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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兰州纸媒:风雨二十年

西北角Corner 西北角Corner 2022-06-10

文字 | 王雪瑶 汪文琪 李裕鸿

图片 | 来源于作者

执行编辑 | 梁凝湖

责任编辑 | 张雅迪 刘睿馨


本文共5589,阅读约需9分钟


导语

5月12日,发表在《江西政读》公众号的一篇文章——《一个亲历汶川大地震救援记者的十年记忆》,把魏建荣拉回了事发时。当时由于限制前往灾区媒体团队人数,他主动请缨但没能被批准,转而通过前线同事的口述做了些间接报道,而这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看完这篇文章后,他就没闲下来,给老同学打电话、向一个圈子的同行打听消息,4天后,他终于算清了一笔“账”: “我算了算,当初,我的同学里在地震一线采访的一共有十个人,但现在回过头来,跟你说,这十个人,没有一个还在新闻岗位上的。”


英雄迟暮


2000年9月,魏建荣进入兰州大学新闻系学习,加入成立刚满一年的系报《西北角》,成为了一名学生记者。


填报志愿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新闻”这个专业,“从小喜欢看新闻,所以就选了。”同年,国务院正式批准将每年的11月8日定为记者节。11月17日,兰大新闻系第一次举办了记者节庆祝活动,这是19岁的魏建荣的第一个记者节。


“国家过了多少个记者节,我就过了多少个记者节,今年是我的第十九个记者节。”现在38岁的魏建荣说。


也是从那一年起,中国都市报急速发展,这股风一直吹到西北内陆的兰州,金城在大环境推动下,形成三大都市报鼎立的局面:《兰州晨报》《兰州晚报》《西部商报》。而对甘肃省级的广电系统行业报——《甘肃广播电视报》来说,都市报的兴起给它带来不小的冲击。此时距离它创下47万份的发行纪录,刚刚过去六年。


“这个数字,直到今天也没有哪家报社能达到,这是个什么概念?兰州发行量最大的一家都市报,期发行量也不过10万份左右。”这是老“甘广报”人的骄傲。


但市场难以预料,等到2005年7月份,魏建荣大学毕业来到《甘肃广播电视报》时,自己也没想到,两个月后,他会“历史性”地遇上这个甘肃报业曾经的“龙头老大”第一次发不出员工工资的状况。而从此以后,这基本上成为了常态。


印刷费、发行费、采编费、人员工资、办公经费,都指望着从这份一周一期、一期30个版面,售价五毛钱的报纸上出。但其实,“每卖出一份报纸,社里就要亏两三毛钱”。每期最少五万的发行量,“你算算我们要亏多少”。


通过低价发售以扩大发行量、吸引广告商的青睐是当时每家报社的真正目的。“报纸卖给读者,再把读者‘卖’给广告商,这就完成了一次完整的‘二次销售’。”魏建荣解释。


广告商要排队打广告的“晨”、“晚”、“商”三大都市报压价更狠:为了顺应“厚报时代”,报纸动辄七八十个版面,成本至少两块,但每到下午六点,兰州市民可以用五毛钱打包买到全部三份报纸。


这样的压价竞争,给《甘肃广播电视报》带来的,是巨大的财政压力。


2008年,27岁的魏建荣结婚了,正处于人生中的起步阶段。但有半年的时间,他没拿到一分钱工资。“那时候大家开玩笑,我们报社的男同胞都是吃软饭的,需要另一半来养活家里”,有些事、有些话,也许只有真正过去了才能笑着提起。


当时报社一有钱,立马拨给印刷厂,对此魏建荣解释道:“ 不给钱人家就不给你印,不印就整个断了”。报纸不能停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报社办公楼内宣传标语


同时期,全国范围内的广播电视报都面临窘境。但另一边的都市报正经历着发展的辉煌时期,遍地开花。


后起之秀


2006年6月,还没毕业的吴永隆进入《鑫报》实习,在新闻理想和对记者这个职业美好想象的激励下,他在同期实习生中表现突出,“我那时候比较努力吧,经常上夜班,也兼顾广电新闻”。3个月后,他越过见习期,直接从实习记者转为报社正式员工。

 

此时的《鑫报》已成立近四年,同之前的《兰州晨报》《兰州晚报》《西部商报》齐名,并称为兰州的“四大都市报”。


从《兰州晚报》主编的位子上退下来后,杨重琦找了五百万的投资,再从业内相熟的同行和老东家那里挖来了不少人才,《鑫报》开始慢慢立足。由于是民间资本办报,《鑫报》在人员管理和内容制作方面受限较少。“那时候老杨看准了城市建设、乡村城镇化这一块,我们的报道也主要针对这方面。”


2010年4月8日,《鑫报》以《沿黄河再修一条滨河路》为开篇,用二十多个版面对兰州依河建路的可行性做报道,最终推动了滨河路环境治理和黄河风情线设施完善。

 

报道内容可读性强为《鑫报》带来的直接收益是大量的读者群和广告商。


2010年,同期其他都市报的工作人员普遍月薪2000元,而作为《鑫报》记者的吴永隆,最高收入可以达到近5000。但这是不断增加个人出稿量的结果,“我那个时候也挺拼的,每天一睁眼就有稿子要写,一周出两、三篇大的社会深度和数篇时政新闻,经常深入基层一线。”


可即使这样,吴永隆的经济收入放在全国整体行业内,仍处在中下游。据业内人士透露,同时期,姑且不与媒介发达的南方或沿海地区相比,即使同处内陆的西安,一家报社首席记者的工资平均也在7000以上。

 

“但是不得不说,《鑫报》当时真的是有一批很优秀的新闻人的。”王明录曾经在《鑫报》有过两年工作经历,“陈海就是一个很优秀的摄影记者,但实在可惜了。”


2009年7月6日凌晨1点,青白石小坪村木器厂突然烧起了一场大火,《鑫报》摄影记者陈海收到消息后赶到现场。但在深入事发区域,拍摄更清晰的照片时,他不小心踩到了一段裸露的电线,最终抢救无效死亡,终年37岁。


在事后问责,有人提出陈海并没有接受派遣,是私自赶往现场,不能算作因公殉职时,王明录气得涨红了脸:“咱们作为新闻人不能说这种话,事发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多,不存在派不派,都是大家睡觉的点,谁派?陈海作为一个社会新闻类的摄影,发现新闻了,第一时间赶过去,这是尽职,不能不承认是因公殉职。” 

 

“当时陈海大哥的葬礼,我们都去守夜。”吴永隆说:“因为事情发生得突然,身边的战友就这么没了,平生第一次感觉危险距离自己这么近。”


在事发后的一周,兰州媒体集体失声。据业内人士告知,市委、省委宣传部给各家媒体打电话通知,不许报道“陈海事件”。从《成都晚报》赶来的记者因为跨省报道,违反了政策,也没能有所收获。


“媒体人一直在为社会的正义鼓与呼,是吧?但当我们危难的这一刻,怎么就这样了呢?”王明录苦笑着。


他曾经主导武山县政府相关报道,采访车在当地被扎爆胎五次,最后还是撒了谎,“就说有急性胃溃疡,要赶紧去医院”深夜才从住的宾馆跑出来。“司机给我报信说宾馆前后都有人围着,一定要开车走。坐在车上,开车的师傅说我们干的活也太危险了。”但就这样,他也没想过不干,“我相信我的工作”。可是陈海的事情让他开始有点怀疑了。


断尾求生


2013年,新媒体时代来临,都市报的市场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台风,七零八落。


一年后,作为首席记者的吴永隆离开了老东家,回忆起临走时,“最后就剩了二三十个人吧,工资也没办法正常发。”他眯着眼看着前面。正值暮春,24℃的兰州,气温舒适,下午的黄河边,水汽带走了最后一丝炎热。12年前的这个季节,他第一次踏入《鑫报》位于张掖路步行街的办公大楼。

 

“那时候,记者部是一个打通的大厅,社会新闻部、时政部、调查部,总共五个部门吧,都在一起(办公),光记者就六七十号人。”要是算上编辑和管理层,总共两百多人,“都是年轻人,特别有激情,有新闻线索大家会去抢,写稿子的时候都是电脑噼里啪啦打字的声音。一到下午,大家排队用一个打印机,稿子不断地、唰唰唰地从机子里印出来。”他双手十指交叉支在下巴上,“那时候真的特别好。”


吴永隆离开一年后,《鑫报》纸质版不再发行。


“每日甘肃网”网站显示,《鑫报》相关页面于2015年停更


而与此同时原本势微的《甘肃广播电视报》却成功抓住了一个契机,准备好迎接一场“断尾求生”的改革。

 

上世纪80年代,甘肃省天水大地湾古人类活动遗址的发现,为甘肃带来了一个“华夏文明发源地”的可能,“不都说华夏文明上下五千年嘛,但这个事情如果被广泛认定,那就是八千年的历史。”魏建荣说。


在这一历史背景下,甘肃在与陕西、河南两省的竞争中胜出,2013年时,获得了由国务院批准建设的“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工程。


经济方面先后有“西部大开发”、“一带一路”政策扶持,而文化领域仍为空白。一历史机遇下,报社领导班组决定:注销原刊号——《甘肃广播电视报》的发行冻结在2013年,成为历史。由原班人马打造一份全新刊号、全新内容的《华夏文明导报》应运而生。


“入行十几年,从来不敢说稳定,现在还在尝试。如果当时不改,我们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是什么,而现在,我们的未来还不确定,起码还可以努力。”新报创刊后,魏建荣他们搬到了原来12层办公大楼旁边一栋新装修的三层小楼里,“如果还是原来那样,你眼睁睁地都能看到自己是怎么死的。”


那栋12层的大楼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原《甘肃广播电视报》在最辉煌的时候,自己买地皮、找建筑队盖起来的,现在,为了节省一切不必要开支,搬进小楼后,老楼就全部被租了出去,人员也压缩到30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吧,房租收入帮了我们不少忙。”魏建荣说。

 

但这场“断尾求生”不是仅从12层砍到3层的办公楼这么简单。


“老报创立30年来,我们真的有一批老粉、‘死忠粉’。”最久的读者,已经追随了他们30年。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广电行业垄断资源,《甘肃广播电视报》的一大特色是:从中央到地方各卫视的电视节目单。对不会上网查询电视节目信息的老年人来说,外面新媒体的风刮得再大,只要有一份《甘肃广播电视报》在手里,就能知道什么时候、哪个台在播什么,安心看电视。


“有一次我们开读者座谈会,来的全是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这其实是一件挺可怕的事。”魏建荣拿出一份原本的《甘肃广播电视报》说,“如果这个最后一个看电视的人都走了,我们这份报还有人看吗?”


“但是办了几十年的报,真的有一份情结在,我们不办了这些老读者怎么办”魏建荣压低了声音,“我们真的想把这最后一批读者服侍好,陪他们好好地走到最后。”他最后补充了一句“把他们送好”。


但是屁股决定脑袋,坐在副总编位置上他不得不考虑生存问题,“现在,这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十年前一份想换就换的职业,而是事业和责任,几十号人要靠它吃饭。人啊,对自己的职业还是要有一种敬畏感和忠诚度。”


新创立的《华夏文明导报》对魏建荣来说,“像自己的孩子”。从申请刊号、定位设想、审核审批、找合作方等一系列前期工作,到真正落地,他们用了两年时间。


今年一月,央视主持人张泉灵在一次商业活动的演讲——《时代扔掉你的时候,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跟你说》里面提到:“央视将会是最后一个大众媒体”,这让魏建荣想了很多。


“现在已经不是做大众媒体的时代了,而是窄众化、细分化,你不可能讨好所有人,还不如专做一个领域,做精做强。”《华夏文明导报》不面向大众发行,专门与政府文化类部门合作,做成另一份“文化行业报”。


《华夏文明导报》临街的广告牌


兰州新闻人


“大家不是没有新闻热情,我这辈子就想好好做一篇新闻,但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眼前,环境不允许。”王明录已经彻底跳出新闻业五年了,从事文化传媒、商会内刊一类的工作。两年前,他把吴永隆介绍到了他曾经工作的一家文化创意类公司。


“还是很感谢这个行业,它不是没有回馈我,只是需要时间来证明。就像现在,我依然在用它教会我的东西谋生。”吴永隆说“鑫报”这两个字永远都在他的简历上。


 “如果能有现在工资待遇的80%,我还是想回去做新闻。”王明录24岁时,1994中国还没有出台明确的报业类法规,他和几个同学办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报纸,骑着自行车跑广告的路上,他遇到了真正的记者,“是带着记者证的‘正规军’”,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想做记者。30年过去了,每次大小活动他都把官方发的通行证、许可证留下来,攒了一盒子。但那张由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记者证,他一直放在钱包里随身带着。


被问及半年不发工资,有没有过转行的打算时,魏建荣皱着眉,翻了翻手中需要他签字三审的报纸样板,“社里的人来来去去,不是没有过这种想法,但总觉得自己就是干纸媒的。”


新媒体的弊端开始暴露,可信度存疑,“可报纸做不了假,白纸黑字。”魏建荣相信纸媒的公信力,也相信在这片土地上,依然有他们生存的空间。


“可是……你知道当初采访邓小平的那个女记者吗?”魏建荣话锋一转。奥里亚纳·法拉奇——意大利女记者,被称为“世界第一女记者”。 “你看做新闻,西方的一些记者,资历越老越吃香,五六十岁,还跑在一线。” 1980年采访的邓小平时,法拉奇51岁。


“但是你看中国,有了几年工作经验后,都在往管理层走,要给年轻人让位置啊。”魏建荣两手一摊,“注意到两会的记者采访了吗?几乎全是小姑娘小伙子,是有冲劲、能闯,但缺乏一些基本的应变能力和人脉资源。有时候采访,需要掌握大量的人脉、社会资源。”


而老记者的让位,有主动的因素,也有被动。魏建荣提到,“被动的是,年轻人来了,要给人家腾位子。主动的是因为觉得自己都这个资历了,还冲在一线干什么,怎么也该换个岗位坐坐办公室了。”


这样的断层,是一种资源的损失。


“王克勤你们都知道吧,从甘肃走出去的一位深度调查记者”王克勤,中国当代调查类记者,“中国揭黑记者第一人”。“但是他那批的深度调查记者退了以后中国从事深度的人少又少。”


为什么?


“深度调查,要他这样的年龄才能做精做好。”王克勤成名作《兰州证券黑市狂洗“股民”》2001年发表时,他37岁。2013年,49岁亲自操刀揭黑报道《暴雨失踪者》被劝离原本所在的《经济观察时报》时,是他距今最后一次在媒体任职。


“年轻人没有足够的能力,而有资历、有能力的,又没几个继续跑在一线。”这个问题让魏建荣觉得很困扰,“传统媒体,是以深度报道见长,但现在的深度报道,很少有拿得出手的。”他提到,汶川地震之后,是社会反思类报道的最后一个井喷期。而现在,新闻作品本身的质量的下滑,是实打实的。


落实到兰州本地,王明录提到:“地域各方面、尤其经济的落后,导致留不住人才。”据业内人士告知,兰州原“四大都市报”80%的人员主要通过社会招募,“记者本身素质参差不齐,有的直到上岗,才开始边工作边学习基本知识,哪里写得出好作品。”


在这片土地上,纸媒、纸媒人的未来是什么,仍是个未知数。


魏建荣办公室墙上挂着的书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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