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王 道:“落花”无言,承续有仪

2015-12-16 王 道 书城杂志

  顾氏过云楼大名在外,藏书藏画藏古籍,一部书拍卖过两亿元(宋版《锦绣万花谷》),纷纷争争一阵,热闹非凡,但更多的还只是热闹。对于过云楼自身的文化,或许不少人着眼点还在于那些天价的书画、古籍。因为整理《过云楼旧影录》一书,我发现,那些藏身于过眼云烟之幕后的主人命运,同样值得我们作一些必要的了解和认知,相比较那些扬名在外的藏品,他们是隐秘的,是被屏蔽的,近读文徵明和其师沈周的《落花诗》,思维一下子跳跃到了过云楼主人顾文彬的“落花诗”,相隔三百八十年,他们之间会有着怎样的联系?


一、沈周《落花诗》渊源浅探


  “吴门四家”之一的沈周,一生布衣,相较唐寅、文徵明、祝枝山、仇英等人,就算是在近现代他的名声也属于低调的,但是在“圈内”,沈周的威望最高,文徵明、唐寅均尊其为师。沈周诗书画俱佳,传世的作品无数,其中一种《落花诗》,因为得到了文徵明、唐寅、徐祯卿、吕秉之等名家的和诗,颇为著名。每次得到接和后,沈周又会再续,一时传为风尚。

  沈周写作《落花诗》的原因,后人记载多有一个指向:丧子。说他老年丧子,悲从中来,有感而发,吟诗抒情。文徵明的书法碑刻拓片有一件《文徵明小楷落花诗十首》(现藏于苏州碑刻博物馆),这块拓片记载:“《落花诗册》生成于公元十五世纪末,起因是明四家之一的沈周,因老年丧子赋得《落花诗》十首以寄托哀思,吴中士人皆有唱和。一时吟咏落花,数量之多,非他人可比,令吴门诗坛热闹非常,引人瞩目。”

  果真如此吗?我查了下《沈周年谱》(陈正宏著,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找到了众指的一个时间点“弘治十五年壬戌年”(1502)。这年三月,七十六岁的沈周寓居西山(苏州太湖洞庭西山)僧楼,时雨初霁,见云山吞吐,若有房山笔意,遂泼墨而为,作《雨霁图》,题诗:

青山出气却成云,漠漠云山两不分。

试待云开山出色,芙蓉洗眼照秋瞳。

  暮春时曾有官人邀请沈周入幕为事,沈周以母老恳辞。此后一直到立秋时,有侄辈前来求取山水卷,沈周绘之题上旧诗,其中提到“老妻亦化去。余虽存残喘,乃且暮人耳”。“八月十七日,沈周的儿子云鸿病故。远近来吊者千人。启南晚年失子,持家无人,意甚悲怅。”但这一年沈周并无《落花诗》呈现,倒记载着沈周的《理诗草》,悲悲戚戚:

  佚老余生愿,失子末路悲。不幸衰飒年,数畸遭祸奇。独存朽无倚,如木去旁枝。剩此破门户,力惫叹叵持。屑屑衣食计,一一费心思。思深气血耗……所苦不敢诉,常畏老母知。小孙蠢不学,次儿诞而痴。后事不足观,百忧无一怡……儿在曾裒葺,今纸著泪糜。抱患天地间,空言亦奚为?

  这些诗显然不是后世流传的《落花诗》,这一年沈周并无《落花诗》可寻。于是我按此书往前一年去寻,果然在弘治十四年(1501)发现了记载:“三月下旬,书《落花诗》三十首于东禅寺。”据地方志记载,苏州东禅寺建于三国初期的孙权时代,是苏州古城中建造最早的寺院之一,后毁于近代,现址为相门狮子口附近。其中提到“启南以《落花》为题之诗”,且为“七言律”,与后来流传的相符合。只是不见详录,遍查不着。



《过云楼日记》(点校本)

〔清〕顾文彬著

苏州市档案局(馆)

苏州市过云楼文化研究会编

文汇出版社2015年版


  难道沈周的《落花诗》与祭儿无关?于是我又开始往次一年寻找。弘治十六年(1503),春,友人来访,沈周与其乘船往西山去,途中忽忆起家中牡丹花开放了,正好要绘图填词,有“闷闷家中无意味”之句。“十一月二十日,葬已故长子云鸿于益字乡,请文徵明为之志墓”。紧接着就记载了“绘《落花图》,书《落花诗》一卷”。

  到了弘治十七年(1504)春,七十八岁的沈周又赋《落花诗》十首以示文徵明,徵明持之转以示徐祯卿、吕秉之,三人有和诗。沈周颇喜,又反和之。自后反复有和。文徵明自此有《和答石田先生〈落花〉十首》,徐祯卿也有《同徵明和答石田先生〈落花〉之什》,启南又作《再答徵明、昌谷见和〈落花〉之作》,各人十首。吕秉之则和十首诗作于沈周《再答》之后。文徵明作跋:“弘治甲子之春,石田先生赋《落花》之诗十篇,首以示璧。”从中可以发现,文徵明等人所附和沈周《落花诗》是在弘治十七年,这一年正是“甲子年”,文徵明的序写于这一年的十月,沈周的诗写于开春之际。此说与所流传祭儿伤感而作《落花诗》倒为相符。而在儿子去世前一年的《落花诗》并未引起众人应和,或许是未有老年丧子的“悲氛”,亦或记载有误。

  沈周诗书画俱佳,诗文自不待言,再加上丧子之痛,更是引起其他文士的情感共鸣,慨然和之。沈周之所以一而再地续和,实在是性格使然,儿子去世后,他的祭诗时有表露“吾性无妄好,执善信不疑”;再就是沈周的孤独,失去了儿子后的孤独感。他在当年九月十五日,绘《野菊图》并题诗,寄其孤芳自赏之怀:“墙根野菊自烂漫,新黄琐碎无人怜。幽芳不扬报隐德,僻地萧条宜养贤。聊因杯酒少慰藉,三嗅三叹秋风前……”


二、石田老人倚儿何所为?


  正统九年(1444),沈周十八岁,娶常熟一位隐士之女陈慧庄为妻。陈氏出身书香门第,家境较好,为人贤良,深为沈周钟爱。沈周说:“吾之妻,吾良友也。”陈氏于归沈家后,侍奉沈周祖母起居生活,还为她诵读佛经,教她背诵,又侍奉沈家舅姑长辈,很是孝顺,人称“贤妇”。婚后,沈周还不时与妻回常熟娘家,拜见岳父大人,交往当地名士。

  但是陈氏过门六年仍不能生育。为此,陈氏在正统十四年(1449)为沈周纳妾,次年生子沈云鸿,过继给正室陈氏。沈云鸿生于景泰元年(1450),虽属庶出,仍受陈氏疼爱,尽心栽培。后来妾又生长女,在出嫁时,陈氏“尽出奁具以与之”,嫁妆很是丰厚。沈周戏言说,难道不要留点底子给你的女儿吗?陈氏回复说,你怎么还要分你我?

  陈氏卒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冬,时沈周六十岁,他凄然作诗《悼内》两首:

结缡四十二星霜,贫贱来归贫贱亡。

只剩辛勤在麻台,尽知惭愧累糟糠。


骎骎马齿偕谁老,耿耿鳏睛觉夜长。

浅土不安缘借殡,青山愁绝几时藏。

  欣慰的是儿子云鸿一天天长大,此时已能独当一面。

  平时生活中,沈周很是注重对云鸿的教导,成化九年(1473)春,四十七岁的沈周题《古木群鸟图》,戒其以孝悌力田为本:“群鸟小笔聊耳而,岂是贻谋为儿子,汝今装袭也自好,况多题辞大夫士。我家孝悌仍力田,自此相传逾百年。门前大树已合抱,今有此鸟巢其颠。人云鸟来不宜得,他家岂无树千尺。北平乃见猫相乳,江州亦闻犬相食。我惭何有与鸟乎,我自我兮鸟自鸟。汝当力行为己事,毋但区区重画图。”云鸿理解父亲苦心,把此卷当作宝贝珍藏着,精心装裱,后来又有士大夫多人题词之上。

  众所周知,沈周除了诗书画俱佳外,对书画鉴定也很精到,甚而成为当时书画鉴藏家群体的核心人物。沈云鸿在这方面似乎更有天分,文徵明称他“特好古遗器物书画,遇名品,摩拊谛玩,喜见颜色,往往倾囊购之”,且云鸿“长于考订”、“图史之癖,寻核鳤校,不废而益勤”。他对古器物、书画“寻核岁月,甄品精驳,又历历咸有依据”,当时“江以南论赏鉴家,盖莫不推之也”。

  当然,也有人考证发现,沈云鸿有造假沈周画作的嫌疑。据徐邦达先生考证,造假人有王涞、沈周子沈云鸿,“但此两人的真迹未见,故无法分辨作伪者是谁”。

  不过,更多的史料显示,沈云鸿从成年后就开始接手打理父亲的作品和家藏古物,管理有序,行事谨慎,从未有过闪失,“对客,手自展列,不欲一示非其人”。在牵涉到父亲的作品时,亲力亲为,确保他人没有作伪空子可钻。

有人说,沈氏一门的收藏以家庭方式传承五代,绵延近一百五十年,是收藏史上的奇迹,堪称典范。

  沈云鸿的妻子为徐有贞的侄孙女,徐有贞为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是祝允明(枝山)外祖父。徐安心书法,常组织名士雅集,相信沈云鸿一定从中受益不少。

  沈云鸿为人很孝,“君病且死,犹强食欲,力起居,以慰其亲,而迄于绝”。在他重病的时候,仍然装作很强壮的样子。这恐怕也是沈周非常悲痛的原因之一。

  沈周很早时就接过了家庭的重担,一个失去丈夫的妹妹也寄住在他家,虽说开始时家境尚可,但沈周毕竟不善于营生,他本身亦多忧虑天下,性多慷慨,更多的心情和精神都放在了绘画上。三十多岁时,他家筑有竹居,营造一种类似隐逸的居所环境,希望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绘画上去。但整个大家庭的重担仍在他身上,从他那个时期的诗词可见郁闷心情一二。直到长子云鸿成人后,开始帮着父亲承担家庭的重务,沈周方才逐渐从家庭琐务中解脱出来,不断地出游、采风、会友和参加雅集。

  在这期间,父亲、老妻等亲人接连病故,让沈周觉得人生无常,悲痛加无奈,家庭也随之逐渐不堪。在他七十三岁时,长子云鸿又先他而逝,这个家庭的重担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次儿、孙子或蠢或痴,自己“力惫削瘦,耳聩目眵”,连生病也不敢说,唯恐九十多岁的老母担心。在儿子死后归于沈氏家祠后,沈周又作诗悼念,中有“以汝附祖食,幽魂安可知”。

  沈云鸿落葬时,沈周特请文徵明作墓铭,文称:“……君长余二十年,而修世讲特厚,相知为深,故其葬也,余不得不铭,而石田先生实又命之。”


三、落花无言,和诗有仪


  沈周一生作诗无数,《落花诗》传唱率为之最,实为事出有因。沈周的为人忠厚善良,启功先生在论及沈周的《落花诗》时提及,沈周遇到别人拿来冒他名的伪作,并不戳破,宁肯当面题字,使得穷朋友多卖几个钱,可以维持生活。沈周一生布衣,有一次他入幕为事碰上赈灾,结果把妻子的首饰都当掉赔进去了。

  人品至上,艺术上乘,又是在特殊时期作出了《落花诗》,要想不引起别人的共鸣,可能很难。

  随机读读沈周的《落花诗》:

富逞秾华满树春,香飘落瓣树还贫;

红芳既蜕仙成道,绿叶初阴子养仁。

偶补燕巢泥荐宠,别修蜂蜜水资神;

年年为尔添惆怅,独是蛾眉未嫁人。

  从诗中可见晚明时期的精致和细腻,落花,时光,过去不复来,往事不堪,死生无常,无奈,惆怅,飘零。在崇尚至简的今天,这种诗略显繁琐、琐屑,过于细致。但细品沈周诗中的文字,每一句都有自己的意蕴和含义,反倒能读出点宋人是词韵。沈周作诗,和他的为人一样认真,但过于认真,导致他的诗文不够开放、阔气。诗性如人性,沈周的诗中总是掺杂着自己的家境跌落、心情起伏,以及对现状的遗憾,对精神世界的完美渴望。相对于其他人的和诗,他的诗颇显黯然。

  如徐祯卿和答之诗:

不须惆怅绿枝稠,毕竟繁华有断头;

夜雨一庭争怨惜,夕阳半树少淹留。

佳人踏处亏鞋薄,燕子衔来别院幽;

满目春光今已老,可能更管镜中愁。

  沈周的《落花诗》写成后,首先给文徵明看,文读后,有和诗,诗中颇有画面感,一片清丽,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一如他的小楷抄写,轻轻俏俏:

扑面飞帘漫有情,细香歌扇鄣盈盈;

红吹乾雪风千点,彩散朝云雨满城。

春水渡江桃叶暗,茶烟围榻鬓丝轻;

从前莫恨飘零事,青子梢头取次成。

  文徵明读后与好友徐祯卿分别和诗。当年,文徵明外出至南京,拜见时任太常卿的吕秉之,吕听说此事后,欣然和诗十首,其一为:

醉拍金樽饯众芳,东风无力更斜阳;

溪鱼跳浪惊多食,山鸟收声似暗伤。

皱却面皮同我老,笑它行色为谁忙;

停针关意闺中妇,独负年华过一场。

  可见吕秉之的和诗更为轻松、俏皮,有一种把玩人生的乐观,更有对沈周劝慰的意欲所在。难怪沈周接和诗后很高兴,一再和之。

  在这些才子和诗中,唯有唐寅的和诗显得凄楚: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908。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沈云鸿去世那年,唐寅三十三岁,他远游归来,做了一件事:刻印。他说:“大丈夫虽不成名,当要慷慨,何乃效楚囚?”印章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众所周知,唐寅此前接连遭遇妹妹、妻子、母亲早逝的变故后,在他三十岁那年,又在科举考场上遭遇了人生最痛的一个打击:科场舞弊案。被判入狱,后释放,贬为吏役,唐寅不从,归苏后,以“六如居士”自居。次年又与继室反目,从此日渐颓伤,放浪形骸。



顾文彬著作《百衲琴言》手抄本


  由查询唐寅《落花诗》查到早在科场案前一年,唐寅就曾与沈周、徐祯卿等人追和倪云林《江南春》,其词下半阕云:“人命促,光阴急,泪痕渍酒青衫湿。少年已去追不及,仰看鸟没天凝碧。铸鼎铭钟封爵邑,功名让与英雄立;浮生聚散似浮萍,何须日夜苦蝇营。”此词与文徵明词合刻于顾氏苏州怡园,据说过云楼主人顾文彬得到真迹,依据摹刻。顺着这个思路去寻找,我发现,在顾文彬收藏的诸多明四家作品中,就有文徵明的手抄《落花诗》。


四、旧曲重闻,父子承续


  根据启功先生的考订,沈周的《落花诗》一时风行,多人应和,除了沈周、唐寅的自写本外,文徵明以小楷抄录本流传最多,文氏写本,不仅写了自己的和作,还连带着写了沈、徐、吕氏的诗。启功还以香港收藏家刘均量先生的藏品为例,说此卷《落花诗》为真迹,楷法精工,署名无讹。他以为,文徵明原名应为“文壁”,而非流传的“文璧”。由此一直考证到顾文彬的收藏,说顾文彬在请人镌刻《落花诗》时,落款皆为“文璧”,颇感奇怪。

  文徵明的楷书是为一个时代内髓的映照,王世贞曾评价:“待诏小楷师二王,精工之甚,少年草师怀素,行笔仿苏、黄、米及《集王书圣教序》。晚岁取《集王书圣教序》损益之,加以苍老,遂自成一家。”观察文徵明所抄《落花诗》,下笔劲健,秀整有力,又不失温纯精度,有锋芒,也有古淡。文徵明在抄写这些诗句时曾有题跋,说:

  ……而先生(沈周)之篇累三十皆不更宿而成,成益易而语益工。其为篇益富而不穷益奇。窃思昔人以是诗称者,唯二宋兄弟,然皆一篇而止。固亦未有如先生今日之盛者。或谓古人于诗,半联数语,足以传世。而先生为是,不已烦乎?仰有所托而取以自况也?

  有感而发,文字传或不传,在于缘分,也在于流传的价值所在。沈周及晚明才子的《落花诗》从明流传到清,到民国,又到了今天,与作者、诗文以及文徵明的书法都有些关系。而顾文彬的承续,或许更有着别样的意义。

过云楼富收藏自晚清名扬,曾有誉“江南收藏甲天下,过云楼收藏甲江南”。过云楼后人顾笃璜先生曾对我说,他反对这些藏品上拍卖台,很多东西不是价钱能衡量的。过云楼的藏品遍布北京、上海、江苏等地博物馆,有的还成为了镇馆之宝,文化价值自不待言。



顾承指挥建造的怡园“石听琴室”景观


  纵览过云楼及怡园建造过程,以及顾氏收藏筛检“经营”过程,更是感到难能可贵。顾文彬,号子山,又号艮庵,道光时进士,曾在太平天国时期介入平叛,请建淮军入江南,后受到李鸿章的垂青,有说曾入其幕,顾笃璜先生以为是误传。但顾文彬后受拔用,并任“肥缺”补浙江宁绍台道,管辖海关、盐务,也是事实,也正是在这个位置上,他开始策划建造过云楼。

  顾文彬精于收藏得益于家教,父亲顾大澜言传身教,常拿出自家精藏,组织书画鉴赏活动。因此顾文彬建楼纳藏有“今此过云楼之藏,前有以娱吾亲,后有以益吾世世子孙之学”。顾文彬有三子,三子顾承尤为有心好学,对书画有所领悟,深得父亲喜欢。在建造过云楼时,顾文彬仍在浙江位上,全权交付顾承监工。但其间曾召三子前来交代诸多细节,就连房子的地基要用铁杵捣遍、下水道预留以及建房黄道吉日的细节都不放过。

  建房过程中,顾承曾多次前往其他拆迁地寻找旧屋构件,装点新楼,头顶烈日,来回奔走,病好病坏,时时复发。工地上最多时工人达到上百人,顾承要监工,要管理书画,还要照顾家庭生活,很难兼顾。为此,顾文彬安排手下几人前去帮忙,并嘱几个孙辈尽力帮辅。过云楼起来后,总办赵松坡一病不起,不久谢世。顾文彬早早嘱托全力救治,并全权负责赵家后人一切费用。过云楼初见规模后,顾文彬与顾承有心再建怡园,一来继续使用过剩的山石,二来有个修身养性的地方。怡园尚在建中,顾承即病发严重,肝气发作,吐血不止。但他仍带病坚持,顾文彬为之心疼,多次致信要他休息。顾承深知工程一旦起来就不能停下,否则前功尽弃,且花销巨大,账本就有九本。

  总办去世,顾承责无旁贷,亲力亲为。顾文彬急忙赶回,归家之前也是急劳交织,吐血不止。从一八七四年到一八八二年,过云楼与怡园陆续建成,前后用了九年时间,先后经历了两位皇帝。

  顾文彬除了富收藏外,还善词学,通琴艺,有诗词著述流传至今,其收藏苏东坡居士用琴,藏于怡园,后引起“怡园琴社”风气。平时生活中,顾文彬更喜欢与顾承交流收藏心得,并带着三子遍访名师,学习书画,深得名家喜爱,称之为“小友”。早在咸丰十一年,太平军占领江南,顾家人逃难无锡,顾文彬则带着顾承避难在湖北新堤,有一天顾文彬接信知,长子、次子及妻子先后病故,父子俩身在异乡,抱头痛哭。自此,顾文彬更是倾心教授三子才艺。

  顾承有鉴定天赋,“别有神悟,物之真伪,一见即决,百不失一”。到了光绪年间,四十壮年的顾承论鉴定,已经与吴云、陈寿卿等名家并列,日本藏家冈田篁到访过云楼,与顾承相谈甚欢。顾承的早成,还得益于顾文彬的放手,每次顾承发现了好东西,就会及时谈妥价钱,进入交易。有一次他要收购禇遂良临摹的《兰亭集序》,以高价谈得,但未进入交易,他不断督促父亲多出些钱拿下来,因为此件同时以他人介入,恐怕要哄抢抬价。顾文彬总是不吝价钱,及时出手。有时候,顾家也会处理一些存疑作品,有一次,顾文彬致信顾承:“文衡山秋林闲眺卷我以为真,汝以为伪,如汝看错,则亦错卖矣。”可见父对子信。有人根据顾承存世的《过云楼初笔·再笔》推断,顾承所过目名家书画逾千幅之巨。他可谓是过云楼收藏的集大成者。而且在培养后代、承续藏品方面,做了很多基础工作。他的儿子各有建树,中以书画名家顾麟士为著,一脉相承。

  顾承对父亲收藏事业最大的辅助还有一项,顾文彬著《过云楼书画记》,十卷书写,洋洋洒洒,蔚为壮观。由于这些书画皆为父子商量购买集藏,校对工作就交给了顾承,尽心尽力,今人受益。

  在这本厚重的书画记结尾处,附有四十首诗作,形式如《落花诗》,作者是父亲顾文彬,所祭之人正是三子顾承。


五、再续“落花”,霞晖渊映

  

  在《过云楼书画记》书类卷里,赫然记录着文徵明手抄《落花诗》卷,且记录了两次,其中记着:“今吾楼合此两美,政如铜台双影,深锁春风,又何僧庐蜡花之足美哉?”

  顾文彬集藏佳品,收到了两套文徵明的《落花诗》集,心情激动可想而知。后来顾文彬将过云楼所藏法书刻成《过云楼帖》,洋洋八大卷,其中就有这卷《落花诗》。顾文彬还特意在此卷后题跋:“落花诗沈石田首倡七律十首,文衡山与徐昌谷吕秉之皆和之……”看落款日期为光绪九年仲夏。



《过云楼书画记十卷》 顾文彬著


  这个日期让我想到了顾承的去世日期。顾文彬《哭三子承诗十四首》的结尾日期为“光绪八年壬午仲秋”。我向顾笃璜先生询问此事,说这些诗应该是写于顾承去世那年。以此类推,顾文彬在收到文徵明《落花诗》卷时一定会详加考证,以他家在苏州,身处吴门,且对文史的了解,肯定知道这些诗作的渊源。读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中画类首选沈周作品,一连记录有十四篇,评说详细,还对未收到的沈氏作品深表遗憾。笔者大胆推理,顾文彬应该知道沈周的儿子沈云鸿,孝顺、持家、爱收藏、精鉴定……这些特点无疑会让他想到自己的儿子顾承,他们身上的很多特点都相像。

  顾承去世时不到五十岁,算为四十九岁,顾文彬在三子病故七年后逝世。儿子猝然而去,让他难以自抑,挥笔写下了百首哭儿诗(今见40首),每首之后有注解时事,似是追忆儿子的一生:

平生不抱誉儿癖,衰老偏吟哭子诗。

一字吟成一滴泪,龙钟双袖少干时。

  (承初名廷烈,后改今名,字承之,号骏叔,又号乐全,浦夫人第三子也)

  顾承儿童时期即向名师学习书法,“爱画由来负夙根。”一时崭露头角,当时名家翁小海、范引泉、沈竹宾、程序伯诸君皆以画名,与晚辈顾承常有来往,“诸先生皆爱之,引为小友。”

  顾承少年时期即爱翰墨作品,“遇有小品,私出所蓄饼饵钱购之”。咸丰五年,顾文彬以知府发往湖北任职,考虑到父亲顾大澜年事已高,“留全家侍奉,以一子自随,一年为期,兄弟瓜代”。其间顾承常来相伴左右,成为顾文彬爱好收藏和打理琐事的好助手。

  当顾文彬丁忧携顾承回到苏州时,太平军已经占领苏州,“苏城失守,无家可归,父子唏嘘相对,日坐愁城”。

  父子俩又回到湖北避难,没多久,“忽得家书,惊悉全家避居无锡县属之朱埂。廷薰、廷熙暨亡室相继病故,父子相持大恸,几不欲生”。

  父子俩风餐露宿,一路回到上海避难,直到同治三年八月,全家迁回苏州铁瓶巷旧宅。

  家中百废待兴,里里外外,一切从头开始,全仗着顾承来回奔走料理。同治九年,顾文彬在亲友劝说下开始复出,最终入主宁波任宁绍台道,管理海关。其间与顾承来往书信及见面,大力充盈顾家收藏,并“遥控”指挥顾承建造过云楼、怡园。“愚公手采玉芙蓉,移作屏山翠几重。五岳陡然方寸起,不容星宿更罗胸。”“凭空结构此园林,世俗尘无一点侵。别写胸中丘壑趣,萧疏如画淡如琴。”顾承不只是精于书画,对建筑、造园、古琴、古钱币均有所研究,因此在多年的设计和施工时了然于胸,营造效果不时带来惊喜,“怡园之石几与狮子林、寒碧庄(注:留园)争胜”。

  顾文彬在浙江忙于政事,顾承在家里也是很忙,管理书画、收集古泉、祭扫祖坟、筹建祠堂、游览七十二峰、拜访古琴名师。在建造怡园时,“园中筑坡仙琴馆,藏公手制玉涧流泉琴,并图公像”,家中藏苏东坡古琴,成为顾承至爱。“筑屋藏琴宝大苏,峨冠博带像新摹。一僮手捧焦桐侍,窠臼全翻笠屐图。”“久将轻薄笑相如,别有琴心悟静虚。展到缥缃和泪读,各家诗画各家书。”顾承绘《悟到琴心》图册征诗,并著《坡仙琴馆随笔五编》《画余盦印谱》《钱谱》等。

  “图书藏弆过云楼,笔记编成付校雠。他日梓成见何及,空余卷尾姓名留。”顾文彬著《过云楼书画记》十卷,大量书画细节都有赖于顾承校勘,如今此书已成书画名著。“士衡铁笔妙通神,名迹双钩欲多真。一代过云楼集帖,隋珠和璧数家珍。”顾承择家藏名迹,聘请名家精摹刻石,成书《过云楼帖》八卷,成为习书人的参考。

  顾承对于过云楼收藏的贡献,对于苏州园林的补充,不可估量,只是他长年痼疾,精力不逮,“一生强半病中过,饭颗常年啖不多。直到长眠眠始稳,可怜梦已醒南柯”。

  顾文彬对儿子的爱好、生活习性可谓了如指掌。父子俩从战乱走到平生,再到共同吐血建造集藏宝楼,早已经超越了父子,而成为知己。遥想沈周与沈云鸿又何尝不是如此?

  从晚明到晚清,江南士人传承的除了诗情外,还有世俗的亲情。仰望过云楼门额处的一块砖雕,上刻着“霞晖渊映”四个隶书大字。时间会让很多东西成为过眼云烟,但也会让很多东西更加闪耀和深远。


  本文部分引用出自顾家提供的顾文彬、顾承日记、书信、手稿,及顾鹤逸画论等,特此感谢。


本文选自2015年12月号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