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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一个城中村的七年饮水路

西北角Corner 西北角Corner 2022-06-10

文字 | 陈水杏 赖聪 李文斌

图片 | 来源于作者

执行编辑 | 梁凝湖

责任编辑 | 张雅迪 刘睿馨


本文约3445字,阅读全文约需7分钟


编者按

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村落消失在城镇化的滚滚车轮下,在这个过程中也呈现出不少特殊情况。记者根据西北角此前的报道——《一条国道断了全村六年的水?》对和平镇袁家营村柳沟河社进行回访,发现一年过后这个城中村仍然饮水不便,一个村子仅靠两个自来水龙头满足用水需求。同时,旧房拆迁、污水排放、征地补偿等正成为困扰该村村民的新问题。


一位年轻父亲跟4岁的儿子,蹲在一口接着水管的井边,这位父亲双手托着水管,拧开开关,四岁的儿子把小手伸到流着水管口下,轻轻搓着手。旁边的旧式人力手推车上是装满水的十个白色水罐,其中三四个罐子的表面已有些磨损,上边积满了黄色的污垢,两三个新买的罐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这位父亲起身,双手握住手推车柄,用力向前拉,手推车移动了十几厘米又退回原地。一个路过的小伙子小跑过来,从后面帮忙将手推车推上村里的水泥道,这位父亲才松一口气,谢过小伙子,带着儿子,将这一车的水拉回离水井约四百米的家里。


这位年轻父亲不知道这样拉水喝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他的任务是一周至少去拉两趟水,以保证一家六口人的生活用水。


柳沟河社一位父亲带着孩子用手推车拉水


七年来,拉水喝这一现象在有着两百多户家庭居住的榆中县和平镇袁家营村柳沟河社已经是司空见惯,唯一改变了的只是拉水的地点。“我刚嫁到这个村庄来的时候就是挑水喝,也不远;现在我孩子三十多岁了,还在挑水喝。”年轻父子的邻居苏英说,“生活轮流转,倒着转啊。”


柳沟河社沿河建村,与周围依山势而建的厂房相比,十多年没有新建的村庄凹陷在周边的建筑群中。因为地势低洼,柳沟河成为整个镇子的主要排污渠。从柳沟河桥口露天排下的污水与河水汇合,污水沿着布满垃圾的河道流过整个村庄,到下游流进和平污水处理厂。村民薛定国已经记不清这样露天排污水进河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记得多年前村里有一口地下水井,井里的水能直接取用,后因水变咸早已经报废。


这个庄子的村民自2011年以来就开始了长达七年拉水喝的生活。


2006年,村子上方的312国道拓宽。施工时,柳沟河社埋在公路下方的饮用水管道不慎被损坏,但无人发现。等人们发现管道破裂已是两年后。2008年公路两旁出现渗水情况,水将路基土层泡得松软,导致路面出现五六平方米的塌方。当塌方下的不断淌水的洞口暴露在人们眼前时,人们才意识到饮用水管破裂了。发现问题后柳沟河社村民向镇政府打报告申请维修。但因公路属于市政范围,镇政府告诉村民,维修需要政府出面协调兰州市城市市政管理局。在袁家营村干了16年的村支书张涛解释道。


柳沟河桥头的排污口,污水与黄色河水汇合流经村庄


“至于政府最后怎么协调便没有了下文。最后把坑填好了,却也没有维修我们的管道。”张涛回忆道。破裂的饮水管道断断续续地给沟底供了三年水,最终于2011年彻底断水。


彻底断水后,缸里有没有水够不够用成了在附近打工的柳沟河社的青年对家里的牵挂。年轻人们白天在兰州市东部批发市场或者镇上干活,晚上回来给家里拉水,在这个庄子已是常事。“以前担心缸里没米,现在担心缸里没水。”苏英叹了一口气说。


王香河用来拉水吃的三马子和大水罐子


记者随机走进河西一家村民的院子,搭了彩钢房的院子阴凉凉的,庭院内的黄土已经被压得很结实,边上有几个桶都装着浑浊不堪的水,桶的跟前停放着一辆三马子(三个轮的机动车,主要出现在农村或城乡接合部),车上有一个大水罐。主人王香河说,三马子和水罐是以前用去西坪拉水用的,一周拉一次水。以前院子里满架子都是茄子、西红柿,还没进院子就能闻到牡丹花的清香。现在因为用水紧张,又建了彩钢房光照不行,院子里的活物仅剩一棵牡丹和一棵梨树。


因为没水太阳能也无法使用,甚至有村民将自己家里的水厕改成了旱厕——那些散落在村道边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小房子就是另建的旱厕。许多村民把多年来形同虚设的自来水管和水表都拆了,现在王香河的院子门口右侧原来装自来水管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用木板盖着的水泥水槽。


彩钢房广告和旱厕


村民们告诉记者,刚开始断水时为解决用水问题,社里雇水罐车将水送到每家每户。送了一年多后因为村里公共资金不足,村委在西坪的新农村设立了免费的取水点,让村民自己去拉。当时在榆中县读高中的方添曜周末回家,要遇上家里没水,他就得骑着电三轮穿过312国道到河沟上的西坪接水。“要是碰上西坪也停水,停水的前一两天,取水点都是人,一般得排个把小时的队才能接上水。”方添曜说。村民拉了几年水后就有意见了,因为去西坪拉水来回都需要穿过312国道,往来的车流量大、车速快、弯道多,人身安全没有保障。


2016年村民向《兰州晚报》求助,2016年11月4日兰州晚报的报道《榆中和平镇袁家营村自来水断流两年 村民无奈向邻村买水》一出,不久村委就从沟上的新亚印务公司接下水管,给河东和河西的老百姓分别设了一个集中取水的点,村民用水仍需肩挑车拉。但在村民看来这已经比以往要到外面拉水好多了,“通水的时候开心得很,我那时候还专门放了个鞭炮咧!”王香河奶奶笑着说道,高呼“碰了个青天呐”。


对于断水的原因,村民与村支书有着不同的理解。“那管道坏了你也得维修啊!”二十多岁的王东说,他认为如果是饮水管道老化,2016年底给村口设集中取水点肯定要把管道挖起来重新换一下,但事实上没挖也没修,就把水接通下来了,所以不是管道老化问题。他认为是镇政府要占这个庄子但村民没让,政府就把水断了。


王东口中的占地,是2013年“东升江城”项目要对和平镇柳沟河社进行村庄改造,计划投资24亿元,征地380亩。其中柳沟河社沟底的宅基地都在这380亩之列,这让拉水喝的村民看到了住进用水方便的新房子的希望。为安置村民,该项目与镇政府合作在柳沟河社还未被纳入征地范围的西坪(即甘肃省水利水电学校附近)建了整齐划一的新农舍,村民称之为新农村。


蓝色的彩钢房占据整个村庄


自2005年起,柳沟河社就被纳入城镇建设规划区,区内不允许擅自修建房子,多年未新建的农舍已经破落不堪。“东升江城”项目落地柳沟河的消息一出,几乎家家户户都在自家的房顶上盖起了简易的彩钢房,期望能多拿点补偿。我们是兰州市的东大门,还是现在这种破烂的样子,你看看别的村庄,都好得很。我们这个村子,十几年前就不让盖房子了,为了占下地,大家就盖彩钢房。”苏英说。


2005年和平镇政府禁止擅自修建房屋的文件(图1)


(图2)


(图3)


镇政府表示,柳沟河底的村民只需付清农舍建造的费用,便可得到一幢面积约150平米的两层毛坯房。但村民在拆迁补偿的标准和新农舍的造价上与镇政府发生分歧,全社270多户,仍有一百多户的农户不肯搬入新农舍。“东升江城”项目因征地任务无法按时完成搁置,并于2015年撤资,与镇政府打起了官司,村民们迁离沟底住上新房的希望也由此落空。随着项目的撤资村民拆迁补偿的期望不但没有实现,反倒是有几户搭的彩钢房质量不太好,房顶被大雪压凹了。


王香河庭院里存有雨水的桶


当问及2008年发现饮水管道破裂为何不给柳沟河社翻修管道将水通往各户时,和平镇王副镇长表示,村民住在沟底,易遇上洪水危险,柳沟河社沟底属于城镇建设的规划区,往后要拆迁,现在再大的投入维修管道也是浪费。


片区负责干部刘毓在一旁补充道“你说上边(指新农村)住着两百多户,下边(柳沟河底)住着五六十户,再给他们(沟底村民)铺设管道不是在浪费吗?”村支书张涛表示修复和铺设管道大概需要一百多万元,当时没有这个钱。时任社长周怀兴也觉得不划算,认为等项目方把人给搬迁走这个问题就解决了,翻修管道就此搁置。


然而调查发现,2008年管道破裂引起道路塌方后,并无项目落地柳沟河底,而“东升江城”项目进入已是彻底断水后两至三年。2015年“东升江城”项目撤资到2018年初,期间的3年亦无其他项目进入。


村支书张涛表示,截至目前,“东升江城”项目的遗留问题尚未彻底解决,包括连征地拆迁贷款一共一个多亿需要镇政府还,镇政府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可能地方便村民用水。只能通过引进项目来改变村民饮水生活不便居住环境恶劣的现状,否则“柳沟河只会像现在这样,永远地破败不堪”。王副镇长也表示,政府正在与“东升江城”打官司,尚无结果。


西坪上第三期建造的新农舍,许多庭院因无人入住长满荒草


村民们似乎对家里能重新通上自来水不再抱任何希望,将水管水表全卸了。“就这么耗着,现在是政府急,我不急。”王东对当前打水喝的生活已经很习惯。


也有人想好了退路,准备逃离这个村庄,王利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搬进新农村无望后,王利夫妻俩决定买房。今年,他用夫妻俩开了十年的出租车攒下的所有积蓄,以六十多万元的全额在和平什字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准备明年搬离柳沟河社。“村上有能力的大都攒钱在镇上或者在别处买房子了。”王利说。


但对于像薛定国这样在2013年征地前从未离开过土地依靠种菜卖菜为生,自身财富积累并不多的普通村民来说在外面买房子不太可能,“我们这边有一些人,买了房子去外面住,他们有钱。我没有这种打算,我没钱。”薛定国们要改善目前的生活状态只能等待新的项目来投资,等待拆迁安置。


柳沟河河东一户人家的庭院里堆着废品


法学院冯钰清对此文亦有贡献

其中苏英、方添曜、薛定国、王香河、王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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