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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孩子,你慢慢来

西北角Corner 西北角Corner 2022-06-10

文字 | 雷寒冰 吕梦颖 吴佳睿 解轶凡

图片 | 雷寒冰 受访者

执行编辑 | 李卓航

责任编辑 | 李文斌 汪菲翠


本文约4186字,阅读全文约9分钟


记者手记:


陈璞是我深入接触的第一位脑瘫孩子,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兰州慧灵智障人士服务中心(以下简称慧灵)举办的家长融合活动上,他走路外八,眼睛有很明显的内斜视,坐在那儿会左顾右盼,好动到停不下来,但是特别热情,他搬椅子让我坐,塞橘子到我手上让我吃。


当陈璞爸妈来到活动现场时,陈璞呵呵地笑着跑上去,大声喊“妈妈——”第一个“妈”短促,第二个“妈”拖长。他爸妈插花的时候,陈璞坐在我旁边,拿出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两首歌名:《沙漠骆驼》和《安和桥》,他让我播放这两首歌,我不明白他要我放歌的原因,先是拒绝了他,但陈璞很有耐力,一直反复喊我“姐姐”、“姐姐”,我耐不住给他播放了《沙漠骆驼》。没想到,音乐声一响起,他立刻认真了起来,皱着眉头,抿着嘴,和着节拍用左右手上下切换拍打桌子,我当时就愣住了,乐曲的每个节拍他都能完美地切住,直到整首歌放完。我随即向陈璞妈妈表达了我的惊奇,我们聊了起来,还互留了联系方式。


一个多月后,我约陈璞妈妈见面,我们定在西站十字BRT车站碰头,然后一起坐公交车去安宁区的慧灵接陈璞回家。车上的噪音干扰很大,我们聊得并不深入,但我讲明了自己的采访意图,陈璞妈妈答应了,她坦言接受我的采访就是为了让脑瘫孩子得到更多的关注,让他们少受一些歧视的目光。


因为陈璞这个重要的当事人没有多少表达自己的能力,为了更多地体会他的生活,第二天,我又去了陈璞的家和他练习非洲鼓的培训机构,走走看看,了解了一些大致的情况。直到2019年元旦,我终于准备好面对面和陈璞妈妈做一次正式的采访了,几个小时的讲述时间过得飞快,当我坐在电脑前准备将连日来的采访所得汇总起来,我发现与其费力地转换人称,不如直接将陈璞妈妈的话原样展示出来。


“3月8日,这是属于我的节日,也是我儿子陈璞的生日。2002年的这一天,他出生了。他一直不会翻身,不会哭也不会闹,因为一般小孩三个月就能翻身,俗语中说‘三翻六坐’,但他啥都不会,整个四肢都没有肌张力。送他去医院,做完CT被诊断为脑瘫,当时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图为陈璞童年时期照片


艰难的康复之路


“确诊后就开始喝口服液,打肌肉针,输液治疗,不断地往医院跑。第一个疗程完就出院了,第二个疗程最后(陈璞)拉肚子,患有感冒的症状。大夫检查,查出了心脏病,叫心脏隔膜缺损。如果自己恢复的话有可能恢复,但是考虑到他这个情况,最后还是决定做手术。


第一次做手术没成功,第二次医院没血。那时兰州市报纸上都登了医院缺B型血,他就是B型血,他爸就去献血。心脏病手术做完后又做了一个手术,他左颈上的筋是交叉型的,使得头部一直靠向左边,不能正常直立,只能开刀。


他的康复训练从一两岁就开始了,训练四肢,有专门的康复师,需要三个人配合,我找其他的家长帮忙,练他的支撑能力。手臂支撑地面,双手按住地面,跪在地上,捏住他的肘关节,让他的手臂保持笔直,然后医生在他的后背往下按。腿就是利用墙根,双腿绷直顶住墙,绑住他的膝关节,医生从他后面往墙面的方向推。


后来让他在沙发上学站立,慢慢才学会走路。学说话时最开始是说‘爸爸’。我把他下巴往下掰,让他自己发音,他就‘啊’,这样发出来的声音就像‘爸、爸’。那天我告诉他爸孩子会叫爸爸的时候,他还不相信。我对陈璞说‘陈璞叫爸爸哦,妈妈帮你’。然后我就掰着他下巴,一下一下就喊出来了。虽然后面会叫‘妈妈’、‘阿姨’,但他只是会说,还不会表达自己,要东西时只会说‘吃’。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慢慢和他说话,问他问题,他才逐渐学会表达。


陈璞吃东西的时候不往下咽,好长时间才吃一口,等他吃完了我才喂下一口,如果哪天有一顿饭吃得很快,我就会觉得那天特别轻松。


他爸在厂里找螺丝和螺帽,瓶子的瓶身和瓶盖,我给洗干净,让陈璞一直拧,让他的手指变灵活。


这个过程真的不一般。他一到九岁基本上都是在医院,从西固区到城关区甘肃省康复中心,我和他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出院之后,只要天气好一点我就带他去爬山,山太高爬不动了我就背着他。


以前我住在西固区,现在在七里河租了个平房,特意选在山上,就是为了让陈璞学走路,之前住楼房让他每天走楼梯也不太好练。他九岁才开始能独立走路,上山那条路,我一个人走要十多二十分钟,最开始和陈璞一起走要四五十分钟。”


图为陈璞现在的家


陈璞九岁的时候,他们一家从西固区楼房搬到了七里河区农村的平房,住的那间房里只有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两三只凳子、一台电视和一个炉子,屋外有一个大院子,陈璞妈妈养了许多公鸡和母鸡,夏天会在院里种青菜。


特殊的目光


“有些特殊儿童家长不愿意带孩子出来有很多原因,有的就是觉得带出来没面子,他们自己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有的也会遇到别人歧视。别人用那种眼光看我,我见得太多了。我就喜欢带陈璞出去玩,多去接触肯定对他是有好处的。但当我带陈璞过去,家长就把孩子带得远远的时候,你说我啥感觉?还有上公交车,经常碰到让你不愉快的事情。”


陈璞的目光一直偏着右下方,讲话有些不清晰,总是大声喊“妈妈”,而且喜欢在公交车上大声外放手机音乐。大家很容易看出陈璞不太正常,坐上公交车后他们往往得到是大家注视和提防的目光。在一次采访路上,陈璞妈坐在陈璞的斜后方,他就转过身来和妈妈说话,坐在他正后方的女士大声呵斥他:“转回去!”陈璞妈妈只能无奈地轻声对陈璞说:“转回去,转回去。”


“以前他都会让座,他第一次让坐的时候我都有点惊讶。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婆上车,陈璞就给她让座,她看得出来陈璞精神有点问题,就说‘你坐你坐,我怎么好意思坐你的位置。’我就说‘既然他给你让了你就坐嘛,不要打击他的积极性,你坐上就行,反正你比他大,你坐着合适着呢。’看见有抱着孩子的,他也会说‘坐这里’,我真的是很感动。


他四五岁刚能走,但走两步就走不动了,就抱着我的腿。我有时候急赶路就抱着他,旁人不理解,看着我抱那么大的孩子,那是他们不清楚情况。


不管你走到哪,看到智障小孩或者是残疾小孩,不要歧视他,不要求你同情他,但是一定不要歧视他,一定要倡导对他们有点爱,让更多的人关注他们。


音乐感


“陈璞8岁那年年初,我通过亲戚知道了慧灵,就带着他咨询,当时说陈璞太小了,要求满12岁才行。年末慧灵举办元旦年会,老师打电话和我说把孩子带来一起玩一下。那时台上做手语表演《感恩的心》,我以前也没有教过他,他们做了两遍之后,老师就对陈璞说‘陈璞来,老师教你。’陈璞不要老师教,他说‘我会’,就真的比划得很好,过完年老师就破格收陈璞进了慧灵。他周一周五在机构住,周一早上送去,周五下午去接。”


送陈璞去机构要经过的路程:走15分钟的山路到省建二公司公交车站,先坐14路车到西站十字,再坐BRT到幸福巷站,最后转72路到武装部站下车,安宁区残联就在对面。慧灵是和安宁区残联合作的机构,残联的三楼就是慧灵的日间照料中心。


“在慧灵,他的自理能力有提高,他现在在家懒得是啥都不干,你喊他他都不动的,‘妈妈我渴了’要我给他倒水,我现在也不给他倒,自己倒去。白天在机构有活动,主要是手工编织、串珠子、编纸盒上的玫瑰花,音乐调理课,艺术团的活动也有。四点半阿姨去接他们到住的地方,和他们一起做饭、扫地、洗碗。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去做,必须要他去经历这个过程。”


图为陈璞在慧灵住宿区的床位


慧灵的宣传栏里写着全部4位老师和12名孩子的介绍,陈璞照片下写着:“璞璞介绍:舞蹈小天才,只要有音乐,我可以一直跳下去。”


“他乐感好,可能和胎教有关系。怀孕期间周末休息我就经常听音乐。他从小听到音乐会有不一样的反应,刚会走路的时候,在路上放《最炫民族风》他会跟着音乐一起扭。


陈璞最早的时候学跳舞学得相当快,后来因为调皮慧灵的艺术团不要他,他就在旁边放音乐,老师给其他学员教,他就在旁边看,结果他全都学会了。后来来了一个新的老师,教非洲鼓。


老师在万辉广场上有活动邀请陈璞去参加,我开始拒绝了,怕他兴趣来了非要学,因为条件不允许,课程费用也很高。老师一再邀请,最后我还是带他去了。表演节目他学三次就学会了,兴奋地说‘我会了我会了,我要自己打。’看陈璞天赋好,老师就说‘以后每周六带他过来,我不收他学费’。


图为陈璞(左)在万辉广场表演


他学非洲鼓的地方都是正常小孩,他和正常小孩一起学呢,上了两次甘肃春晚了。去年他们刚好需要几位孩子家长,我就也上台了。”


“甘肃春晚”是指甘肃电视台少儿频道播出的欢动甘肃第五届校园春晚。


图为陈璞妈和陈璞在欢动甘肃第五届校园春晚后台


“陈璞所有的活动我基本上都会去。他就是要你盯着他给他拍照,要是我停下来看他表演,他就说‘妈妈,拍照拍照。’他这两年长大了,没那么喜欢拍照了。”


“没人管了,他怎么办?”


“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经济状况,他吃的药都是进口的,一天两支静脉注射的药,每支236元。十六年前的巴掌大这么一小盒药32块钱,一买就好多盒。四处借钱,我们没有生活质量的,就好像是等不到月底。人家是过年过节,我们能省上一分就省上一分,给他治疗。


生了陈璞后,我就没有工作了,他爸挣钱,我们就往医院里挥霍,他爸手里面钱一拿到手,我就赶快给他买药,他一到九岁的药没停过,花了二十多万。陈璞出生那会儿我的工资才两百多。


他爸手机号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换过,我的就换过一次。因为他在机构丢过五六次了,突然找不到他了。


刚去机构那一年冬天,晚上七八点,天黑黑的,他爸刚洗完脚准备睡觉,就接到老师的电话说是找不到陈璞,他爸把衣服一披赶快往下跑,我就在后面追。追到下那个坡的时候,我就听到有陈璞的声音,因为黑,我感觉是幻听,因为要坐BRT,还要在西站转车,陈璞怎么会这么顺利地到这儿呢?结果走到跟前,确实是他爸和他,他说不清话,走到岔路口,棉衣也没有穿,帽子也没戴。


我当时看着他情绪就特别激动,往他屁股上打了两下,然后就抱着他,眼泪也止不住,他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说‘妈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说‘你要急死妈妈!’这是他第一次走丢。后来他爸还问我‘你说他怎么就找到了回家的路?’


图为陈璞妈和陈璞一起走在那条下坡的路上


生二胎肯定是把他给亏下了,没有精力去照顾他,所以就选择不生。他生来就是受罪的,你再生一个健康的,将来是要成家的,那他不就成包袱了吗?我不想把我的包袱再给我下一个孩子。


我觉得他们(机构里的脑瘫孩子们)不幸地得了这种病,但幸运的是他们没有烦恼,只要父母在他们就没有烦恼。


他养不活自己,没有智商,昨天晚上我看着电视,他就一个人坐在炉子边烤火,我心情一下就不好了。 


他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你说我们不在了……唉!


要是我们不在了,他要么饿死要么病死,就这两条路。没人管了,父母都不在了,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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