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网约车的“最后一公里”

编辑 | 王英妮

文字  | 黄阳坤 李楚玥 蒋捷 钟子凡 徐杨 梁文雪

网约车的“最后一公里”

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兰州的网约车司机大概经历了入职这一行之后最大的情绪起落。相隔不超半个月、前脚赶后脚出台的两部新规，让他们心里对“网约车在金城的最后一公里究竟何时打通”的疑问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2016年7月28日，交通部联合公安部等七个部门，出台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新规明确表示网约车的合法身份，将该类车辆登记为“预约出租客运”，同时明确兼职司机也可以是“自由身”，不影响本职。从诞生之日起就被视为“黑车”的网约车，第一次在制度上有了喘息之机。由此，中国也成为了全球首个承认网约车合法的国家。

对于网约车司机而言，这部新规意味着，他们的名字将不会出现在各地交管部门“严打”对象之列。福音既出，许多网约车司机发出欣慰的感慨。

而就在14天之后，兰州网约车，同兰州城市交通运输处（以下简称“城运处”），一起跃上微博热搜榜单：8月10日，兰州成为《办法》颁布之后首个披露网约车实施细则的城市，兰州城运处为此特地召开媒体通气会，其“总量控制+价格管制”的核心思路经与会的10家省内媒体披露后便引起哗然。一时间，“走回头路”、“违背共享经济原则”、“新瓶装旧酒”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政策风向的转变，让兰州网约车司机忘却了半个月前“福音”的激荡人心：他们面临的不仅是自身价格优势被剥夺的不利境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中将有人在这场“限量”角逐中，失去这份工作。

在这座网约车起步晚的西北省会，网约车“最后一公里”的真正打通仿佛正变得遥遥无期。

网约车在兰州

2012年9月9日，滴滴打车在北京上线；在2013年年末，由苹果公司发布的“ 2013年度精选”榜单中，滴滴打车作为一款本土出行打车APP入选。但滴滴打车驶入兰州，已经是2014年初的事情了，而同类软件如Uber，至今还未走进兰州市民的生活。

登陆兰州是一回事，发展则是另外一回事。以滴滴打车为例，尽管已登陆兰州市场两年，但滴滴平台所公布数据显示，目前兰州出租车在线叫车成功率最高不到25%，远低于全国城市出租车超过70%的平均成功率。

相较于东部、中部的省会城市，兰州对于网约车好像并不敏感，对它的反应比中东部的省会城市慢了一个节拍。当被问及会否转行成为专职网约车司机，出租车司机魏师傅说：“我们兰州现在基本不了解这些，完全不知道这些。”

但魏师傅所谓的认知空白，并不能完全解释兰州网约车发展缓慢的现象。

在《办法》确认网约车合法之前，网约车一直被兰州城运处视为重点打击的“黑车”对象。《兰州晨报》曾于2015年11月15日刊发报道，报道称：“自今年9月底以来，兰州市加大非法营运车辆查处力度，对从事非法营运的车辆一律按相关法律法规处以2万元罚款。”

报道的末尾特别解释道，城运处之所以下此重拳，是因为“部分非法营运车辆经营者利用打车软件、专车软件从事非法营运，其拉客行为由街头巡游变为网络预约，这一行为不仅扰乱出租客运市场秩序，也增加了城市的交通拥堵，并存在偷逃税款、乘客维权困难的现象”。

一位从事出租车行业四年的女司机证实了这一点。但据她所言，这种整治措施在兰州的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变味：“限号啥的都不是事，关键是上面偷着抓，找‘托儿’去抓，有人打车给一百让你送，你拉了就不行，就被抓了。”

这类“钓鱼执法”的说法并不是一家之言，一位李姓的网约车司机说：“现在是一个什么状态呢？出行高峰时期，好多司机都不敢接你们这些乘客，因为害怕抓车的。城运处直接钓鱼执法地抓你，或者说人家已经抄了车牌号。”

尽管《办法》已经颁布，但司机们依然提心吊胆：“（网约车）在兰州还不行，很多司机都说没接到文件，兰州运管还没下来文件。”网约车合法化是众多司机的心声，然而如今“合法”已经由中央一声令下，兰州的网约车司机却还生活在“打击黑车”的恐惧下，只能眼盯着城运处发布最后告令再行动。

而另一方面，兰州市近几年大量新增出租车，兰州市城运处处长张建彪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表示网约车在兰的发展空间有限：“按照兰州市政府的规划，到2017年，传统出租车将增加到一万一千辆左右。”根据“出租车行业按照全世界通行的算法数量在千分之三左右”的公式测算，与兰州市近五百万人口适配的出租车数量应该是一万五千辆左右。

家住兰州、现为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15级学生的王耀军开玩笑说：“兰州市里出租车比人多。”与王耀军同院、现为15级广告专业的张雯莉也觉得兰州的传统出租车比网约车更为方便：“不像北京，在兰州很难约到车，打车还不如自己等车快。”在兰州大学本部（盘旋路校区）的街访过程中，大学生受访者几乎都表示自己在兰州很少使用打车软件。

关于新政，那些你来我往的回应

尽管网约车发展处处掣肘，发展到如今也仍较落后，但新政一出，仍然在舆论场上生发了重大反响，刺痛了很多人的神经。

“我们的意见就是别人听听，最后拍板的就是别人当官的。”李师傅的话里有些无奈。

此次兰州网约车新政发布之后，最先引发公众情绪的便是政策中3000辆的定量控制。

滴滴公司方面公布数据：截至6月底，“滴滴”在兰州提供的灵活就业岗位有1.4万个，占兰州2014年第三产业从业人员的1.2%。若按3000辆的标准推算，大约有超过一万人会失去灵活就业岗位。一名从部队退伍归来的网约车司机对此颇有微词：“他这个政策也就是一种垄断，对不对？别的城市都不限制这个，他怎么能限制三千辆呀？”

而兰州城运处处长张建彪此前回应，对网约车的限定是合理的，兰州目前所有的传统出租车加上规划中的3000辆网约车刚好占兰州约500万人口（350万常住人口、100多万流动人口）的千分之三，是符合世界同行的科学算法的。

除了总量控制之外，价格管制让舆论激愤。“难道网约车便宜了，兰州市民就不和谐了？”网络上有人反问兰州新政中所规定的网约车限价。滴滴公司从成立起，完成多轮融资，其中今年5月份苹果公司以10亿美元投资本轮，借助着真金白银的积累，滴滴公司对车主、用户都有大量补贴。

在本次采访中，记者亲自体会了一把滴滴打车的“高额补贴”：凭借着新用户的身份，记者拿到了14元的优惠券，故从正宁路到兰州大学本部只花费了0.8元钱，而乘坐普通出租车的花费至少在11元以上，这和当年快的打车还在兰州盛行时的高额补贴情形很像。有司机称：“这对出租车行业冲击很大的，为什么政府要保护出租车呢？钱，利益的驱使。”

对于这一条政策，张建彪作此回应：“我们的想法就是在幅度范围之内市场调节可以，但是没有上限，没有个下限那肯定就乱了。”

在“总量控制+价格管制”政策核心思路之外，此次新政还有许多内容让司机们表示不解，这其中不乏有想进入网约车行业的出租车司机。

“你自己投资的八万块钱去买一辆车，买辆车跑上六年。咱就按六年来报废，你投资了八万块钱，六年报废以后，你挣的钱当然是你挣的钱，八年以后你这八万块钱没了。我现在搞一个出租车跑，六年以后，我这三万块会退回来。”一位自称曾在滴滴打车排行榜进入兰州前十的出租车司机曾有想法专职跑网约车，但新政下达后，他算完账表示不划算。在兰州，出租车公司承诺在车辆报废之前未出现违章情况，届时会退还三万元押金。而此次新政规定网约车报废年限也为6年，这让部分司机望而却步。

而对于网约车规格、配置的限定，也让部分网约车司机觉得难以接受。他们觉得兰州急于跟北上广等一线城市“标齐排面”，过分追求网约车的高质量服务。一位对这个话题表达欲颇盛的司机对记者说：“北上广那边要比兰州先进多少年呢，对吧？已经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了。人家对车的要求肯定很高呀，比如轴距、排量、车的价位等等。兰州对车的要求是对着呢，但是你说三千辆，说白了，那还不是说没有为老百姓着想嘛。三千辆这个……实在没有道理。”

兰州市城运处办公室主任周鹏飞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解释，考虑到目前兰州市巡游出租汽车已将运营年限由8年下降至6年，因为网约车相对巡游出租车要走高端、走差异化经营路线，所以将网约车经营年限初步定为6年。如网约车经营期满6年尚不到60万公里，可以退出网约车转为非营运类型。“这个年限只是初步设计。”他强调。

抛却对于具体操作层面的议论，不少媒体和撰稿人还从政策目的与出发点入手批驳此次新政。以新华社为例，新华社发文连发三问，质问此次的兰州网约车改革细则——“有地方要把网约车“管”成出租车？”、“改革‘自主权’会成利益‘保护伞’？”、“改革顶层设计落地如何不打折扣？”每一问都直指改革背后的本质问题。

面对群起的舆论攻势，周鹏飞曾向媒体公开表示，会虚心倾听各方声音，但也请各方不要求全责备，过度解读，尤其是那些远在千里之外的网约平台公司，更应该尊重兰州本地实际情况。

也许，地理因素特殊的金城，不单单需要激愤的言论，还需要一些“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式的声音，来表达对它理解与宽容。

在共享经济大旗下

兰州市城运处负责人此前接受兰州本地媒体《西部商报》的采访时，反复强调“兰州市网约车管理方案只是兰州市城运处制定的初步方案，并非公布实施的最终方案”。而按照《办法》，各地须在2016年11月之前拿出最终方案。

继兰州之后，北京、上海、深圳三个一线城市纷纷出台本地的网约车地方细则征求意见稿。然而，少有细则得到好评。这三个城市发布的意见稿中基本都增加了对网约车排量、轴距、户籍等多项新的规定，而北京、上海甚至提出“本地车、本地人”的要求，被称为“最严专车管理办法”。

以北京所颁布的《征求意见稿》为例，在北京市的征求意见稿细则中要求，今后在北京从事网约车运营的驾驶员和车辆都需具有“北京户籍”。具体要求是：网约车驾驶员是北京户籍，取得北京市核发的相应准驾车型驾驶证。对车辆的要求是：北京号牌车辆、满足北京市公布实施的最新机动车排放标准。

经济观察报刊发报道《网约车司机的乡愁：进不了的城 回不去的村》，一句“下辈子再做北京人”引得一片唏嘘。

究竟金城之外，可有他山之石？

随着11月1日的逼近，全国各大城市纷纷亮出各自的网约车地方细则。在省会城市出台的政策中，目前仅有成都和贵阳两座城市的新政得到了舆论的认可。而这两座城市网约车新政都以“宽松”示人。

出行业与短租业一直是共享经济活跃的地带，然而，在国内，网约车面临新政；在国外，Airbnb面临缴税。当共享经济发展受到诞生以来的最大限制，这面大旗是会继续高扬还是将面临滑落？

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市，的哥“大战”Uber司机是该市独特的“景象”。谈及Uber，蒙特利尔市长Denis Coderre表示：“我不是反对科技，但是我们有三个问题要提出：Uber在加拿大交税是不是恰如其分？Uber对司机的保险是不是覆盖周全？如果有交通事故，是否有保障？还有出租车怎么办？总共价值12亿加元的出租车营业执照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法律法规比科技来得慢。但是可以肯定，违规交通将会带来后果，不能像Uber那样好像没有任何法规限制，随意植入市场。”正如这位市长所说，法律法规总比科技来得慢。如何制定一套确保网约车的效率、安全与公平的模式，是需要所有公共政策制定者从国情出发仔细考量的。

看来，兰州网约车“最后一公里”的打通还需时间。同样，通往共享经济掘金路上的“最后一公里”，亦需要时间。不论是监管者、企业，还是用户，都正在这最后一公里的一头，翘首远望另一头，却，又不敢贸然上前。

参考资料：

I.师向东《兰州一月查扣逾700辆“黑车”》兰州晨报，2015年11月14日。http://www.lzcbnews.com/html/2015-11/14/content_347419.htm

II.宋芳科、郭秀睿《兰州网约车方案引热议 城运处昨回应六大焦点》西部商报，2016年8月21日。http://www.xbsb.com.cn/xbsbnews/news/lznews/2016-08-12/1014766.html

III.周益帆《兰州网约车管理初步方案曝光 “限价限量”被指“老思想”》央广网，2016年8月19日。http://china.cnr.cn/yaowen/20160819/t20160819_523030386.shtml

IV.杨玉华、刘良恒、白丽萍、邵琨《网约车地方细则要“新瓶装新酒”》新华社，2016年8月27。http://news.xinhuanet.com/fortune/2016-08/27/c_111946431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