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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29

一九四八年秋天,长春、沈阳、锦州已成“最后的黄叶”,共军则发起“最后一阵秋风”。十月七日长春坠落,十月十四日锦州坠落,十一月二日沈阳坠落,二十五天内三大据点失守,国军收复东北最后的象征消失。十一月四日国军自动放弃葫芦岛,撤出军队及“义民”十四万人。

  葫芦岛撤退后,空军派飞机侦察东北,在这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已无任何战斗迹象,历史像擦黑板一样把他们擦掉。只有松花江大桥的桥头堡上还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堡中孤军还没投降,算是黑板上剩下一个“顿点”。陈嘉骥感叹国军下级官兵忠勇,高级将领误国。只有顿点没有文字,顿点已没有意义,只是给文史数据添一段笔墨,记述共军怎样心战劝降。

  依共方资料,东北交战,国军损失四十七万人,物资财力的耗费无法弥补,国际声望下坠无法恢复。张正隆着《雪白血红》,引《东北三年解放战争军事资料》,共军出关十三万人,内战期间发展到一百七十五万五千人,东北全境解放时有共军一百三十万人,此时东北共军的武器装备战力超过关内的共军,士气尤其高昂。大军进关投入华北战场,五十八天内消灭国军五十二万人。

  那时我们的眼睛一直望着东北,我们对东北事事关心,也事事揣测。起初,许多事出乎意料之外,后来我们从事物的发展中摸索规律,多少事都在意料之中。最后突然有一件大事发生,它打碎了我建立起来的规律,使我惊骇莫名。那就是长春围城。

▌兵不血刃的代价


  一九四六年四月,国军收复四平,北进长春。然后国军的力量由巅峰下降,一九四八年,国军打算放弃沈阳长春,固守由锦州到山海关的辽西走廊,与平津相呼应。东北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林彪主张,让长春的国军走出城来,半路截击,予以消灭。那时国军只要走出城垣碉堡,对大地山河满心恐惧,察哈尔和河北的国军撤退时惊魂不定,一个解放军战士可以俘虏二十个国军士兵,一个班可以俘虏一个营,十几个人占据一个村子,可以使兵团进退两难。林彪的作战计划稳操胜算,可是毛泽东要林彪包围长春,严密封锁,不许一根柴一粒米入城。六月围城,十月占领,民间传言饿死三十万人。依解放军作家张正隆引述的资料,长春市饿死十二万人。林彪不失为军人,毛泽东毕竟是阴谋家。

  长春大饥饿的悲惨状况零星传来。市民严重缺粮,一座大楼换一斤米,一个大姑娘也换一斤米,先是满街抢劫,后来一家人互相抢东西吃,幼子幼女先饿死,大路边,树底下,都是尸体,他们出来找东西吃,什么也没找到。国军鼓励市民出城,共军把他们又赶回来,成群的人跪在共军的阵地前哭号哀求,最后死在“无人地带”,——惨无人道的地带。那时国际间没有一声谴责,南方的学生还一个劲儿向国民政府“反饥饿”!


  那时共军规定,国军官兵如果带枪出城,交枪可以放人。有一位连长以手枪换路条,连夜过沈阳出山海关,投奔“上校爷爷”。他面色青白,语音如垂危病人,演戏说话有“气音”,气胜于音,以气代音,这位连长用气音说话,有气其实无气,没有“士气”,看见了他,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气。他常常深夜梦中痛哭,哭声倒是很大,惊醒众人。

  连长告诉“上校爷爷”,军中缺粮,国军空投接济,粮袋落下来,各部队派人抢米,自相残杀。他说天天看见老百姓饿死,长官还要派他到民家搜粮,“只要他们不派我去抢老百姓的粮食,我不会逃跑。”他说城门以外,共军阵地以前,老百姓的尸体带状分布,好像给两军画出中线,这是因为垂死的老百姓出城以后,既无法通过共军的封镇,又不准再回到城内,多次往返奔波,再也无力支持。气息奄奄的婴儿睁大眼睛看他,在路上看他,也在梦中看他。

  连长说,共军士兵看见饥民跪拜痛哭,也流下眼泪,但是他们坚决执行命令,饥民不听话,照样开枪打,他也看见带伤流血的尸体。他说共产党真厉害,怎么能把兵训练成那个样子,“人民的军队爱人民”,多年的训练可以一夕翻转,执行任务时可以违反原则,违背良心。他说国军官兵无论如何办不到,格老子伤阴德,老子不干,他会偷偷的放过饥民,或者自己偷偷的跑掉。他说黄泛区会战的时候,共军用“人海战术”进攻,死伤太多,国军打到手软,射手把机枪往地上一丢:“老子不打了!”连长掏出手枪,指着射手的太阳穴,射手扑通跪下:“连长你枪毙我吧!”射手哭了,连长也哭了,说着说着“他”泪流满面,他就是那个连长。

  我也流下眼泪,我的眼泪冰冷,手指发麻。世界太可怕了,这要多大本领的人才配站在世界上,像我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能够存活。天崩地坍,我还有什么保障,平素读的书,信的教,抱的理念,一下子灰飞烟灭。我是弱者中的弱者,惟一的依靠是有权有势的人也有善念,欺善怕恶的人也有节制,可是命运给我安排的是什么!很久很久,我的心不能平静下来。

  我觉得,消灭长春的国军,林彪的办法比毛泽东的办法好,毛这样做”毫无必要”。后来才知道他有必要,他这一招吓坏了傅作义。一九四九年初,共军包围北平,傅作义恐惧长春围城重演,接受“局部和平”,二十五万大军放下武器。世人都说北京是古都,必须保护文物遗产,以免毁于炮火。毛和傅都心里明白,文物遗产,一定无恙,只是再饿死几十万人,这是土法炮制的“中子弹”,傅作义的投降宣言:“以我一人之毁灭,换取数十万人之新生,”要从这个角度解读。

  长春围得久,东北垮得快,我们身不由己、脚不点地,离东北越来越远,长春围城的消息刺激甚深,围城的详情所知无多。直到一九九一年读到张正隆写的《雪白血红》,他以四十二页的篇幅写长春围城饥饿惨象,前所未见。古人所写不过“罗雀掘鼠”、“拾骨为爨、易子而食”,张正隆以现代报导文学的手法,用白话,用白描,用具体形相,为人间留信史、留痛史,有此一章,《雪白血红》可以不朽,有此一书,张正隆可以不朽。此书从中共的角度全面扫瞄东北内战,除了功勋显赫,也暴露了恶行重大,既揭开中共文宣的粉饰,也洗去反共文宣的涂抹。它显示伟大的功业与卑鄙的行径有某种共生关系,人类历史的进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辅相成,视野辽阔,寄托深远。有人问我,写内战的书这么多,到底该看那一本,我说如果“只看一本”,就看《雪白血红》。

▌华北战役的序曲

  长春围城对我的影响,好比波兰亡国对丘吉尔的影响。一九四四年,波兰在希特勒控制之下,波兰的“乡土军”追求独立自由,配合苏联红军的攻势,进行“华沙暴动”。乡土军起事以后,斯大林按兵不动,坐视纳粹军队消灭波兰的武装,六十三天后,“乡土军”溃败,波兰受难者多达二十万人,希特勒下令把华沙“夷为平地”。这件事“吓坏了”英国首相丘吉尔,他断定无法跟苏联共谋天下大事,这才出现了日后的“冷战”。

  我在秦皇岛国军的后勤单位服务,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收容东北溃散的官兵。我的老同学袁自立找到我。我带他理发、洗澡、换衣服、安排工作,他告诉我沈阳怎样不守,东北行辕主任卫立煌先坐飞机出走,沈阳市瘫痪在地上,等解放军收拾。他星夜疾走八百里,穿越战场,国军炸毁了大凌河的铁桥,但没有完全炸断,他攀住弯曲的铁梁匍匐而过,解放军围困锦州,挖了许多壕沟,他跳下去再爬出来。沿途多少死尸、野狗、废炮,空中飞舞盖好了大印的空白公文纸。

  秦皇岛和葫芦岛是东北国军的补给港,东北既已不守,两港随即放弃,秦葫港口司令部撤销,我和袁自立寄身的联勤补给单位调往塘沽,考其时为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前一天,驻守山海关的国军撤到秦皇岛会合,二十四日黎明时分,全部到码头登船。我从未到港口观赏海景,这天站在甲板上迎晨曦朝阳,我才看到古人吟咏的“漫言此后难为水,试看当前不辨天”。

  回到码头,正值港口司令部派兵搜船,搜出一些穿军服的少女来,她们每人都爱上一个青年军官,难分难舍,军官的同事们掩护她们上船同行,家长发现女儿失踪,跑到港口司令部投诉。她们虽然换上军服,但是军帽盖不住长发,加上身裁曲线,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军法无情,码头上一片抽泣之声,女儿哭泣,女儿的母亲哭泣,青年军官也擦不完眼泪。今天想想,“地老天荒,堪叹古今情不尽!”那时我心肠硬,只觉得军纪废弛到这般地步,没人顾虑集体的安危,怎么不怕中共的地下党带着炸弹来!

  当时傅作义拒绝南撤,防守天津的陈长捷说,傅先生不走我也不走,于是我们带着大批粮食和弹药向天津出发。我们听到的判断是:东北共军需要整补,中共需要消化战果稳定后方,空军天天侦察,不见部队调动的迹象。共军大约要三个月到六个月才可以发动华北战役,他们要先打山海关,天津和北平这两个名城重镇大约可以坚守一年。

  那时机关部队领到经费,先拿去投资进货,三天五天以后货物涨价几倍,他卖掉货物再发员工薪水,稳赚一大笔钱。汇兑也是这样,我领到薪水送进银行,银行里的某一个人,先把汇款并入他的资金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汇出去;对方银行收到了钱,也有那么一个人先拿去投资周转,一两个星期以后再通知我父亲,这时候那点钱就成了废纸。咳,“人为财死”,而我只是为了一迭废纸。

  多年后,一位在南京参谋本部参与情报作业的某将军告诉我,那时国军根本没有从东北来的情报,只能凭空军侦察,共军白天宿营,夜间行军,越过长城,瞒过空军。华北国军只注意山海关,根本忘了长城有很多缺口可以通行,自古以来,长城从未挡住入侵的军队。解放军入关以后,悄悄埋伏在乡村里,监视天津塘沽,“一面包围、一面休整。”

  我沿途看见结婚的礼车来来去去,看见这里那里都有承办喜筵的馆子,悬灯结采,贺客盈门,只是不准放鞭炮。眼看天变地变,他们赶快儿娶女嫁,了却心头一分牵挂。我想起“末日来临的时候,人们照样又吃又暍,又嫁又娶。”人行道旁,难民牵着小女孩行乞,对过往行人作揖哀求,我在沈阳秦皇岛见过许多,现在反应没那么强烈,只希望他们也遇见天使。

▌陈长捷死守天津傅作义商谈投降

  我们借用的洋房很坚固,地下室很深,看样子我们要准备忍受大炮轰击。不久,外围据点开始交火,天津塘沽之间的路切断了!我们各部门业务清闲,只有管军粮的王少校加倍忙碌,几乎每天都有野战部队上门领粮,每次都发生激烈的争吵。陈长捷真想久守,他规定每次只能发一个星期的主食,他的想法是,有战斗就有伤亡,各部队的人数就会减少,每个星期照实有的员额发粮,天津存粮就可以多支持一些日子,他要求部队长和补给单位“核实”。可是各部队领粮的单据上永远有那么多官兵,王少校质问他们:“你的兵难道一个也不死?一个也不逃?”对方回答他:“必死不死,幸生不生,别以为你在后方就能长命百岁!”伸手抚摸佩带的手枪,公然恐吓。起先王少校硬顶着,最后踪影不见,他了解战况,捏住分寸,再过两天,解放军进城,一了百了。

  从来没有人为了弹药争多争少,那时候弹药不能变钱。白花花的大米纵然不是金子也是银子,部队长都想多控制一些粮食,兵凶战危,王少校公事公办也就罢了,何必挡他们财路?原来那时补给单位也有私心,他们也想尽量把粮食控制在自己手里,所以对陈长捷的规定热心执行。那时为了减少战时损失,也为了运补方便,军粮分散寄存在几家粮栈里,城池一日一失守,公粮不必报销,粮栈老板算是进了一批便宜货,他立刻把“成本”付给某一个人,收款人当然不是王少校,当然也不是联勤总部。那时部队长、补给单位、粮栈商人,他们彼此有默契,天津很快就会“沦陷”,鬼才相信你能守半载一年。

  一月五日,天津保卫战开始,外围重要据点灰堆,北仓、东局子、张贵庄,纷纷失守。灰堆守军四千人,防守七个小时,好像“弹药堆积所”里堆的不是子弹,是“灰”。东局子像个赌场,开局坐庄后马上赔光。共军炮兵向城中射击,弹道画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啸声,我们席地而卧,全身的神经接受震动,轻轻呼吸硝烟的气味。想起在北戴河抽签,抽到“昨日云,今朝雷,明晚霞”,签语灵验?这就是那“雷”了!

  夜晚,东西南北都有信号弹冲天而起,报纸说共谍向炮兵指示目标,没说守军布线搜捕任何人。信号弹没法掩饰,发射信号弹的人又怎能掩藏,捉人应该容易,那时国军士气低落,谁也不想跟中共结怨,“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美国上将马歇尔来华调停国共冲突,助长了这种倾向,东北崩溃,人心悲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一天,市内出现共军的传单,报纸把传单的文句写入新闻,全注销来。公然为中共宣传!

  一月十四日,共军对天津市区发起总攻,这时天津已是“剥了皮的橘子”。天津市地形狭长,北部、防守的兵力强,南部、防卫工事强,共军由中部攻入,将天津市斩为两段。以平津之战为题材,中国大陆摄制了剧情片,电影描述,守军司令官陈长捷一再使用无线电话呼救,上级总是告诉他“援军马上就到”,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援军,最后一次,陈长捷听到同样的答复,丢下听筒,哈哈狂笑,笑声凄厉。那时国军顾此失彼,上级常常用“援军马上就到”让下级望梅止渴,可是天津并没有演出这一幕,陈长捷知道不可能有援军,他从未倚赖援军解围。后来的报导说,陈长捷惟一的怨言是:傅作义一面命令他坚守,一面暗中和中共商谈“投降”。他怎会不知道“兵不厌诈”也包括对自己的部下?他被俘,大赦,事隔多年,见到传作义,还说出怨言。

  不日,我成了“蒋匪军”的被俘官兵。我本是冒名顶替的一个上尉,如果是马克吐温,他会说:“不知道那天被俘的究竟是不是山东临沂的王鼎钧,也不知道今天写自传的究竟是不是河北徐水的王鹤霄。”我可没有那份俏皮轻松,中共的官方资料说,解放天津,”全歼”守军十三万人。“歼”的意思是“杀尽”,从那一天起,我们已是死人,是虽生犹死的人,是该死没死的人。

(节选自王鼎钧回忆录 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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