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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当我拿起解剖刀

西北角Corner 西北角Corner 2022-06-10

文字 | 余嘉妮 黄阳坤 赵欣欣

 李裕鸿 关镓萍 王佳欣

图片 | 来源于作者及受访者

执行编辑 | 刘智琪

责任编辑 | 余嘉妮


解剖刀的刀刃主要用于切开皮肤和肌肉组织,其刀尖用于修洁血管和神经,而其刀柄则用于钝性分离。解剖者的刀锋利,骨与肉在刀下轻松分离,但总有一些迷思,环绕于解剖刀周围,任刀锋利,却依旧难以分离。


“没有解剖学就没有医学”


“解剖结构要是不清楚,你敢给病人做手术吗?谁都不敢。”兰州大学医学院的杨老师,已有16年教龄。他不止一次地强调着解剖学对于医学的基础性作用。“要成为一个好的临床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掌握解剖的内容,解剖的知识,这是最重要的,最必不可少的。”


医学生要学习解剖学知识,大多都离不开系统解剖学和局部解剖学这两门课程,它们是人体解剖学的分野领域,需要借助于遗体标本资源才能完成。


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入土为安。当有人提起刀,用一种开膛破肚的方式对待本该安于土岗下的躯壳,阴冷、恐怖、诡异......这些印象自然朝人袭来。误会常源于自以为了解。医者明白,离开了解剖学的医学,是被扼住发展的咽喉的;而对于非医者而言,开膛破肚的解剖更像是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于2007年2月份发表的“现代中国人宗教信仰调查”表明,信仰宗教的人约有3亿。虽说信仰正统宗教的人数占信教总人数的67%,仍为多数,但表示相信各种“民间鬼神”的也高达26%。这意味着,中国相信民间鬼神的人数将近8000万人。鬼神观的信众,迷信人死后有灵,从而迷信解剖扰灵。自以为的了解,让医者的明白成了少数派,更多时候,解剖像是生存在一片不解的迷雾里。


于医者来说,遗体标本是他们获得临床实践的必备资源;对于非医者来说,他们其中不少人更愿意相信入土为安。


对遗体标本的理解,杨老师的眼光背后是学界的思维。相比于外界对于遗体标本的恐怖传闻,杨老师表示遗体标本其实并不可怕,于他而言,遗体标本只是教学用具而已。“在做解剖之前,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个人,因为他以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他要有尊重;但在解剖的过程当中,就要把他当作一个教学工具,我们解剖他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知识,得到这些知识,将来才能更好地为病人服务。”


在一名教龄16年的解剖学教师看来,就算是非医者,也应该主动去拨雾见光。“如果了解了解剖学相关知识的话,对于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很有帮助。”杨老师说,简单来说他认为可以更好地锻炼身体。“现在好多人锻炼身体肌肉都得跑到健身房去锻炼,但其实如果他们能够掌握相关解剖学知识的话,就能知道自己要锻炼的部位的具体起止点和作用,这样自己平时其实也能健身,不一定非要去健身房才能锻炼。”


恩格斯说,没有解剖,就没有医学。举头三尺有神明是传统不假,但普适的科学不应在传统里举步维艰。


(医学生陈敏的局部解剖课实验报告作业,图片来源于陈敏)


“老师交给我们的除了知识之外,

就是对遗体标本的尊敬”


人体复杂,解剖学自然不会简单。在有限的遗体标本资源以及有限的课程时间内,医学生们怎样做,才能更大程度地提升自己的医学水平呢?临床医学专业的赵文铎表示,他们每次在上实验课之前都会认真学习书本上关于实验课操作的基本知识和结构图后,再进行解剖。


“这也是对遗体捐献者的一种尊重。”


遗体标本在医学教学中扮演着用具的角色。“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为了谁,你更让我们知道以后要为了谁。”这句话在医学生中流传广泛,这其中的“你”,指的就是遗体捐献者。这些遗体标本是医学生们第一个手术的“患者”,也是医学生们的老师,在医学界他们被尊称为“大体老师”。遗体捐献者无偿奉献自己的遗体,对于医学事业而言,意义和价值体现在,他们的捐献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更好地活。曾任台湾阳明大学护理学院教授兼院长、所长、系主任的施富金老师回忆,20多年前,台湾开始推行全民生命伦理教育,在大学里生命伦理课程被列为必修通识课,差不多同时期,医疗机构也对民众进行器官捐赠和大体捐赠的启蒙宣传;20多年过去,再回到医学院的解剖课教学,大家对大体老师态度尊重,会默哀,会诵读感谢辞。“我想这些惯例安排是与这么多年生命伦理教育成果分不开的。”


对遗体标本的尊敬,是每个医学生的必修课,它不单关乎对逝者的尊重,还关乎对生者的交待。在教学过程中,老师们会对学生在遗体标本的尊敬方面做明确的规定,比如必须按规范要求解剖人体标本、不能对标本随意切割和毁坏、对遗体标本要保持尊敬,不允许对遗体标本进行整体拍照等等。


“老师教给我们的除了知识之外,就是对遗体标本的尊敬。” 2014级临床专业的马晓莉说,她们在整个解剖过程中,解剖下来的组织(一般是皮下组织)都集中装在一个袋子里,其余皮肤肌肉骨骼等不解剖下来的,只是按层剖开,等最后结课的时候再按原来的顺序逐层缝好,和那个袋子一起包好,这样她们的学习任务才算完成。马晓莉表示,老师让她们做的这种复原工作也是为了表达对遗体标本的一种尊敬。


此外,我们还了解到,兰大医学院的一位负责人表示,基础医学院将逐步学习国内外的人性化理念,让更多的临床医学专业学生从内心深刻感受对“大体老师”尊重的意义,真正做到医学解剖等研究前后集体默哀一分钟。


“有的人不太了解这些实验的目的,

也可以理解吧”


正午时分,我们走进GLP实验室(通过良好实验室规范符合性检查的实验室)旁的小巷:砖红色的实验动物楼旁分散着几间实验室,实验室附近,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清扫着这里,他戴着帽子和医用口罩,来访者看不清他的脸,眼睛倒是闪烁。同样闪烁吸睛的,还有动物中心内的一座“实验动物纪念碑”。



揭示生命的奥秘,研究人类的疾病不能利用人体做实验,只有借助于动物实验。在医学实验或解剖中,小鼠的致死方法是实验者左右手同时操作,使小鼠颈椎脱臼;实验兔则是通过将空气急速注入兔子静脉的方法致死。这些医学生常用的方法,能使实验动物免受痛苦、快速致死。


实验动物是“人类的替身”,在医学领域,它们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没有实验动物,能否有今天生物医学的发展和进步,一切都将变得难说。在兰大医学校区树立这座纪念碑,是为了祭奠,祭奠那些为人类健康而献身的实验动物。



临床医学专业的张健敏表示,用小动物的生命来换取医学的发展,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所以她们在上实验课的时候,都是采用安乐死的方法处置小动物,尽量不让它们感受到痛苦。


处于不同地位和角度的人对同一事物的看法总是不完全相同的。网友cacine在一篇关于实验动物纪念碑的报道底下留言评论:“这是人为自己的残忍寻找的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可不幸的是,每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这种残忍、罪恶行为的受益者! ”cacine认为设立实验动物纪念碑是人类的一种自我安慰,他认为拿无辜的动物做实验,这是一种残忍的行为,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人类无疑是这种残忍行为的受益者。


“有时候也会被人家说,他们说你这么做(指解剖)很残忍,兔子青蛙也是命啊什么的。”主修医学影像专业的蔡君雍坦言在解剖时自己曾遇到过不被理解的情况。蔡君雍说,医学生拿小动物做实验的目的是给人治病,他们学习的内容是围绕着人体,但是不可能拿人体做实验,用相近的动物来完成实验是最可行的一种替代,这样也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和理解书上的内容。“对于医学生来说,哪怕是用很多小动物的生命去亲身体会一个已知的结果(医学理论),这样做也是值得的,因为如果只在书上学很多知识,而不真正地付诸实践,知识就只是知识,不会变成现实的经验和事实。”


“只有经过一些这样的动物实验之后,我们才能更明白人体结构的功能和特点。”对于专业外的人对于解剖的不大理解,蔡君雍反而表示出了理解的态度:“有的人不是医学生,他们也不太了解这些实验的目的,也可以理解吧。”


“有些人不是觉得残忍,而是觉得恐怖。”人体解剖学与组织胚胎学研究所的副所长王老师向我们说道,原来他们的人体解剖学实验室是在西区教学楼的,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最终搬到了八角楼。“就是因为好多人觉得解剖太特殊,阴森恐怖,所以就干脆把它(人体解剖学实验室)放得远远的吧,免得大家看到了心里不舒服。”全民伦理教育如今在海峡那头已经演进到高位,但在早期,台湾岛内也很难找到遗体资源捐赠者:“就连医疗人员本身也质疑劝捐大体意义,不敢与家属提及,深怕被认为无情,或对死者不敬。初期由基督徒医护人员为主,尝试向同事及病人家属解说,慢慢开始……”施富金老师回忆。


(榆中校区人体解剖学实验室)


“我们的老师就不戴手套,直接抓标本”


走进医学校区的精诚楼一楼,这里不时传来说话声响。一股隐隐刺鼻却又沉厚的味道弥漫,这是福尔马林的气味。


福尔马林是甲醛的水溶液,它在医学中有广泛用途。对于遗体标本来说,福尔马林是保存遗体标本的“良药”;但对于解剖者本人来说,福尔马林对他们的健康却带来不少不良影响。


有资料显示,长期接触福尔马林可能会导致癌症,其已被列为是一种“疑似致癌物质”,而解剖者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和遗体标本,和福尔马林打交道。“教研室的老前辈们,据我知道的,已经3个了,病逝于癌症。”在兰大医学院任教已有16年的杨老师,向我们坦言从事医学教学工作的不易。


此外,杨老师还告诉我们,由于福尔马林的危害性,一般情况下人接触标本是要戴手套的,但老师们有时候也会不戴手套直接用手去抓标本。


“标本原来最早的时候都是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当实验员把标本捞好放在解剖台里面后,我的老师就不戴手套,直接抓标本,把标本拿起来给我们做讲解,就是为了消除我们对解剖的恐惧感。”杨老师向我们表达他对自己学生时代的老师的敬佩。


很多年以后,当杨老师也成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后,用手抓标本,消除同学们对于解剖的恐惧感,这样的事,他也常常做。“尽管用手抓过标本之后,人的手通常会脱水,手上的皮肤也会变得皱皱巴巴的。但是如果老师们每天上课时把口罩帽子都戴上,全副武装的话,这样同学们看到后也会害怕。”


“福尔马林是致癌物质,解剖的老师向来是最不稳定的,走的人是最多的,我们所现在也比较缺人,但留下来的,都算是比较稳定的。”王老师告诉我们。


那些选择留下来坚守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都是一种人,却有两种身份。他们既是医生,也是教师,他们一边挽救生命,一边塑造灵魂。


毛姆在《刀锋》的扉页上写:“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渡人稀。”大意是,寻找真知、解救自我的过程是艰难的,就像行走在锋利的刀锋上,所以智者说得道是困难的。


刀锋虽冷,但解剖学不冷。遗体捐献者的奉献,解剖者的坚守,让解剖学有了温度。当有一天,人们对生存与死亡有了更科学的认识,或许医者手中这把解剖刀,就能划开包裹在解剖之外的迷思,还原解剖学的本身——一门关于“人”与“仁”的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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