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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读文学奖:南墙

2016-10-12 高嘉慧 美读

本文为美读文学奖的参赛作品


俞秋最后数了一遍钱,三百一十五,连个零头都没多。

他叹气,无力地瘫在地上。凉意从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窜上来,牢牢地抓住他。

狭窄的出租房像被洗劫过一样混乱,所有抽屉都被拉出来,衣服和方便面桶一起堆在地上,垃圾占据了双人床的整个左侧,桌子上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多得几乎要掉到地上。

一分钱都找不到了,俞秋翻遍家里的所有地方,最后凑出来三百一十五块钱。他和方蓝刚来到这个城市时带了三千元,那时他还以为这会是一辈子最穷的时候。

当年他高二,天天逃课上网,喝酒打架,方蓝是他们一伙人总去的台球厅的服务员。他们叫她“蓝姐”。她比俞秋大四岁,个子不高,总是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短裤,倚在台球桌上,漫不经心地打出一个漂亮的拉杆,然后拿起放在一旁的烟深深地吸一口。俞秋最爱她这个时候的表情,又狠又无助,像是她黑玫瑰色的眼眸下隐藏着的脆弱人格。俞秋喜欢她长至锁骨的黑色头发,喜欢她风情秀丽的眼睛,喜欢她细腻的蜜色皮肤,喜欢她穿着塑料拖鞋的圆润脚趾,喜欢她花朵一般的稚气和性感。所以当方蓝问他要不要一起来上海闯荡时,他看着她黑玫瑰色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他们刚刚交换了一个漫长的亲吻,方蓝捧着他的脸,眼睛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

“反正在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出路,我想当演员,去上海,你去不去?”

“去。”他豪情万丈。

而现在他想,如果能在人生所有重要选择的路口有个提示该多好,你不知道什么仓促的决定就扭转你一生。像迷宫一样,从走错的第一步开始,就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电视里制造廉价笑点的综艺结束,开始放起广告。

“谢氏减肥茶,一包……”俞秋抓起遥控器砸过去,电视不甘心地闪了两下,最终熄灭。

俞秋把钱小心地装进衣兜拍了拍,走出门。

 

天气过于好了,阳光直截了当地照在身上,晒得人要化掉。

俞秋站在饭店的门口,对着大门整理衣服。

“俞秋!”叫他名字的人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来这么早?”

“刚开完会,我就顺便过来了。”俞秋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表。

“兄弟,这表货色不错啊。”

“我们先进去吧。”俞秋用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成功人士的笑容矜持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A货隐藏进衣兜里。阿杰是他的高中同学,当年经常在一起混,自从他离开家之后就没再联系过,他前一阵来到上海,不知道怎么找到他的电话,约他出来见面。俞秋并不想在当初的小弟面前失了面子,以工作忙为借口拒绝好多次,但阿杰热情得过了头,他最后不得不出来。

“要我说,读大学没用。你看你当初出来闯,现在混得不比我们这些人强多了?”阿杰喝了些酒,情绪有些激动。

俞秋笑了笑,没有回答,听阿杰继续数落老板的苛刻。

“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帮你联系个工作吧,不敢说多好,但待遇一定比你之前的优厚。”俞秋抿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

“兄弟,这多不好,我也不是来找你帮忙的。”话这么说,但阿杰的手却抓着俞秋的胳膊,“这多不好,真是麻烦你了兄弟,谢谢啊。”

“这都是小事,不麻烦。”俞秋随便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明天打过去就可以了。”看着对面兴高采烈地样子,他心里一阵冷笑,他自己已经是没有后路的人了,哪里有什么能力帮别人找工作。

“对了兄弟,”阿杰四周看了一圈,压低声音说,“我那天看见蓝姐了,坐一个男人车里。你俩……”

“我俩还在一起,那是一朋友,我们都认识。”俞秋气定神闲地截断他的话。

“是是是,我就说么。”阿杰褪去一脸的紧张八卦,赔笑着说,“是我多嘴了。”

是那个导演。俞秋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和方蓝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城市并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样接纳他们。他们只能去当群演,演尸体演逃兵演路人。许多事情,并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到的,更多时候你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为了有一句台词的小角色跟在导演后面卑躬屈膝端茶倒水,但是没有用,他们仍然只能混在大群有电影梦的普通人里,面目模糊地演路人演逃兵演尸体。

为了维持生活,他们不得不去打零工。有时是服务员,有时是工人,有时是张贴小广告的,在老板的呵斥下收拾自己的自尊。生活艰难,俞秋不知道之前也是服务员的方蓝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反正他是在摔碎盘子之后不仅要赔钱还要贴着创可贴继续泡在冷水里洗碗时知道的。

当初他要来上海,父母说什么都不同意。尽管他一直成绩不好劣迹斑斑,但总还有毕业的希望。他拉着方蓝站在残喘着微弱的光的灯下面,气氛凝重如沼泽。母亲的哭声寒冷侵袭着他的神经,之后无论他身在何处,这种裹挟着隐隐约约的哭声的冷气都会顽强地找到他。他断了所有后路来到上海,三年后他过得不比从前好哪怕一丁点。

他和方蓝打工也攒下点钱,大概六千的样子。有个人称自己是经纪公司,找上门来。那人笑容和蔼,面目可亲,看着可靠诚实。他说他们公司正在筹拍一部网络剧,要寻找新人,他觉得俞秋和方蓝的情侣档正好有卖点,只是培训费要一人三千。俞秋毫不犹豫地取钱给他。他自己觉得无所谓,只是想看着方蓝实现梦想的样子。

这是一次太明显不过的骗局,俞秋当时只要能冷静一点,就能发现这里面的诸多漏洞。但他被方蓝占据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拿着钱消失了。那天他和方蓝进行了最大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

方蓝说你太幼稚,离开家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长进,区分不了好人坏人,笨到被人骗。俞秋说所以我才跟你来到这里。

方蓝说现在钱没了我们怎么办。俞秋说我们刚来时不是也很穷。

方蓝说现在和那时不一样,那时没了钱还有希望,现在我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俞秋说那你走吧。

说出去后他就后悔了,但他仍然倔强着,盯着房顶摇摇晃晃的灯泡,盯着墙壁上的霉斑,盯着窗户外面的霓虹,视线所到之处略过方蓝苍白的面孔。那天是圣诞,街道上传来外国歌曲和人群的欢笑,贫穷在这时显得更加苍凉萧索,他们的厨房里只有一碗半凉的汤。

在好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方蓝开始穿衣服戴围巾。俞秋觉得自己这时应该道个歉,但话哽在喉咙那,说什么都张不开口。他目送方蓝走出去,再也没见她回来过。但方蓝应该是趁他不在时来拿过东西,因为有一天他打工回来后,房间里充斥着熟悉的气息,而所有与方蓝有关的东西,一样都没有留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那之后他第一次见到方蓝,是在电视上。一个减肥茶的广告,在地方台非黄金时段播出的那种小广告。方蓝穿着一身湖绿色的紧身裙,对镜头风情万种地扭来扭去,她唇上的口红像一道伤口,“谢氏减肥茶,一包就见效。”他恍惚间觉得她竟带上了上海女人柔软的口音。

刚开始他不知道她是怎样接到广告的,直到他偶然间看见她跟在一个男人身边撒娇。他见过那男人,是个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导演,但毕竟是个导演。俞秋一路把摩托开得飞快,跟在他们的轿车后面,一直到他们住的地方。那里是个小别墅,他站了半个晚上,什么也没做,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俞秋把服务员叫过来结账。

“先生,一共是二百九十元。”服务员是个大概不到二十的小伙子,刚才毛手毛脚地打翻了茶水,被领班训斥一顿。

他长得像俞秋之前在工地的一个工友,也是白净瘦弱,话不多,但是常常笑。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他吊死在支起的钢筋上,拿下来时人已经僵硬了。工头是个成天说能拿到百分之百的利益就不要去拿百分之九十这种话的人,他匆忙赶来后一直在抱怨出了人命房子就不好卖了。当时俞秋已经完全理解了生活,想死的人必定是实在活不下去了。那些劝别人坚强起来,振作起来的人,必定没有经历过那种痛不欲生,看不到一点亮光的生活,当你目之所及都是黑暗,活着就只意味着无法去死。

“我来结吧。”阿杰的话把俞秋从陈年旧事里拉回来。

“不用不用,我来,你刚上班先攒点钱。”他把钱递给服务员。

“哎,那谢谢兄弟了。下回,下回我请你。”

 

在所有的打工经历里,俞秋最讨厌的是烧烤摊。大热天围在烧烤架旁边,炭火和呛人的烟雾一层层地涌过来,空气像摊浊泥似的酸涩黏腻。他还要被醉酒的顾客像狗一样叫来叫去,明明是他们不对还要赔笑道歉。他很难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不能拥有一点体面。每天回到自己的出租小屋后都累得不想说话。他对时间折磨自己的过程印象深刻,而他一直支撑着,为了方蓝,想到她还在家等着他,他就有力气继续下去。方蓝,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一个漫长的未来。

 

俞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方蓝的楼下,他只来过一次,但印象深得足以烙进大脑。他走过去,敲开门,听见拖鞋的声音。“又没带钥匙吗?”一个女声拖拖拉拉地说。

“俞秋?”方蓝裹着真丝睡袍,显然对房门前站的人感到很惊讶,“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让我进去吧,方蓝。”他用脚抵着门,跨进屋子里。

“我老公等会就回来了,你让他看见你就等死吧。”方蓝站了一会,最终还是坐回沙发上,表情平淡,梳拢着自己精致的栗色长发。

“你还爱我吗?”

“你就是为了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方蓝的语气平静得接近无情。

“如果我当初没有把钱给那个骗子,是不是你不会走?”

“你知道问题不在这儿。” 她冷漠的眼睛像一朵在这里却无法被靠近的清冷的花。

“那在哪儿呢?”俞秋觉得他好像是在一点一点把自己逼到尽头,反反复复地吞咽那如鲠在喉的羞耻感。“我十八岁和你一起从家出来,到现在你说你要抛弃我,你告诉我问题在哪?我改,我挣钱给你花,我能挣钱,我现在不穷了,你不能就这么抛下我,我是和你一起出来的。”他掏兜,几张五元和一元的纸币掉在华丽的大理石地板上。方蓝略带轻蔑的笑不动声色地涨满了眼睛。

“和我走吗?”俞秋最后绝望地问。

在方蓝摇头的瞬间,俞秋抄起旁边放着的棒球棒砸上去。

方蓝的身体像沙袋一样闷不做声地滑到地上,瞪着窗外,血色蔓延。他全力砸着她的脑袋,躯干,四肢,惊慌失措的思绪像鸟一样在脑海里扑腾,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一下两下三下,最初的恐惧和激动过去后,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

方蓝的身体已经破碎了,血涌前额,下巴松弛,支离斑驳,沙发垫上沾满紫黑的血,看不出本色。地砖暗红,她像个烂番茄一样躺在上面,依旧是看着窗外的姿势,暮色四合,清浅的月光浇进她的瞳孔。

死亡是完美的结局,她不能再离开他了。俞秋从旁边的沙发上扯下一块毯子,盖住她,然后轻松地走出去。他在大门外,在他第一次跟在他们车后面来到这站了一晚的地方,抽了一支烟。想象着自己下班后回到家,看着窗户上方蓝美丽的倒影,说不定还会有一个长得像她的小孩,他会拨开夜色,走向尽头的光亮,那个他爱着的女人。她们跑出来迎接自己,方蓝的亲吻像翅膀一样在他的唇边停留,内心被幸福满满地包围着。

空气中蒸腾着草木暖热的清香,俞秋把烟蒂随手扔在草坪上,转身离开。

 

他坐在黄浦江边,夜幕低垂,世界在江水的倒影里摇摆成油画上的色块。外滩上人来人往,夏天正是游客最多的季节,好多一家人出来旅游。他也有点想家,从十八岁的那个夜晚开始,他没有一天不在发誓,要衣锦还乡。但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能够回去的地方,已经哪里都没有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离开的不该离开的痕迹都早已消失干净。冷气再一次袭来,顺着脚背爬到脊梁。他不该选择背弃父母,和方蓝离开,他不该爱任何人,他只要普普通通地生活就够了。

有警车鸣笛的声音,由远至近,他紧张地站起来,由近至远,他又放松下去。紧张什么呢,俞秋自嘲地问自己,即使不在今天,也是明天,总会有一辆警车鸣笛驶过来,找到他。他捏起手边的劣质啤酒,不顾周围人的眼光,踏踏实实地躺在地上,为了这个他已经无处可逃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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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 高嘉慧

本文来自“美读文学奖”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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