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黑车"教父"
文字 | 张雅迪 汪文琪 赵为德 李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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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编辑 | 刘世龙
责任编辑 | 陈怡宁 刘睿馨
和兰州市区的黑车一样,榆中黑车也是没有运营资质、不缴税,却以有偿服务实施非法运营的车辆。但是不同于兰州市区黑车、出租车、网约车之间的“殊死搏斗”,在榆中这个交通封闭的“死疙瘩”里,黑车类似于《教父》中黑手党,在法律的阴暗角落里获利的同时,并非野蛮生长,而是逐渐繁育出自己的生态体系。
闻欣堂前停放的一辆私家车
最近,林蜀禾的日子并不好过,这个兰大黑车“教父”般的人物,只能暂时缩手缩脚,不动声色。
11月10日,一个被黑车惹急的学生,引来了《兰州晨报》、《兰州晚报》的记者,联合校车队、保卫处、运管所,目标就是:抓住林蜀禾。
这件事弄得林蜀禾哭笑不得。在他看来,这个学生“肯定是被黑车宰了”,但是这绝对不是他干的。但是枪打出头鸟,一抓抓典型,给他招来这场“大围剿”的正是他在兰大黑车里“第一”的名号。
林蜀禾是榆中本地人,中专毕业以后,他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四处奔走、讨生活。
他曾经在炼铁厂上班,后来厂子倒闭了。他跑到西安,在化肥厂待了几年,和领导多多少少有些矛盾,日子过得不舒心,便卷了铺盖回来。拿到C3驾照以后,他谋了新生意——开大货车拉菜。菜是一吨又一吨拉到别处,但是钱却没有拉回来。
他从前总是见化工厂的工人跑黑车,起初觉得没意思,但是兜兜转转,什么都试了,不差这一件。他买了辆车,开始了黑车生涯。
一晃,十多个年头过去了。
学生宿舍楼前停放的一辆私家车
林蜀禾并非愣头青似的踏入黑车行业,他也过有自己的“教父”。带他入行的人是陈师父。
作为徒弟,林蜀禾很佩服自己的师父。“师父啊,他贼得很。刚开始他在兰州跑出租车,后来又跑黑车,黑车跑跑,又跑成榆中的出租车了。他主要把腰给跑坏了。所以他只能跑这条线(指榆中—兰州线),这条线轻松得很,跑车也就一个钟头。不像在市里跑出租,那累得很。”
在师父的引荐下,林蜀禾逐渐有了生意,但是他不满足于此。他看着校门口乌泱泱的黑车——百无聊赖、守株待兔。他决定踏入校门,到学校里去试试水。
根据林蜀禾的经验,早上八点的校车通常拉不完排队的学生。所以,八点十分左右,他便在闻欣堂门口等着,时不时捡几个没有坐上校车、又急着去兰州的学生。渐渐地他发现,钻校车的空子,能钻出客来。其它的车主见林蜀禾来来回回、生意拉得很热闹,便纷纷往校车点跑。黑车司机们自此找到了更为“主动”的出路。
一方面,林蜀禾认为自己第一个到校车点拉客,算是黑车的一个突破;另一方面,在他看来黑车到校车点拉客是必然的,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另外一个人做这件事。
林蜀禾成为“第一”,不仅得益于他的“校车点拉客”,还得益于他和前保卫处人员熟络的关系。私下里吃吃喝喝,面子上尊尊敬敬。他健谈和热心的性格,给他的生意带来了不少便利。甚至和校车队里的人,碰上了互相打声招呼,哪里堵了也会通知联络。
总之,林蜀禾的路子变宽了,顺风顺水了一路。
但是,随着妻子从学校离职;保卫处人员调动,新上来的人和他生疏冷淡;校车队也忍不过黑车堵路、向上举报黑车,林蜀禾人际上的网断得七零八落。正值菜季,他决定暂时退出,继续回去拉菜。
两三个月后,林蜀禾再回来时,感到恍如隔世。
曾经客源满满的他,拉不到客了。对于黑车司机而言,身家性命一样的东西,短短时间里就都散没了。他想到了他师父。退出之前,他把自己的客源都给了师父,现在他没了生意,便也只能去找他。
师父将他拉进一个微信群。起初他也是不屑,“你用你的微信群拉生意,我用我的电话拉生意,一样的嘛。”他像往常一样打电话,“一对一”地揽生意。但是坐车的人却仍是零零散散。
他后知后觉:一般打电话拉客一个人包车是100块到120块。微信群里拉客,四个人平摊,就变成每人25块到30块。有便宜的车不坐,谁会坐贵的?
2016年,他建立了自己的微信群。靠着学生一个拉一个,现在他拥有三个微信群。最大的群人数已经达到五百人,两个小一点的也是三四百人,算起来,三个群让他拥有了一千多人的生意。
一天下来,林蜀禾可以稳稳当当地拉到三四百块,一个月除去过路费、油费、汽车维修费,六七千块也是轻轻松松。每逢寒假、暑假、节假日,学生出行需求量更大,月收入甚至会过万。虽然在他看来,这样的收入,已经快到极限,未来上涨的空间也很小,但是他已经有了知足常乐的心态。
学生宿舍楼前停放的一辆私家车
林蜀禾也把自己的亲戚们劝来跑黑车。一方面是因为开黑车确实能赚到钱,另一方面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车队留不住客源。
林一成和萧树仁,都是林蜀禾的亲戚。一个是近亲,一个是远亲。两个人经济状况都不宽裕。
林一成的妻子经营着一家美容店,不景气,常贴钱。他们的孩子还很小,夫妻二人最关心的是孩子的教育,他们想把孩子送到中心幼儿园,“中心幼儿园的小孩噢,特别开朗呀,懂得东西特别多嘛。”没几年孩子就要上幼儿园了,攒孩子的学费钱,是夫妻二人揣在心里的大事。
萧树仁从前做工程,七年前,活就接得稀稀拉拉,夫妻二人月收入加起来不到六千块,孩子又在上高中,补习班也是不可避免的一笔开销。
萧树仁拥有出租车驾驶证,但是出租车除了冗杂的手续费,每天还要交150块的“份子钱”。想到每天一睁眼就欠别人150块,不划算、不舒坦。他也曾考虑过网约车,但是对车辆性能的严苛限制以及变相收钱的事实,网约车也被弃选了。
跑黑车,在他们看来是一个相对经济实在的选择。
黑车这样的行当,很多人当它是一次性的生意——宰完这波宰那波,打一枪换一个地儿。这确实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最大的利润,但是在学校这样消息传递迅速的小社群,黑车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做长久而稳定的生意。
出于对信任和利益关系的考量,林蜀禾选择了林一成和萧树仁:“亲戚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榆中黑车圈的生态大致如此:一个老成的黑车司机带一帮亲戚朋友,组一个车队。车队里的人统一价格标准,互相商量着接单,各自赚各自的那一份。和信任的人一起跑车可以减少很多生意里的麻烦,但是有些病灶却是这个行业与生俱来、无法克服。
林蜀禾就像大多数黑车司机一样,承认黑车的高危性。
黑车司机的风险是查处风险加上行车风险。
2017年开始实施的《兰州市客运出租汽车管理条例》中对于非法出租营运车辆(即黑车)的规定:市、区人民政府可以组织联合执法,由道路运输管理机构暂扣车辆,没收违法所得,并处5000元以上2万元以下罚款。公安机关交通管理部门暂扣其机动车驾驶证6个月。
按照该规定的最低标准,罚款5000元,加上暂扣驾驶证6个月期间的经济损失,按每月5000元计算,榆中黑车司机为一次处罚付出的代价是3万5千元。
按照单次出车纯利润的最大值100元计算,榆中黑车司机需要跑350次兰州—榆中线——约525小时的劳动。也就是说,连续22天24小时一刻不停地驾驶,才能最快地弥补经济损失。
运管所查车现场
黑车从来都是运管所严打的对象。榆中县夏官营镇人民政府于2017年9月22日,下达了《关于协调解决夏官营镇车辆规范运行停放的报告》。《报告》中特别提出:对兰州大学、西北民族大学黑车载客、驾校车辆在两高校门口乱停乱放即违法上路行为进行整治。
《关于协调解决夏官营镇车辆规范运行停放的报告》
运管所稽查队执法,一般是开便车,和交警、公安联合执法。对可疑车辆在红灯地带进行包夹、截停,与司机及乘客交涉。
林蜀禾说,他从来没有被运管所抓到过,他开车,小心又谨慎。
但是有时候躲得过运管所,却差点躲不过阎王爷。
林蜀禾记得,事情发生在东岗下高速的转弯处。他试图超越一辆货车,没有想到货车司机行车打盹,惊醒后,货车司机方向盘“嚯”地甩了一盘子。高速上,林蜀禾一脚刹车踩到三十码,顾前不顾后。幸好最终,有惊无险。
林蜀禾回想起来还是心惊胆战,“哎呀,整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里我的脸都白,白白的。”
林蜀禾曾经也会开赌气的车,“有一回,我刚开上车的时候。我看着对面的灯,我以为是个小车。我给他闪了几下灯他不变光,我一盘子甩过去,(笑)我开赌气车。哦呦,人家结果是大货车他不是小车,(笑)盘子都抽不回来了。我急啦。哎呀,从那以后赌气车我再也不开了我。(笑)这要命的哦。”
在查处风险和行车风险的夹击中间,为追逐违法行为带来的利益最大化,寻求一个合理的出口,对于大多数机谨的黑车司机来说,被查处的风险可以被选择性地忽视。或者更有像林蜀禾这样听天由命的人,“被查就被查吧,哎呀我,也够本啦,真的够本啦。
运管所查车现场
黑车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是坑蒙拐骗的代名词。但实际上,因为其本身的不合法性,黑车司机在漏税的同时,也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在缺少行车记录仪,黑车司机可以用这个缺口做坏事的同时,也有乘客会在这个盲区抡起法律的棒子,一棒子打折黑车。这个时候,黑车司机就和被宰的乘客一样,除了认栽,无计可施。
林蜀禾至今还能记得一个去兴隆山的女学生。女学生从闻欣堂上车,目的地是兰州,议价后50块。但是上了高速就改口,说要去兴隆山。
他计算最近的线路,决定从定远那儿下高速回榆中,再到兴隆山,这样绕一圈,他打算收100块。这个数目看起来合情合理。从榆中县到定远打车是70块钱,再从榆中县到兴隆山,加了30块,还算实诚。
但是女学生并不这样认为,“那姑娘说:‘你放我下来!’。”
在高速上放人,林蜀禾没有这个胆量,也冒不起这个险。由于没有行车记录仪,如果就这样把学生放下,她在高速上遇到任何不测,他绝对脱不了干系。林蜀禾硬生生把学生拉到了兴隆山,收了50块。
林蜀禾说:“哪怕有学生下车后不给钱,我都不会威胁跟他要钱。因为我们这个行业也是弱势群体。”
大多数黑车司机,并不会常想着黑车的坏处,他们更愿意向好处看。比起在“高危”和“弱势”里挣扎,他们更愿意在 “自由”和“信誉”里坚守。
林一成喜欢开黑车,或者说,相较于打工的时候,受七条八例的管制,他更喜欢现在的自由。
林一成在林蜀禾的黑车队里,赚的不多,一个月四千块左右。但是他很享受。
周一到周四,活少。林一成拿着手机,边等电话,边玩手机,有的时候甚至趁着阳光,睡白日觉。
周五到周天,活多。他有时甚至没有时间吃饭,但是忙的也就这么两天。其余时间,用他的话说:“就是吃饭的时候。”
黑车也分个淡季、旺季。旺季他就来来回回拉人、出车,淡季他就在家种田、种菜、种果子。他不像车队里其他专职跑黑车的人,他有些根在田里,拔不掉。“我们家的果子特别甜,”他说,“真的! ”
“自由”是林一成喜欢跑黑车的“根源”,但是“信誉”是可以让他舍弃一些“自由”的“果实”。
假期,林一成拉了三个民大的学生,要到兰州坐去机场的大巴。因为林一成的原因,误了机场大巴的点。“哎呦,这我就… …(内疚),啧… …(叹气)要不就加上一点钱吧,加了100块钱我跑了一趟机场。”实际上从榆中到机场黑车的一般价格是260块,林一成收了他们220块。加的100块和学生坐大巴到机场的价格基本相等。
有的时候,假期学生赶飞机,那边凌晨一两点来电话,这边也得起来就跑。
林一成说:“他打电话的时候,你保证要把他能接上。你(不能)把人耽误一下,要有信誉度。”
校园某超市摆放的黑车简陋的广告牌
林蜀禾的圈子,是一个由稳定客源和信赖的车队组成的圈子,人们相互之间有基本的信任。在这个圈子里,黑车司机恪守着自己的原则:多收钱和偷拿乘客物品是不被容忍的,即使发生了,找回来也相对容易。但是,超出这个圈子的“非主流”地带,乱象横生。
“人贩子”是在“非主流”圈子里钱来得最顺溜的一群人。所谓“人贩子”并非贩卖人口,而是上车宰客。“人贩子”的通常做法是,上车前议好价格,行车中途不断加价。“说好80块钱拉到高速路口,他拉到高速路口要再加20块。他就是干这活儿的。”林蜀禾说起这种“人贩子”就满心厌恶。
11月10日以来的“大围剿”多半就是因为这种“人贩子”的屎盆子,扣到了他的头上。
“前段时间一个黑车司机,捡了学生一个手机。捡到以后,他还聪明着,不还,说没有落在他的车上。结果那学生把公安局的叫去,他没办法还给人家了,他好像收了14个手机。”林蜀禾对这种司机小偷小摸的行为也实在是瞧不上。
运管所的宣传牌
“非主流”圈里的另外一些人,更为特殊,他们不加入任何黑车队,也不坑蒙拐骗、小偷小摸。黑车圈子里,就算是林蜀禾这样的“老人物”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学校打工,工作闲暇之余,一天跑个一两趟,补贴家用。价格和主流圈子一样,联系要么就是最原始的“守株待兔”,要么就是学生一个传一个。他们的客源相对少,但是和他们出车的能力刚好匹配。
查庆生在学校打工已经七年了,拿着一个月1500块的工资, 除去一个孩子的学费,一家子人的生活,只能说“刚刚够”。他跑黑车只是为了一个月补贴1000块生活费给独自在外的孩子。
查庆生的车不像大部分黑车司机那样破旧,他的坐垫是新的,车窗按钮里没有积灰。一看这车就不是常跑在路上卖命的苦力。
查庆生们不知道林蜀禾们的小组织,林蜀禾们不知道查庆生们的存在。但不论是黑车圈里的主流还是“非主流”,这些人,都被生活逼到了墙角,开始凿法律的边框。
你要是问他:“犯法对不对?”
他们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你:“这不对! ”
但是你要问他:“为什么要犯?”
他们也只会告诉你:“为了生活。”
在黑车司机的眼里,去掉那个“黑”字,“车”在他们的心里的地位和20世纪30年代的车之于“骆驼祥子”别无二致——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
在榆中这个交通的“死疙瘩”里,不到不得不出行的时候,没有人会接受“等车”和“坐车”的双重不便。当定点出发的校车,无法满足学生出行需求时,黑车对于学生而言,不仅仅是车,更是“救急车”。
黑车体系,无疑是个“逆种”,但是它似乎又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凶野蛮横”,它在适应兰州大学榆中校区这个小社群市场时,出落得还算“有秩有序”。
这“逆种”是要被彻底扼杀,还是要以某种新的秩序,改头换面,林蜀禾们是不大在意的。他们在意的“大围剿”,以后还会剿千次万次。在林蜀禾的计划里,再过半年,他连闻欣堂都不会再进了,只要学生有出行的需求,车不能不开,钱不会不来。
(注:文中姓名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