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进兴:文学的真实与历史的真实:王冕之死
元末明初的狂士——王冕(?-1359),经由吴敬梓(1701-1754)著名小说—— 《儒林外史》的渲染,他孤傲而才气纵横的意象,业已栩栩如生地烙印在广大读者的心灵,不只成为传统士人所景仰的偶像,也变成家喻户晓的人物。吴敬梓置王冕为全书的首回,与其它章回所刻画的读书人庸俗不堪、令人发笑的丑态恰成对比,正符合作者所自述“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的用意,在艺术创作上,自是绝大的成功。但小文所要探讨的,却是历史的真实与文学创作之间曲折的紧张性和创新性。
王冕在家乡,可是个“偶像破坏者”。他曾有“爨下缺薪,则斧神像爨之”的惊世骇俗之举(陆容《菽园杂记》),又曾夜坐佛膝上,映长明灯读书(宋濂《王冕传》)。而最值得玩味的是,史传与小说各自如何交待王冕最后的结局。细绎留存至今的文本, “王冕之死”极具争议,难下定论,大略言之,古今史籍不外归诸两大原因,也都各拥文献证据:其一突然暴毙,其二遇难而死。另有若明末散文家张岱溢出历史的神仙说(张岱纂《越中三不朽图赞》),则不予论列。
宋濂(1310-1381)的《王冕传》(《宋濂全集》)向来为后世所尊,王冕“暴毙而死”不仅成为主流论述,更成为《明实录》(卷七)、《明史》(卷二百八十五)的依据。宋氏认定朱元璋(1328-1398)曾“物色得冕,置幕府,援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由于宋濂系明初开国功臣,素负文名,他的说法遂为众人所取。但倘若比对该时的原始史料,则颇有斟酌的余地。
职是之故,清初大家朱彝尊(1629- 1709)撰《王冕传》(《曝书亭集》)交代王冕晚年的下场,则与宋濂所述迥然有异。他特为表彰王冕对于朱元璋“不降其志以死者”,因别为立传,图欲上之“史馆”,希冀编纂者慎择,可见朱氏认真的态度,可惜官修《明史》终究仍本诸宋濂之说。
〔元〕王冕绘《墨梅图》
朱氏的质疑,无非本诸王冕的同乡徐显(生卒年不详)的说词。徐氏系王冕好友,王冕北游南归,曾告诫徐显天下将大乱,王冕遂决定南栖归隐。徐显也替王冕写了篇传记,文末说王冕遭寇(明军)挟持见“大帅”,冕慷慨晓以大义,但“明日君疾,遂不起,数日以卒”,众人为之具棺服敛,墓碑署曰“王先生墓”,可见犹为一介平民。徐显论赞王冕云:“卒能使暴戾之寇,格心起敬,浩然之气,至死不衰。” 所以只能直称“元逸民”(徐显《王冕》,见《稗史集传》),而与尔后官修《明史》入列《文苑传》,显有歧出。
但在艺术再现上,王冕则别有一番意味。盖以历史人物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虽仍存有大幅发挥想象的余地,但比起全然虚构的人物,多少受到时空与史实若干的制约,最为后人所津津乐道的,莫若《三国演义》之于《三国志》。换言之,文学创作固然依违于历史的缝隙之间,却非完全受其范囿。视《儒林外史》为“稗官”文类的“闲斋老人”,便认为“稗官为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可进于史”,他举《三国演义》为佐证,说道:
《三国》(演义)不尽合正史,而就中魏晋代禅,依样葫芦,天道循环,可为篡弒者鉴,其他蜀与吴所以废兴存亡之故,亦具可发人深省。(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
可见“文”与“史”之间的关系,并非以“虚构”与“事实”的分辨,就可以一语道尽,其辩证关系需得逐一详究。
宋濂的《王冕传》说“冕屡应进士举不中”,但在《儒林外史》里却绝口不提王冕曾屡试不中之事,刻意将其塑造成无意仕进,“不求官爵,又不交纳朋友,终日闭门读书”的高士。按,文学创作本不须“秉笔直书”,与史实小大出入可也。
又,王冕原以“画梅”见长,倚此闻名于世。但在《儒林外史》里却不提“梅花”,王冕改以画“荷花”见著。按,“荷花”作为象征,不外取喻释教佛本身或载道工具,但核诸王冕生平素不礼佛、敬佛,则知非其所本。只是《儒林外史》里塑造王冕画荷的寓意,应与佛教无关。作者吴敬梓较可能取材自北宋大儒周敦颐(1017-1073)的传世名文《爱莲说》(张伯行编《周濂溪先生全集》),将出淤泥而不染、不蔓不枝、香远益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转化作君子洁净高超的象征。
王冕似曾见过明太祖,明初刘辰(1334-1412)的《国初事迹》里,载有以画梅著称的王氏,曾赴金华见太祖,太祖待之颇厚,曰:“我克绍兴,看你做知府。”(刘辰《国初事迹》)遂赐衣服遣回,并未任用。按该书类案牍之词,逐条记实,行文朴质,无所隐讳,应有所据。甚至复传有王冕曾献奇计于明军之事,告以攻城之略,却惨遭溃败,王冕得咎,遂受疏远(徐勉之《保越录》)。明人另有传言,云“洪武开国之初,所以待元绅士者极其优厚,奖其忠义而抑其顽钝、无耻者”,反讽的是,名列“忠义者”的王冕却落得如此下场:
诸暨王冕,值大兵攻城,舁至军前,直言而死。此又忠义者之果于自决,非为上者之不优容也。(来集之《倘湖樵书》)
此似为太祖开脱之言。诸如此类遁词,不禁启人疑窦。
相反的,宋濂并未亲见王冕,却着意为之立传,恐缘当时两军对垒(朱元璋与张士诚),王冕为该时名士,其投效与否,大有文宣价值。此外,明初另一国师刘基(1311-1375)也为王冕的《竹斋集》写过序(刘基《竹斋集序》,见寿勤泽点校《王冕集》)。一介逸士需劳得两位重要的开国文臣为其作传、写序,显得十分不简单。
疑团是:以王冕的狂傲自恃、放言无碍,遇上素轻儒生、拒听雅言且嗜杀的朱元璋,恐凶多吉少。太祖诛杀其义子亲侄朱文正(1336-1365?)的罪名,正是“亲近儒生,胸怀怨望” (吴晗《朱元璋传》;刘辰《国初事迹》;孙宜《洞庭集》“大明初略三”),何况太祖毫不掩饰地径告其近臣: “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明史》卷一百三十九,并参吴晗《朱元璋传》第五章《恐怖政治》)王冕处境的艰危,可想而知。
唯王冕的死因扑朔迷离,徒增后世史册纷扰,致难为其清楚定位。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纂修的《诸暨县志》即反映了此一窘境,它如是记述道:
王冕,万历《绍兴府志》列《儒林》,《浙江通志》载《续高士传》列《隐逸》,《续宏简录元史》(按,此指邵远平撰《续弘简录元史类编》,共四十二卷,清康熙时期刻印)列《文翰》,《明史》列《文苑》;今录宋濂传,仍拟列《儒林》。(枕椿龄等修、楼卜瀍等纂《诸暨县志》卷二十五,清乾隆三十八年刊本)
该书采宋濂之说,故将王冕入列《儒林》,但不得不承认和其他史册的分类多有分歧。
吴敬梓则在两橛之间,借文学创作,将王冕刻画成始终如一的高逸之士,完美了其艺术形象,并超拔于历史枝节的纠缠。在《儒林外史》里,王冕最终选择躲避明朝征召,吴敬梓如此交代:
王冕隐居在会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来得病去世,山邻敛些钱财,葬于会稽山下。……可笑近来文人学士,说着王冕,都称他做王参军!究竟王冕何曾做过一日官?
观此,作者让王冕“得病而死”,且不曾“做王参军”,在史料两相对垒的夹缝中,开拓权宜的想象空间,也实践了他将王冕形塑成“嵚崎磊落”之士的宿愿。因为王冕即使怀有经世之志,并不见得愿意投效明军,他所处的历史情境乃是多方势力竞逐的场域,包括旧有的元朝政权、新起的张士诚(1321-1367)和草莽出身的朱元璋,回旋其间,委实令人难以适从。其生平遭遇,为各方势力各取所需,遂呈现传闻异辞的状态。
〔清〕吴敬梓著《儒林外史》, 增补齐省堂全图本
于此,顾颉刚(1893-1980)的“古史层累说”,也可用在后世的历史人物身上,例如王冕的境遇。原先朴质的原始记述,愈到后世,愈形丰富。即使事隔多年,好事者则捕风捉影,臆想出偌多追加之词,甚至达到绘声绘影的地步,诸如明太祖与王冕生动的对谈内容(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九《山农刺时》;李西月编《张三丰集》卷二《王山农》)。
析言之,攸关王冕的生死,既存史料的分歧与矛盾,在在使得发掘历史真相难以取得定论。相形之下,反倒是《儒林外史》里的“王冕”,由于作者精心刻画,呈现了风格完整的理想形象,充分体现了艺术的真实性(authenticity)。盖吴敬梓所形塑的“王冕”,至能体现王冕的真精神(ethos)。王氏在晚年(乙未年,即1355 年)所作《照水古梅轴》的右上方,自题《梅先生传》,即兴书写虚拟的“梅先生”,他人一望即知系王冕的自况之辞。《梅先生传》的文末,王冕借“太史公”的口吻总结道:
梅先生,翩翩浊世之高士也。观其清标雅韵,有古君子之风焉。彼华腴绮丽,乌能辱之哉!以故天下人士景爱慕仰,岂虚也耶!(《王冕集》)
诚如其所述,则吴敬梓笔下的“王冕”,是否更加契合王冕的自我形象呢?果真如此,岂非印证了西哲亚里士多德(前384-322)所说的“诗比历史拥有更为普遍真实的意涵”?
本文选自《书城》杂志2016年9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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