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穗康:不是疯子的梦呓……
不知怎么,我老把梵高和巴赫混搅一处,对我来说,这真的不是自己白日梦魇,尽管他俩之间实在没有什么牵扯,可是, 自从当年我在师院一时“错觉”,以后感受巴赫和梵高的艺术,总是避免不了那层错综交叠的纠缠。
那年初春,偶尔和朋友去纽约现代艺术馆闲逛,没想正好赶上梵高的邮递员约瑟夫·罗林(Joseph Roulin)肖像画系列展览。我向来最怕特意去看某个展览,这种先入为主的期待,结果往往留下莫名的失望。相反,不期而至的机缘,却会给人平添一番别致的新鲜。这回无意撞上梵高这个小小的展览,庆幸之余, 自有一份意外的喜欢,感激之余更有不尽的感叹。
我曾在各地美术馆东一张西一张地看过梵高为罗林画的肖像,但是没有给我留下特别印象。可是这次展览,让我感觉强烈的不是数量,而是通过整体系列,看到了梵高当时艺术追求的真实情况。
在展的组画数量不多: 一幅大的写生坐像,五幅油画肖像,另加三张素描,总共九幅作品。所有作品布置在两个连在一起的小厅里。进门迎面就是写生坐像和小幅素描写生,右手墙上是巨幅的文字介绍,左边另一个房间,一堵墙上四幅油画肖像一字排开,墙对面是余下的肖像和素描。整个展览简洁朴素,似乎可以闻到梵高生前的生活气息和作画环境。
进门的油画写生坐像最为人熟悉。画像中罗林正襟危坐,几乎有点不大自然。通常评论认为,梵高在此表现了罗林忠厚朴实的性格和他对邮局工作的喜爱。画面构图平稳,笔触肯定简练,是匆忙之中,艺术家对模特儿的直观记录。尽管画面不时流露灵性的笔触,但是整幅绘画却是由谨慎的心态完成,给人一种生动的纪实感觉。这幅油画和另外两张小小的素描坐像放在一起,三幅一组,可以算是一种“研习”(study)。在以后几幅肖像画里,我们可以看到这里研究习作的结果被用来作为重新创作的基础和素材,以至于最后艺术家抛弃“研习”枝枝节节的拐杖,自由发挥,自说其话。
脚步很快把我们带到旁边一个小小的展厅。这里, 一排四幅不大的油画肖像并列,犹如一个视平线上连绵的风景。这样局促的房间,这样简朴的陈列,这样不起眼的四幅肖像—是这微末羞涩的无意, 狠狠抓住了我的视线。多少年来,我们习惯了豪华惊人的美术馆空间,不可一世的艺术作品和口气,更习惯工作室和美术馆之间毫无关系的创作和展览环境。我们很少能在无意之中,突然面对局促之间的惊心动魄,更没机会钻进私密里面,看到如此宽广的无限风景。我目不转睛,盯住肖像四幅,一笔一触连着肌肤,一色一晕贴着心肺,我和梵高谈艺说画,心善情微的画家在画布上显灵,看他一幅一幅图画过去,不知怎的,阴错阳差,小小的展厅变为他的卧房居室,梵高就在身边,看他就着画布,工笔细描的姿态和自言自语的欢天喜地。最后两幅肖像,肯定不是写生——我几乎叫出声来。
从梵高当时的书信和文字记载中,没有发现有关这四幅肖像是否写生的记载。我们知道前面展厅里的坐像是在一八八八年秋的事情。随后,梵高给罗林全家画了肖像。有记载证明第二幅黄色背景的肖像(温特图尔美术馆收藏)是给罗林全家画肖像时所作。第一和第二幅肖像(底特律艺术学院和温特图尔美术馆收藏)是一八八八年底的作品,无论从时间还是艺术角度,都可以看出与第三和第四幅肖像(库勒慕勒美术馆和纽约现代艺术馆收藏)之间的区别。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发生了被人过分渲染的割耳事件。当时罗林一直守在梵高身边照顾。第二年的一月二十一日,罗林离开阿尔勒(Arles)去马赛接受一份收入更好的工作。以后,罗林和梵高有过短暂见面,好像没有机会给梵高做模特儿。所以从时间上来看,第三和第四幅肖像,应该属于根据写生基础完成的作品。
如果说第一和第二幅肖像还有写生可能的话, 那么从视觉角度来看,第三和第四幅肖像显然不是写生的作品。在我看来写生与非写生的区别在于:写生给画家提供了各种进入的角度和可能。在写生过程中,任何微妙的细节都有可能触动灵机,从而发展成为画家自己的蓝图。写生的感觉往往处在一种惶惑不定的期待心态,迷茫而又激动人心,生动的客体是灵感的源泉, 也是失落的迷宫。相反,在非写生的作画过程中,途径相对有限,灵感的来源比较集中。作画是画家与画布和色彩之间的直接沟通,这是一条比较单一的途径,一种不为其他因素影响和困惑的孤独旅途。这个特点在梵高最后两幅肖像画中特别明显。
梵高割耳、进精神病院和最后自杀的故事串联起来,一个我们正常社会不能容忍的极端、一个自我中心失控的疯子形象, 足以把梵高从我们“凡人”世界划分出去。然而,事实根本不是如此。从梵高的书信里面,我们可以读到一个兢兢业业、朴实敦厚、温和善良,有着宽宏大量同情心和为大我牺牲自己的崇高人格。梵高更是一个具有高度智慧和深邃洞察力的艺术家。他对邮递员罗林的感情和评价充分体现了他比我们很多“凡人”更有心平气和的客观。譬如,梵高从罗林的脸部造型看到苏格拉底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尽管罗林的形象不是美男子,但他的造型特征突出。梵高接着说:“罗林具有如此美好的灵魂,充满智慧,感情丰富,是个非常可信的朋友。”也许正是梵高独特的细腻和灵敏,加上愣头愣脑的直接和热情,超出我们凡夫俗子的局限,所以为这个社会不能容忍。
在无可言喻的视觉世界里面,梵高的绘画,让我们感受到人性的微末和艺术的敏锐。很少画家对含蓄的绿色会有如此敏捷的辨别能力,能够画出层次如此多变的色调和无止境的魔变!在此我禁不住要为梵高“正身”。我们世人读他的故事远比看他的画面认真仔细。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和梵高的绘画相守静观,体内自会生出不可言语的感动。梵高是老天一次又一次给我们送来的使徒,他以粗俗疯魔的表象试探我们的灵性智慧,不料我们又一次逼迫老人早早收回他的善意。
二○一一年,史蒂芬·奈费(Steven Naifeh)和格里高利· 史密斯(Gregory White Smith)出版了一本有关梵高的传记, Van Gogh: The Life。书中对传统梵高自杀的传统结论提出异议。他们认为梵高并非自杀的理由是:
一、梵高死前的绘画艺术正在进入相当的高峰,没有迹象走向绝路;
二、在平时的书信里面,梵高一向谴责自杀的行为;
三、事实上很难想象腹部受如此重伤的梵高能够从远处的麦田步行回来;
四、因为精神上的问题,梵高获得枪支的可能性很小,加上杀伤梵高的枪支从未找到。
作者推测的结果:梵高是酗酒和擦枪走火的牺牲品。子弹从斜角进入他的腹部, 也是一个疑点。作者更进一步解释,梵高有两个十几岁的朋友,其中一个小伙子热衷于牛仔,可能有支破枪炫耀。三人喝酒玩枪,走火误伤的可能不是没有。重伤以后,精神上长期挣扎的梵高把死亡看成宿命和解脱,并把此事看成是他年轻朋友对他的帮助,所以他临终之际不断强调:“不要怪罪别人,是我杀害了自己。”从梵高的性格来看,这种推测有点可能,但是所有这些猜测假设都被梵高问题的专家权威推翻。
本人以为是否自杀无关重要,重要的是,梵高生命吊在悬崖边缘的极端,也是他艺术超凡脱俗的境界。那种状态不在我们常规的理念和社会标准里面,就像意大利音乐家卡洛·杰苏阿尔多(Carlo Gesualdo),他疯狂的人间故事更是名噪几个世纪,世人把他归为不是人不是鬼的另一类,可是他的音乐—他也同样曾在生命的悬崖峭壁挣扎,独往独来的苦楚只有在他的音乐里面可以听到,可是当时没人真正去听他那孤独无助的、对着我们人类悲剧撕心裂肺的直接心声,那可真是人性极端的回音:
多美,因为你要离开
拿去,依你如此夺走我的心
等等,还有我那折磨已尽的苦难
也许绞碎的心肌
还能感觉死亡之苦
然而,没有心的灵魂
不再悲伤
—卡洛·杰苏阿尔多《牧歌集》第六册
说梵高是个精神病患者、狂人,就像历史把卡洛·杰苏阿尔多拒之于常人之外的归类。更有人把梵高独特的线条和笔触看成精神病患者的视觉本能。如果仔细看过梵高的大量素描手稿,绝对不会产生这种荒唐的结论。梵高独特的笔触平行排列,让我想起我们国画千年积累的笔锋法度,可是,梵高的创意和我们中国的传家法宝无关,是梵高自己绝境之中的天才独有。画过《吃土豆的人》(1885)的梵高回到巴黎,印象派的色彩给他巨大的冲击影响,梵高曾经试图像印象派那样作画,结果不是技术手法的问题,而是梵高的个性和天资不容。梵高心领神会印象派的精髓,也意识到修拉(Georges-Pierre Seurat)的不得而已。夹在印象派色彩和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修拉之间,梵高独特的笔触破土而出。这种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创意,是梵高长期独自经营自己绘画素描的结果。
第三和第四幅肖像是在晚期不同心态下所作。有意思的是,两幅肖像都在割耳事件之后几个星期之内完成,可是画幅上面显然没有任何“疯子”的举动。画里行间,没有半点精神病患者的谵妄,倒是心平气和的入迷销魂(ecstasy)—如果这也可以算是一种疯魔。
把梵高的艺术成就看成精神病患者本能的学者应该丢掉书本,感受梵高绘画物象的本身,尤其是这最后两幅肖像,希望他们能够从中看到梵高内心一个平静而又充满温情的角落。和卡洛·杰苏阿尔多一样,世人不能理解,艺人在艺术的极端,可以超越凡夫俗体和生命纠缠的枝节,艺术里面疯魔和销魂几乎没有区别。我承认这里我的言语无能为力,但求读者自己去看、去听天使恶魔的招魂。梵高这组肖像是炉火纯青的内心独白,是心平气和的心态加上执意孤行的精神,在“迷途”之中走进一个奇妙的—不是神奇的—而是一个温和的奇观,有那么一点忧郁,也有一点遁世的自趣自喜。
第一幅肖像(1888年作),藏底特律艺术学院
第一幅肖像是一八八八年底的作品。作画的时间与坐像接近。但是罗林的神态,更确切地说,画家与模特儿之间的心态,与先前的坐像相比,轻松很多。肖像画的人物性格突出,色彩稍许灰迷,脸部细小的笔触蔓延自在。
第二幅肖像(1888年作),藏瑞士温特图尔美术馆
第二幅肖像也是一八八八年底的作品。区别于其他肖像, 梵高运用简练的笔触和色块的对比,在绿黄的平面背景上面,蓝色制服烘托脸部土红黄绿相间的调子。整个画面既简单又温暖,给人一种言语止处、余音不尽的感觉。
第三和第四幅肖像似乎都没模特儿在场的紧迫感觉。罗林神态特别安然,甚至不在。艺术家心平气和地随着自己的直感漫游。从写生得来的素材是散漫“迷途”之间的衔接,就像旅途中间的小憩,心神可以悠然静谧,旅途可以不着边际。在梵高这一系列画中, 我最喜爱的就是这第三和第四幅肖像。
第三幅肖像(1889年作),藏荷兰库勒慕勒美术馆
第三幅肖像作于一八八九年初。整个画面给人一种背景突出的感觉,而脸部却像迷宫一般引人入胜,似乎是在遥远的深处,荡着一支微型的田园歌曲。蓝绿淡漠的背景和随意分布的花朵装饰,脸部的色彩和细小的笔触像是精致和谐的呓语,连繁复的胡须也是给人一种清淡的静谧。整幅画面几乎是一片朦胧,油滋滋的蓝绿色调闪烁着微妙琐碎的光彩。脸颊上面那分有气无力的红晕,夹带点点滴滴的温色暖意,穿梭灰绿的色网,交相辉映交叠生辉。那是一首自得其乐的民间小曲,艺术家心安理得地漫游,无边无迹无我无失。
第四幅肖像(1889年作),藏纽约现代艺术馆
第四幅肖像背景装饰繁复,奇怪的是画面的平衡依然和谐如一。整幅肖像有着一种幽静的甜美。平稳的笔触气息全无, 几乎是机械和宁静的颤音。背景和脸部笼罩着一层油光闪烁的绿色韵律。蓝色的服饰和着灰绿的调子,携带帽子夹层中黄的线条和制服上面橘色的铜扣,形成微妙的色彩对比和间夹嘹亮却又温情脉脉的歌声,连绵浑然之处让我想起勃拉姆斯的音乐,层次分明之微让我听到巴赫的《赋格艺术》。繁复的层次与和声给人一种忧郁浑厚的感觉,累累之中细微依然可辨,没有半点突兀,更没有反差强烈的喧闹。绿色调想来是梵高的拿手好戏,可在这里,梵高玩弄变幻莫测的调性游戏已是文火温馨的极端。在一片郁郁葱葱之中,梵高的田园诗歌渗出一层内涵的光辉,带着一种幽魂清澈的翠微。第四幅肖像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第三和第四幅肖像是一个追求两个境界。前者是人性的感动和神性的迷茫, 后者是离异的飘逸, 似乎一种非人性的物质在纯粹的精神之中获得再生,静心体验梵高的画面,哪有疯子屠夫的噪音?那是生命的另一种状态,一个自生自灭的无缘无劫。第三幅肖像已是炉火纯青,第四幅肖像更是另一层次的静观,炼丹之火微末,终将寂灭无熄。
把梵高这组肖像画依次排列,不难看出画家对一个主题的变奏和发展。这是一个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感受逐渐步入一个特殊的、个性化的艺术世界。整个过程是个自成一体的归宿,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冲动和灵感如何最后在艺术之中得到升华。作为艺术家的梵高,晚年并没有失去人性的自己而变为一个“疯子”,相反,梵高通过他的邮递员罗林肖像画系列,达到了一种至纯至静的艺术境界,就像晚年的巴赫,同样关闭自守,同样我行我素,同样静静远离人世自我疯魔,最终,在最为细小微末、最为灵敏的神经颤栗之极点,突然消失。
相关年表:
1888年7月31日,梵高在他的信中, 提到他画罗林肖像画的计划。随后梵高开始画罗林坐像和罗林家其他成员的肖像。
1888年12月23日,割耳朵事件。第二天梵高在罗林的帮助下去医院。
1889年1月,梵高回阿尔勒(Arles), 继续画罗林的小幅油画肖像。
1889年5月8日,梵高进圣雷米(St-Rémy)附近的静养所。
1890年6月,梵高在信中写道:我没有努力达到照相的相似,而是通过表现的感应,这就是说,以我们今天对色彩的知识和现代的(艺术)趣味来达到(肖像画中的)表现力和性格的张力。
1890年7月, 梵高去世。
(本文作者赵穗康,文载2014年2月号《书城》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