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 | 大学城异乡童教育实录
文字 | 郑欣悦 吴雅楠 胡汉雄
图片 | 郑欣悦 蒋雪妍
执行编辑 | 刘智琪
责任编辑 | 张雅迪 刘睿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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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大量的外出务工者已由“只身外出”向“家庭化”局势发展,许多人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后,便拖家带口迁移,他们也由此成为了城市的一个特殊编外群体。为了能够让孩子在当地学校顺利就读,这些父母们付出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压力。
——《兰州市外来务工人员子女教育困境与现状分析》
兰大榆中校区一个普通的夏夜,月色初上枝头,天山堂的灯火已然黯淡,偌大的校园沉默于静寂的夜色里。然而后市却另有一番风景。
对于店家来说,他们忙碌的夜才刚要开始。初下晚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涌入后市,在这里,有种类繁多的小吃、奶茶、甜点,可供疲惫的他们享用。
夜幕遮掩下,几个小小的身影穿过人群,向着自家店面走去,他们是兰大商贩的孩子,刚从萃英小课堂下课归来。霖霖就是这其中的一员。
萃英小课堂
快到晚上七点了。才放学的霖霖在自家店里歇息了没多久便又背起了书包。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不是学校,而是兰大榆中校区的院系办公室。在那里,萃英小课堂的志愿者们正静候他的到来。
每周工作日内的每晚七点到八点半,萃英小课堂都会按时开班。这个致力于后市孩子放学后教学指导的公益项目,是由兰大公益创业协会前会长——2015级数学与统计学院的吕童创办的。他曾于2016年举办过一学期萃英小课堂,不过到2017年9月才带领它正式迈入了正规化轨道。
小课堂所处的教室不大,却也五脏俱全。一面“无私奉献,大爱无疆”的旗帜,三张桌子,四五位大学生志愿者,七八个孩子。漆黑的夜里,院办这一间小教室散发出的光,照亮了孩子们专注于奋笔疾书的脸庞。
(正在萃英小课堂学习的后市孩子们)
在大学生志愿者的辅导下,霖霖很快就写完了作业。将作业整理好后,他蹦蹦跳跳地跑到教室角落的书架旁,开始挑选起自己心仪的书籍。
“七点到八点这段时间基本上是强制要求做课业辅导的,如果孩子们作业完成的早,办公室那边的图书角里会儿童读物供他们选择。”对于小课堂的课程内容安排,吕童这样解释道。
一个半小时转瞬即逝,临近八点半,孩子们已经收拾好了书包。为了安全起见,兰大的志愿者们要肩负起将每个孩子安全送回店内的责任。大学生与孩子们,这两个全然不同的群体,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成为兰大校园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左右为难
进入后市大门,转过三个拐角,就是霖霖家的店铺了。即使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小小的店面里仍有不少学生在就餐。
“其实我对小课堂也没什么要求,就怕他不乖。”穿着黄色围裙的老板娘——霖霖的妈妈,有些腼腆地用手捋了捋头发。
这个从天水来此谋生的三口之家,原先在民大一条街做了两年生意。然而日益膨胀的房租及餐饮业愈发激烈的竞争压力,宛如巨石般压在夫妻俩的心头。无奈之下,他们只得另觅他处。在比对过民大与兰大各处的房租后,兰大榆中校区里的后市成了他们落脚的最佳选择。
同霖霖家一样,后市的父母们多半来自异乡,在笔者走访过的三家店里,有两家人都是自天水而来,而剩下一户则来自江苏。在孩子仍懵懂无知时,外出谋生的他们觉得,将年幼的小孩交于家乡老人看管似乎是理所应当。但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稚童已成长,老人却愈发无力,置孩子于故乡不顾显然已非长久之计。万般无奈下,为了家庭生计,父母们只得带上孩子和行囊,在榆中这方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孩子的到来解决了留守家乡可能带来的问题,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后市作为兰大榆中校区校内最大的小吃集聚地,一直深受学子青睐,每至饭点便吃客云集,家家店里都可见店主及帮工忙碌的背影。
“有时生意忙没法看着他(指霖霖),一放学他就跑出去和其他店家的孩子玩,课业还因此落下了。” 提及此事,霖霖妈显得有些为难。
在后市,忧心于孩子看管的绝不止霖霖一家。将孩子带在身边,由此看来,也并非良计。想要兼顾家庭与生意,却又往往力不从心,父母们眼底的焦灼已愈发浓烈。
“我们真的没办法。”霖霖妈说。
冲突?交融
父母监管上出现了漏洞,而终于从这洞里钻出来的孩子们,便如同脱缰的小马驹,嬉笑打闹地四散在校园里。
“常常可以看见小孩子跑来跑去,有时候他们还会撞到我们身上。”当提及校园里这些小小的身影,兰大学生们多半是摇头叹息。“谁小时候不贪玩呢?我们也明白他们的父母不容易,没时间管孩子。”
提及后市小孩,17级的张华露出了无奈的表情。上个月,在他与同伴吃饭时,一个小孩趁他不备,拿走了他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机。不过好在他发现及时,手机被很快追回。“也不能怎么办呀,和小孩子计较什么呢。”张华说。
林薇也有同样的苦恼,前一阵子发生的不愉快仍令她记忆犹新。“当时我正在中通那边排队取快递。”她回忆道,“然后就有一个小孩子一直抓起沙子往我们这些排队的人身上扔。”躲闪不及的她,瞬间就被撒了一身沙子。“只能离那个小孩远点,因为和他说别扔了他也不听。”林薇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
作为兰大的主流群体,在和这些小家伙们产生轻微摩擦时,他们大多会选择原谅,少数人在对其进行言语训斥后也会作罢。
后市的孩子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兰大学子的生活,两个全然不同的群体,两条本毫无干系的平行线,在这傍山而居的大学校园里,相交在一起,矛盾着、碰撞着,却也共存着。
而萃英小课堂,则成了联结兰大学子与后市孩子们的一座桥梁。
援手
多数兰大学生对后市孩子们偶尔的顽皮选择了宽容,而少数人注意到了父母们的为难,并选择伸出援手。吕童就是其中之一。
提及成立萃英小课堂的原因,这位前公益协会会长说:“感受到了家长对孩子作业辅导的无力,也考虑到店内学习环境嘈杂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成立这样一个小课堂。况且后市商家服务我们,我们也应该适当地服务一下他们。”
当被问及如何招收孩子前来,萃英小课堂的负责人之一赵明解释道:“我们挨个去店里走访,询问家长们的意见,最终选出八九个年龄与程度相仿的孩子来这里学习。”在教室和志愿者都有限的条件下,小课堂无法接受过多的学生,只能筛选出较为合适的孩子以方便志愿者们管理。
为了尽可能地降低家长们对孩子安全的顾虑,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会与孩子的父母协商签订一份安全协议。“孩子的安全问题是第一位的。”对此吕童表示。在双方达成共识后,家长们每晚会按时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院办,志愿者们则负责将孩子送回父母手中。
(图为萃英小课堂安全协议书)
“看到有别的店家把孩子送到那个小课堂,我就想着也把他送过去,这样既能看管住他,又能督促他写作业,真的挺好的。”霖霖妈摸了摸霖霖的小脑袋,微微翘起了唇角。
对于父母们而言,大学生比他们更具备辅导孩子学习的能力,又能帮助他们弥补监管上的无力,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送孩子去小课堂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周内每天7点到8点半都会有志愿者辅导孩子的作业,但每学期也会有各种活动。例如先前我们有和甘肃省电视台合作,带孩子们去甘肃省博物馆进行绘画课程体验;这学期也带他们做过户外素质拓展。”吕童说道。
“我喜欢教我们做作业的哥哥姐姐们!”霖霖稚嫩的童声中充满了纯粹的欢喜。对于孩子们而言,放学后前往萃英小课堂,已经成为了每天生活的一部分,他们对帮助过自己的哥哥姐姐亦怀有一份特殊的亲昵。
萃英小课堂的出现,一定程度地缓和了后市父母们对孩子的课后监管和生意上的矛盾,但它毕竟只是一个辅佐孩子学习的公益项目。而在孩子教育的漫漫长路上,扮演最重要角色的终究还是学校。
迷茫
早上七点钟的榆中县夏官营镇,天色仍朦胧,太阳还沉睡于墨蓝的天幕后。然而在兰大榆中校区门口,几个孩童已然有说有笑地相伴前往学校,霖霖亦在其中。
刚上五年级的他,每天要六点半起床,骑行近三公里到达学校,才能开始一天的学习。“他起得早,有时候走了我都不知道。”霖霖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些自远方而来的商户家长,受教育水平大都不高。他们不满于艰辛的现状,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希望寄托在自己年幼的孩童身上,盼其长大后能出人头地。但在榆中县夏官营镇,可供他们为孩子挑选的学校又有多少呢?
作为榆中县管辖下的一个普通小镇,夏官营镇统共仅有五所小学。而霖霖就读的夏官营美丰实验小学,属于这五所学校中较为优秀的。这所校舍占地近四千平方米的学校,容纳了近三十多位教师和四百多名学生。
(夏官营美丰实验小学)
“我觉得这边(榆中县)哪方面都比我们家乡好,教学资源很不错,学校课外活动也挺多。”后市某家牛肉面店店主对学校教育表示满意。他的孩子与霖霖一般大,两家孩子是同班同学,平日里时常一同玩耍。当被问及夏官营较为封闭的环境,是否会对孩子成长产生一些不良影响时,这位爽直的汉子表示没有想过那么多。
霖霖已经五年级了,不过几个月,他就要升入毕业班了。同小学一样,在夏官营镇,孩子们能选择的高中更是屈指可数。是远离父母与家,前往遥远但教育资源较好的县级中学,还是继续留在这里上学,霖霖不知道。
然而迷茫的不只有霖霖。
“未来?”在听到这个词后,霖霖妈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没想过……如果后市解散了,就带着孩子,再去找一个新的地方工作。”她安于现今的生活,不愿再牵连着孩子同自己宛若浮萍般四处漂泊。然而随着兰大新校长上任后一系列新政策的出台,后市将被取缔的传言如一颗巨石,狠狠砸向原本平静的湖面,在后市商贩们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到时候再说吧。”面对未知的,即将可能到来的变动,霖霖妈叹息道。
(夏官营美丰实验小学的孩子们)
变革
和霖霖一样,后市的孩子们大多都是随父母而来的“异乡童”,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承载了太多他们的回忆与童年。在大学生眼中,他们只是一群淘气又有些可爱的孩子,但在教育局眼里,这些孩子属于一个特殊的群体——高校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
而高校外来务工人员子女的教育问题,始终是哽在政府心头的一根刺。
作为离兰州市较近的一个县,榆中县有将近45万人口(据2017年统计),人口基数大、密度大、外来人口也多。近些年来,城镇化建设的进一步加快,劳动力需求的日益扩张宛如催化剂,加剧了外来务工人员潮水般涌入这个早已有些不堪重负县城的步伐。榆中县近期的统计表明,户籍地于甘肃省外的外来人口随迁入学子女已约占总流动子女数的40%。紧随而来的,便是随迁子女上学难的问题。
(图为榆中县夏官营学区中小学学生流动人口统计表)
然而在夏官营镇,随迁子女入学似乎并非难题。“这儿(指后市)的小孩基本都在夏官营美丰实验小学上学,可以直接去那里读书的。学校对外来户口也没什么限制。”霖霖妈说道。
据榆中县先前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做好全县进城务工人员随迁子女义务教育工作的通知》可知:随迁子女只要凭“四证”——原籍户口本、输入地公安部门签发的暂住证并居住满一年时间的、房产证或租房证明、现居住地政府或街道办事处查验过的流动人口婚育证明等材料,到教育局登记后,即可在教育局指定的,相对就近的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上学。
但这样的门槛对于日益壮大的外来务工群体来说,未免还是有些苛刻。随着呼声的愈来愈大,同时也为了鼓励外来劳动力的迁入,县教育局最终做出了让步。
榆中县教育局干部彭飞解释道:“现今,外来务工人员只要持原籍户口本和暂住证,就可以为他们的子女办理入学手续。我们也在不断完善着政策。”
入学门槛的降低,可谓是了却了这些四处漂泊的父母们心头的一桩大事。他们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何不是为了能给家庭撑起一片更美好的未来?然而他们毕竟是异乡人,他们也明白,实现自己孩子与本地孩子教育的同等化绝非易事。
父母们的烦恼迎刃而解,但新的问题却又纷至沓来。
“随迁子女流动的随意性过太,地方学籍管理规范性及严谨性的缺失,给我们的统计造成了很大困扰。”彭飞眉头紧锁地叹了口气。
为了孩子能够顺利入学,在申请入学手续时,商户们往往会耐心细致地准备好所有材料,并按时前往教育局进行入学登记。而一旦他们在此经商失败,亦或是有了其他非走不可的原因,便会出现与其在办理入学手续时全然不同的一番光景。
“他们(指外来务工人员)孩子要来的时候,必须要办入学证明,但他们要走的时候,往往就直接把孩子带走了。”彭飞无奈地摇了摇头。
据他而言,学籍号就好比身份证号,是每个孩子独有的,也是统计信息时的重要凭证。按规定,家长未前往教育局办理转学手续,就意味着教育局无法删除孩子在榆中县存留学籍号,这也给他们的统计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一个体制的完善,是否注定会暴露出另一体制的缺失?还是说两全其美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我们无法回答。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彻底解决外来务工随迁子女的教育问题仍旧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教育局身上的担子还很重很重。
2018年,是霖霖随父母在榆中生活的第五个年头。当初那个每天像小猴子般上蹿下跳的顽皮男孩,如今已经长大。当我们走进霖霖家的店面时,这个刚刚从萃英小课堂下课归来的孩子,正在帮助父母收拾饭桌上吃客们留下的散落碗筷。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快速地在厨房和饭桌间来回穿梭,稚嫩的双手熟练地将餐具递交给厨房中忙碌的父母,以方便他们清洗。不消片刻,原本一片狼藉的餐桌已然焕然一新。收拾妥当后,霖霖便从书包里拿出习字本安静练字。他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熙熙攘攘的环境,懂事地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店内的角落里做自己的事情。
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后市的孩子们正在如春苗般茁壮成长。他们单纯而又烂漫地嬉戏在这块远算不上肥沃的土地上,家长的焦虑烦恼,大学生的无私帮助,教育局的政策变迁,未来的选择方向……外面世界的纷纷扰扰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慢慢地长大。
接过棒棒糖,霖霖开心地咧嘴笑了。
(文中霖霖、赵明、张华、林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