殷固是爱子之心抑亦千百年经验所得本乎学理而重事实故吾国风俗实较西洋为纯正”[47]19231924年留学欧洲期间陈寅恪与积极组织政党活动的曾琦等人交往,“高谈天下国家之余常常提出国家将来致治中之政治教育民生等问题大纲细节如民主如何使其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乡愚大众民生须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48]后来他指责戊戌以来50年中国的政治退化依据之一即是以国会为象征的所谓恶质民主政治[49]

陈寅恪口头上常常将中西社会文化作平行比较因其对于中外各国社会文化的历史演变及现实状况有系统了解和深入体察所见往往与时人大异前引留美期间陈寅恪向吴宓阐述其对中西思想文化异同流变的一整套看法便与东西文化论战各派的观点均大相径庭而号称通西学的人士乍听之下大都愕然诧异认真思考之后加以验证转而心悦诚服胡适一派有英国通之称的陈源1922年在柏林第一次听到陈寅恪的妙论,“说平常人把欧亚做东西民族性的分界是一种很大的错误欧洲人的注重精神方面与印度比较的相近些只有中国人是顶注重物质最讲究实际的民族当时便觉得是闻所未闻的奇论可是近几年的观察都可以证实他的议论不得不叫人惊叹他的见解的透澈了”[50]

陈寅恪对于西学的本源及其流变也有超乎时流的洞见例如他阐述比较语言学的历史依据:“昔希腊民族武力文化俱盛之后地跨三洲始有训释标点希腊文学之著作以教其所谓野蛮人当日固无比较语言学之知识且其所拟定之规律亦非通筹全局及有统系之学说罗马又全部因袭翻译之其立义定名以传统承用之故颇有伪误可笑者。……欧洲受基督教之影响至深昔日欧人往往以希伯来语言为世界语言之始祖而自附其语言于希伯来语之支流末裔迄乎近世比较语言之学兴……于是系内各个语言之特性逐渐发见印欧系语言学遂有今日之发达。”[51]此说不仅关乎语法也触及欧洲所谓古典学的渊源流变将近代的重构等同于古代的事实恰是时下西学认知的一大通病

正是由于陈寅恪对于西学和西方的认识相当精辟超越流俗和常人甚至远在以输入新知为己任的趋新人士之上尽管见解大异其趣还是受到后者的推重1930年底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董事会成立编译委员会由胡适担任委员长张准任副委员长该委员会分为甲乙两组甲组文史乙组科学甲组委员有丁文江赵元任陈寅恪傅斯年陈源闻一多梁实秋皆一时之选。[52]主持其事的胡适提出历史和名著的拟译名单关于历史胡适所开书单为

1.  希腊用Grote格罗特

2.  罗马用Moumsen莫姆森Gibbon吉本

3.  中世纪拟用D. C. Munse穆斯

4.  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拟用E. M. Hulme: The Renaissancethe Protestant Revolution & the Catholic Reformation休姆:《文艺复兴新教革命和天主教改革》)

5.  近代欧洲拟用

A.  W. C. Abbott: The Expansion of Europe艾博特:《欧洲的扩张》,14151789

B.  H. E. Bourne: The Revolutionary Period 鲍恩:《革命时代》,17631815

6.  英格兰拟用I. R. Green格林E. Wingfield-Stratford: The History of British Civilization温菲尔德-斯特拉福德:《不列颠文明史》)

7.  法国拟从李思纯说Albert Malet: Nowvelle Historie de France阿尔伯特·马莱:《法国新史》,1924

8.  美国拟用Beard: Rise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比尔德
美利坚文明的兴起》)

文史组议论胡适提出的书目时陈寅恪认为:“前四人悬格过高余人则降格到教科书了。”胡适的答复是:“此亦是不得已之计中世与近代尚未有公认之名著故拟先用此种较大较佳之教科书作引子将来续收名著比如廿四史中虽有史记》《汉书》,也不妨收入一些第二三流之作也孟真则主张译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剑桥中世纪史]此意我也不反对。”[53]揣摩当时情形显然陈寅恪所言切中要害胡适的辩词有些牵强傅斯年的意见表面折中实际是既支持陈又使胡适有台阶可下不太难堪所反映出来的恰是各人对西方不同时期史学整体把握的差异

陈寅恪的研究虽以文史为主其对于西学的认识并不限于史学一隅1931年清华大学成立20周年纪念之际陈寅恪系统地阐述了中外学术的差距他说:“今世治学以世界为范围重在知彼绝非闭户造车之比。”并将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作为实系吾民族精神上生死一大事的公案,“与清华及全国学术有关诸君试一参究以国际学术为参照全面表达了对于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的看法他认为求本国学术独立为大学的职责所在考察全国学术现状则自然科学领域中国学人能够将近年新发明之学理新出版之图籍知其概要举其名目已经不易只有地质生物气象等学科因为地域材料的关系还有所贡献西洋文学哲学艺术历史等能够输入传达不失其真即为难能可贵遑论创获至于社会科学领域则本国政治社会财政经济状况非乞灵于外人的调查统计几无以为研求讨论之资教育学与政治相通多数教育学者处于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的状态即使中国史学文学思想艺术实际上也不能独立能够对大量发现的中国古代近代史料进行具有统系与不涉附会的整理还有待努力而全国大学很少有人能够胜任讲授本国通史或一代专史至于日本研究中国历史的著作国人只能望其项背国史正统已失国语国文亦漫无准则并且痛斥垄断新材料以为奇货可居秘不示人待价而沽的私人藏家为中国学术独立之罪人[54]

此意与哈佛时期对吴宓所谈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的意思相参照可见陈寅恪的旨意在于中国必须脱胎换骨深究关于天理人事的精神学问才能以学问美术胜人获得独立且贡献于世界而要达到这一目的治学必须具有世界眼光和关怀闭门造车与格义附会都是缘木求鱼

四  取珠还椟

陈寅恪关于中外学术文化的种种意见看似与输入新知者的旨趣一脉相通仔细考察还是大有分别关键在于既要以世界为范围又能具有统系而不涉附会而当时的中国学人往往偏于一端对于诸如此类的现象陈寅恪关于文化史研究的批评颇具代表性

 

以往研究文化史有二失:(一)旧派失之滞。旧派所作中国文化史……不过抄抄而已。其缺点是只有死材料而没有解释。读后不能使为了解人民精神生活与社会制度的关系。(二)新派失之诬。新派留学生,所谓“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者。新派书有解释,看上去似很有条理,然甚危险。他们以外国的社会科学理论解释中国的材料。此种理论,不过是假设的理论。而其所以成立的原因,是由研究西洋历史、政治、社会的材料,归纳而得的结论。结论如果正确,对于我们的材料,也有适用之处。因为人类活动本有其共同之处,所以“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是很有可能性的。不过也有时不适用,因中国的材料有时在其范围之外。所以讲大概似乎对,讲到精细处则不够准确,而讲历史重在准确,功夫所至,不嫌琐细。[55]

 

可见陈寅恪的基本取向仍然是他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中所说的相反相成即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地位这种由二千年中外民族思想接触史所昭示的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是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的必由之路对此陈寅恪的直接论述相当简约概括而通过其学术实践的身体力行以及对于相关史事的发覆讨论可以揣摩领会

陈寅恪治学比较研究是相当重要的方法取径这不仅因为史学必须通过比较不同的材料以近真并得其头绪治史可以说天然就是比较研究而且缘于用异族域外语言研究民族文化关系的西人东方学之正统主要凭借比较语言学比较文献学比较宗教学的理念方法陈寅恪的比较研究遵循欧洲的正轨立足本国的史事至关重要的概念之一便是格义他在多篇论文中屡次详细论述格义的历史意涵和做法对于格义的理解应用明显体现出相反相成的态度有助于领悟其对待西学的观念取法

就外在的形式而言陈寅恪从比较的正途即事实联系的角度对望文生义的格义之法大加挞伐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不仅依据比较语言学的轨则痛批马氏文通》,指为何其不通如是还对流行一时的附会中外学说的格义式比较提出批评并且深究其历史根源和现实表现:“西晋之世僧徒有竺法雅者取内典外书以相拟配名曰格义实为赤县神州附会中西学说之初祖即以今日中国文学系之中外文学比较一类之课程言亦只能就白乐天等在中国及日本之文学上或佛教故事在印度及中国文学上之影响及演变等问题互相比较研究方符合比较研究之真谛盖此种比较研究方法必须具有历史演变及系统异同之观念否则古今中外人天龙鬼无一不可取以相与比较荷马可比屈原孔子可比歌德穿凿附会怪诞百出莫可追诘更无所谓研究之可言矣[56]

格义的缘起详见陈寅恪的支愍度学说考》:“盖晋世清谈之士多喜以内典与外书互相比附僧徒之间复有一种具体之方法名曰格义。‘格义之名虽罕见载记然曾盛行一时影响于当日之思想者甚深。”格义同时出现形似而实异的还有合本。“‘合本格义二者皆六朝初年僧徒研究经典之方法自其形式言之其所重俱在文句之比较拟配颇有近似之处实则性质迥异。”“格义之比较乃以内典与外书相配拟。‘合本之比较乃以同本异译之经典相参校其所用之方法似同而其结果迥异故一则成为傅会中西之学说如心无义即其一例后世所有融通儒释之理论皆其支流演变之余也一则与今日语言学者之比较研究法暗合如明代员珂之楞伽经会译者可称独得合本之遗意大藏此方撰述中罕觏之作也。”[57]就比较研究而言陈寅恪无疑旗帜鲜明地倡导合本而排斥格义

不过转换角度陈寅恪并非全然否定格义的积极意义作为我民族与他民族二种不同思想初次之混合品的流别他对唐宋诸儒援儒入释的理学评价极高:“尝谓自北宋以后援儒入释之理学格义之流也佛藏之此方撰述中有所谓融通一类者亦莫非格义之流也即华严宗如圭峰大师宗密之疏盂兰盆经以阐扬行孝之义作原人论而兼采儒道二家之说恐又格义之变相也[58]对于这一类的格义陈寅恪给予充分的了解同情和高度肯定他认为韩愈扫除章句繁琐之学直指人伦目的就是要调适佛教与儒学的关系[59]

至于接续韩愈事业的宋代新儒家如朱熹等人陈寅恪更是推崇备至将朱熹之于中国比作Thomas Aquinas之于西洋中世纪居功至伟正是由于先贤面对中外文化的缠绕都有取珠还椟避名居实的苦心孤诣既充分输入吸收外来学说又不忘本来民族地位外体中用才使得民族文化一脉相承生生不息

以此为准则形式上外在的格义取西洋观念解释古代思想或用中国学问比附西学不仅附会中外学说不能得外来学说义理之高明无助于理解领悟古人的思想反而陷入愈有条理系统去事实真相愈远的尴尬不无用夷变夏流于西洋学问的附庸以致数典忘祖之嫌而善用格义之学借鉴西洋学说重新解读古人思想既不违于古又可利于今求珠还椟面向未来或可继宋代之后进一步丰富提升中华民族的思维能力再创思想学术的新高

要想达成两方面的相反相成应当领悟把握1931年清华大学成立20周年纪念时陈寅恪所提出的准则具有统系与不涉傅会”[60]既有系统解释以免失之于滞又不格义附会以防失之于诬所谓系统解释并非生吞活剥地套用外国的观念方法或是将中国的材料削足适履地塞进外国的框架而是运用欧洲现代治学良法于研究的过程发现中国观念史事的内在联系与特征在表述方面则尽力符合本意本事历史研究无疑都是后人看前事用后来的观念观照解释前事无可奈何难以避免但要防止先入为主的成见尽量约束主观以免强古人以就我这不仅因为后人所处时代境及其所得知识与历史人物迥异而且由于这些知识经过历来学人的不断变换强化很难分清后来认识与历史本事的分界究竟何在

近代以来中西新旧乾坤颠倒在体用关系上用夷变夏已成大势所趋陈寅恪称冯著中国哲学史下册取西洋哲学观念以阐明紫阳之学虽许以宜其成系统而多新解实则对于用域外系统条理本国材料始终有所保留

近代学人若不能打破断代和科目的分界通贯古今中外各个层面而欲推陈出新常用办法便是借鉴西洋等域外观念观察中国固有事物而得其新解1919年胡适出版其中国哲学史大纲》,就以西洋的哲学作为比较参证的材料借用别系的哲学作解释演述的工具[61]这样的做法后来被视为树立了中国近代学术的典范也引起不小的非议在与世界接轨国际对话等等时髦口号标签的导向下用外国模型治中国学问愈演愈烈几乎成为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似乎不如此则不入流扩而大之逐渐演变成以负贩为创新甚至衍生出搬弄炫耀连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名词概念的恶习尽管学术风气如此削足适履以致太阿倒持熟悉域外中国研究状况的余英时教授还是断言

 

我可以负责地说一句:20世纪以来,中国学人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其最有价值的都是最少以西方观念作比附的。如果治中国史者先有外国框框,则势必不能细心体会中国史籍的‘本意’,而是把他当报纸一样的翻检,从字面上找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你们千万不要误信有些浅人的话,以为‘本意’是找不到的,理由在此无法详说)。[62]

 

此言的确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可以检验包括作者本人在内的一切中国人有关中国学术的著作也应当作为警示来者的箴言

要将古今中外熔于一炉取高明义理而不着痕迹由事实见解释重要方法即与格义相对的合本子注即比较不同的佛典译本将别本义同文异者列入小注与大字正文互相配拟以资对比合本子注法还影响了中国的史学尤其与宋代长编考异法颇有渊源合本子注和长编考异法的应用后来进一步有所扩展1948年杨树达作论语疏证》,为陈寅恪所推许并代为总结了搜群籍以参证圣言考订解释以明圣人之言行汇集古籍中相关的事实语言以订正释疑的三层办法据此可得以俱舍宗领悟俱舍学之道后来聚讼纷纭的内外理路之争亦可化为相辅相成陈寅恪指研治内典与外书形似而实不同主要是指佛藏与儒经分别面向出世与世间因而合本子注与长编考异一重神话物语一重人间事实若就形式和方法而言二者可谓异曲同工。[63]而杨树达讲学在好用西方解释框架的蒋廷黻等人看来全然不上轨道没有意思

陈寅恪的时代除了完全不参与学术对话的地道的老辈治学或多或少都会受西学的影响即使像陈垣那样自称土法上马的学者在傅斯年看来也是留学生意思就是认为其治学办法符合世界潮流而钱穆等未出国者在学术以及社会的压力下只好附和谈论西学的时流老辈之所以避而不谈是因为通行的整套话语体系已经西化一旦介入就会着了道了他们宁可待在自己熟悉的话语世界中因为在那里面他们是掌握话语权的至少是具备对话能力的续修四库总目提要的相关部分他们不仅展现了自己的功力学识而且对新进的学术观念或隐或显地表达意见

其实借用西法乃至以西法为本治学同样也有隐显之别越是大张旗鼓地谈论西学者对西学的了解未必多而且深而对西学的认识越是深入堂奥反而不一定侈谈西学的皮毛只是善用其精髓在这一层面上中外相通无需此疆彼界壁垒森严相比于陈寅恪之于西学的取珠还椟大道无形傅斯年的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尽管更多是用作制人的法器他内心有全汉的追求对于海外汉学家除伯希和高本汉等少数高明外很少能入其法眼实际做法也的确与众不同但客观上还是助长了挟洋自重的恶俗加深了格义附会的流弊

五  申论

探究陈寅恪究竟是一般称许的学贯中西还是有人所指的西学不佳问题本身或许不难论证所谓西学其实只存在于东方人的心目之中即使西方人要想贯通西学也几无可能至于学贯中西可以说任何人绝做不到作为方便名词整体而言相比于同时代的中国学人留学时间长所到国家多的陈寅恪的西学算得上出类拔萃甚至是西学最好的有数之人其西学主要集中于文史方面还一度是中国研治西人东方学的首席此节不仅得到留学生和好讲西学人士的承认其本人还被推为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委员陈寅恪主张尽量吸收外来学说与不忘本来民族地位相反相成绝不挟洋自重舍己从人很少称引附会西学宁愿仿宋儒先例取珠还椟以免数典忘祖在批评一味趋新者的西学为过时的格义之学时才显示其对国际学术界元和新样的了解与把握其具有统系与不涉附会的主张为中外学术文化融通取向的高妙境界

总括前述各节可以得出如下意见和申论

西学只是东方人的说法并无内涵外延的标准实事无从把握漫无边际的所谓学贯中西其实是不可能的包括西方人在内没有人可以贯通包括各种文化系统和方面的所谓西学因此陈寅恪当然不能无所不包地学贯中西其中学较通以专业的眼光看也有限度如古文字音韵训诂);其西学除基本知识以及作为外来者由切身体验洞察所得真知灼见外主要集中于文史之学可是相对于同时代的国人陈寅恪的西学可谓出类拔萃不用说与国学家比较即使号称通西学者也难出其右

陈寅恪主张治学以世界为范围实际上多用比较语言比较文献比较宗教比较历史等国际学术界奉行的正途轨辙其推许王国维的治学方法其中之一便是将外国观念与本国材料相参证不过陈寅恪绝不挟洋自重很少称引西说附会西学宁愿仿宋儒朱熹成例取珠还椟以免数典忘祖而在批评一味趋新者的西学为过时的格义之学时才显示其对元和新样的了解与把握已经臻于化境陈寅恪于举世以欧化为时尚的风气中敢于特立独行固然由于学问上早已悟道同时也得益于长期留学的背景以及留学生当中关于其中西学皆通的口碑既足以自信又不会被人看轻而震慑世俗人心的还是掌握多种外语和擅长西人之东方学的功力待到其捐弃故技不复言塞表殊族之史事学问谨守禹域以内西学的痕迹日益隐去本来一般人认为以西学见长的陈寅恪逐渐变得似乎与西学无缘

中外文化的交流影响源远流长随时进行就精神领域的学问集中而论受域外影响最深的大致有三期即以唐宋为中心的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明清之际耶稣会士传入泰西新学以及晚清的西学东渐前两个时期虽然源流不同实际上已经用夷变夏形式上仍然坚持取珠还椟后一时期则夷夏大防全面崩溃不仅西体中用甚至全盘西化因而高扬输入新知的大旗这在中国历史上只有局部的胡化略为近似正是针对世风不以舍己从人为耻反而挟洋自重的时尚陈寅恪凭借二千年中外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重申中国今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的思想其结局在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地位而且势将终归于歇绝主张必须坚守道教之真精神及新儒家之旧途径一方面尽量吸收输入外来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地位二者相反相成才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的确切中时弊尽管他大声疾呼且身体力行未必能够即时挽回世运所提出的法则却有颠扑不破的效应可以检验所有与此相关的人与事只是其所预言应验之日恰是近代以来许多的流行破产之时

不过唐宋明清诸儒取珠还椟的苦心孤诣却给后世的研究者留下难以破解的谜题即以陈寅恪所论新儒学的产生及其传衍断为先吸收异教精粹融成新说再阐明古学以夷夏之论排斥外来教义便与傅斯年等人的看法截然不同唐宋诸儒究竟是先受到佛教道教性理之说的影响再上探先秦两汉的儒学以外书比附内典构建新儒学然后据以辟佛还是相反鉴于时代风气人伦道丧先从古儒学中认出心学一派形成理学以抵御佛教两说虽然各自说法实际上可谓针锋相对在多位近代学界高明参与的讨论中陈寅恪的看法曲折反复难以信而有征明显处于少数。[64]

至于明清之际耶稣会士的影响近年来有学人分门别类地搜集比较接触前后不同时期的中外文本在自然科学各方面逐渐可以征实而在精神思想学问方面由于方以智等人用西说解读经典而故意掩饰同样陷入认识新儒学发生演化历史进程的迷惑只能言其大概很难具体实证历史尤其是学术思想史上实事未必皆有实证看似可以征实的往往又是表象假象扑朔迷离如何破解此类谜题考验今日学人的智慧功力同样陈寅恪秉承先贤之道用西学而不着痕迹较一般皮傅西学食洋不化者固然判若云泥即使与忠实输入新知者相较也不可同日而语研究类似问题应当以实证虚一味信而有征则不仅表浅简单而且未必可信甚至可能误读错解唯有用陈寅恪探究中国中古思想发展的大事因缘之法庶几可至虽不中亦不远的境地如此也可为破解类似谜题提供案例参证



[1] 《傅斯年致陈寅恪》(192999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一卷,第227页。

[2]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7,第540页。

[3] 陈旭旦:《国蠹》,《国学论衡》第1期,1933年。

[4]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二册,第66页。

[5]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9—256页。

[6] 陈寅恪:《致傅斯年》二十一,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第42—43页。

[7] 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第4页。

[8] 《胡适的日记》手稿本,19261129日,台北: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

[9] 《傅斯年君致蔡校长函》,《北京大学日刊》第715号,19201013日。有趣的是,一个月前胡适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讲话,也是要求北大师生不要从事普及性的新文化运动,而要专注于研究高深学问。

[10]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1—252页。

[11] 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陈美延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68页。

[12] 吴学昭:《吴宓与陈寅恪》,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43页。

[13]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陈美延编:《陈寅恪集·诗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2—13页。

[14] 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83页。

[15] 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陈美延编:《陈寅恪集·诗集》,第12—13页。

[16] 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84—285页。

[17]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二册,第100—102页。

[18] 钱穆:《国史大纲·引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5—6页。

[19] 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三卷,第6—12页。

[20] 吉川幸次郎:《胡適》,《吉川幸次郎全集》第16卷,东京:筑摩书房1974年,第431—433页。

[21] 《研究所国学门通告》,《北京大学日刊》第2000号,1926128日。

[22] 参见陈寅恪:《与妹书(节录)》,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55—356页。

[23]  1937131日陈寅恪复函陈述,谈论契丹辽史研究,内称:“白鸟之著作,盖日人受当时西洋东方学影响必然之结果,其所依据之原料、解释,已依时代学术进步发生问题,且日人对于此数种语言尚无专门威权者,不过随西人之后,稍采中国材料以补之而已。公今日著论,白鸟说若误,可稍稍言及,不必多费力也。”陈寅恪:《致陈述》三,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第183页。

[24] 蔡元培:《中研院过去工作之回顾与今后努力之标准》,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五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71页;《三十五年来中国之新文化》,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六卷,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85页。

[25] 傅斯年:《〈城子崖〉序》,岳玉玺、李泉、马亮宽编选:《傅斯年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93—294页。

[26] 《傅斯年致陈寅恪》(192999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一卷,第227页。

[27] 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52页。

[28] 刘咸炘:《重修宋史述意》,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史学编(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91—592页。

[29] 蔡元培:《中研院过去工作之回顾与今后努力之标准》,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五卷,第371页。

[30] 详见桑兵:《求其是与求其古: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的方法启示》,原载《中国文化》第29期,2009年春季号,收入本书时有所删改。

[31] 《教授来校》,《清华周刊》第359期,19251113日。

[32] 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王元化主编:《学术集林》卷一,上海远东出版社1994年,第237—239页。

[33] 陈哲三:《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传记文学》第16卷第3期,19703月。

[34] 劳榦:《忆陈寅恪先生》,《传记文学》第17卷第3期,19709月。

[35] 刘桂生、欧阳军喜:《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补》,王永兴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436页。其在中文系所开课程为佛经翻译文学、敦煌小说选读、世说新语研究、唐诗校释等。

[36] 陈寅恪:《朱延丰突厥通考序》,《陈寅恪史学论文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513页。

[37] 陈寅恪:《陈述辽史补注序》,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5页。

[38] 此事多以为出于生计艰难,实则对于学人而言,安身立命处更为重要。

[39] 陈寅恪:《致陈述》十九,陈美延编:《陈寅恪集·书信集》,第197页。

[40]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二册,第285590页。

[41] 《吴宓诗集·空轩诗话》,引自吴学昭著:《吴宓与陈寅恪》,第79页。

[42] 毛子水:《记陈寅恪先生》,《传记文学》第17卷第2期,19708月。

[43] 《北京大学日刊》第1465号,192459日。

[44] 顾潮编著:《顾颉刚年谱》,第97页。

[45]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吴宓自编年谱》,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188页。

[46]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二册,第20—21页。

[47] 吴宓著,吴学昭整理注释:《吴宓日记》第二册,第120—121页。

[48] 李璜:《忆陈寅恪登恪昆仲》,钱文忠编:《陈寅恪印象》,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6页;曾琦:《旅欧日记》,曾慕韩先生遗著编辑委员会编:《曾慕韩先生遗著》,台北:“中国青年党中央执行委员会”1954年,第407—418页。

[49] 陈寅恪:《韦庄秦妇吟校笺》,陈美延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149—150页。

[50] 西滢:《闲话》,《现代评论》第3卷第65期,192636日。

[51]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0—251页。

[52]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第759页;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4年,第950页。

[53] 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5,第822—823页。

[54] 陈寅恪:《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61—363页。

[55] 卞僧慧纂,卞学洛整理:《陈寅恪先生年谱长编(初稿)》,第146页。

[56] 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52页。

[57] 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66181185页。

[58] 陈寅恪:《支愍度学说考》,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第173页。

[59] 陈寅恪:《论韩愈》,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第319—322页。

[60] 陈寅恪:《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361页。

[61] 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6,第182页。

[62] 余英时:《论士衡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59页。

[63]  陈寅恪:《杨树达论语疏证序》,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62—263页。

[64] 参见桑兵:《求其是与求其古: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的方法启示》。原载《中国文化》第29期,2009年春季号,收入本书时有所删改。

近期热点文章导读

桑兵:民国的学术状况怎么样?

中越战争的意义之大,很少有人知道

王奇生:“反革命罪”在中国的缘起

被斯大林改变的中国边疆

革命的粗野:“他妈的”——红卫兵语言的修辞分析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