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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昱宁:E.B.怀特的童话三则

2016-04-01 黄昱宁 书城杂志

鼠之船


 安迪平生写过三个童话。《斯图尔特·利特尔》(Stuart Little1945)是最早写的。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照搬它那个因为电影而更加广为人知的译名——“精灵鼠小弟”。转念一想,电影及其续集的影响力实在已经大到让我怅然若失的地步了;我还是暂且洗去好莱坞涂抹的脂粉,还他一个E.B.怀特的“斯图尔特·利特尔”吧。


 《斯图尔特·利特尔》英文版 

[美] E.B.怀特著


 “美国纽约有一位利特尔先生,他的第二个儿子一生下来,大伙儿马上看到,这位小少爷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事实上,这个小宝宝不管从哪一方面看都活像一只老鼠……”这个开头吓住了《纽约客》主编哈罗德·罗斯。某天下午,他在安迪办公室门口一探头,说:“活见鬼,安迪,你至少得交待一下,老鼠宝宝是给那家人收养的吧。”安迪没有采纳他的忠告,仍然让这个老鼠模样的小人儿从寻常人家里出生,既无离奇前因,亦无严重后果;童话里的那家人、那个社区、那座城市也并不像托塔李天王那样,见呱呱坠地的哪吒生得另类便要仗剑屠戮——他们和那些热爱斯图尔特的读者(首印十五个月内就卖了十万册)一样,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古怪的新生儿。

 斯图尔特此后的生涯其实并不像电影渲染得那样惊险。单从结构看,安迪将《斯图尔特·利特尔》处理得颇为散漫,任何跟“历险”沾得上边的情节一律淡化在他和缓的语气里。故事的结尾,比开头引来了更多的争论:斯图尔特本来是为了寻找他心爱的小鸟而到处流浪的,走着走着却和一个跟他尺寸相仿的袖珍姑娘攀上了交情,相约“乘上斯图尔特的小划子游河”。好容易可人儿如期而至,漂亮的小划子却被人糟蹋得面目全非。虽然袖珍姑娘一点儿也不介意,斯图尔特却无心奉陪,因为,一切再也“不会跟原来一样了”。我想,那些只看电影不读原著的人,最大的损失便在这里——他们只能在斯图尔特驾机俯冲地面时紧张得手心出汗,却无法在他的小划子被毁时陪他黯然落泪,更不可能像那个认真的小读者那样,忍不住写信给安迪,追问他斯图尔特到底有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安迪在回信里说,“多年前我睡在卧铺车厢里,梦见一个小男孩,神情动作活像一只老鼠,那便是斯图尔特的原形了……”至于故事为什么要在寻找中结束,怀特承认自己也曾怀疑过如此处理是否会超越孩子(或许也包括大人)所能理解的范畴,但他到底还是那样写了,我们读到的最后一句到底还是忠于他原来的设想:“斯图尔特朝前面无边的原野看去,路显得很长。但天空是明亮的,他还是觉得他在朝着正确的方向走。”

 在读完这个童话的许多年后,我看到安迪的随笔《大海与海风》和《非凡岁月》(这一篇记述了安迪一九二三年跳上“巴福德轮”边打工边“探险”的经历),当时心里像被电击似地闪回到斯图尔特的小划子,闪回到小老鼠先前在公园里驾着“黄蜂号”赢下的那场帆船比赛。两篇随笔和一个童话完全可以互为注脚,将奔涌在安迪血管里的水手/航行/流浪情结诠释得荡气回肠:

“醒着或睡着,船都在我的梦幻中——通常是那种小船,船帆轻轻地鼓荡。想一想我生命中有多大一部分时光都花费在关于出海的梦想上,而整个这场梦幻都与小船有关,我就不免担忧我的健康状况,因为据说,总是遨游在虚幻的现实中,受想象中的清风吹动,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大海与海风》)

“我在船舶颠簸时,不去抓牢什么,只管随着每一次上下起伏而摆荡,我的理论是,身体的抗拒,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晕船。我的这番自得其乐或许没什么了不起,但在北太平洋风高浪急的三天三夜里,我跌跌撞撞地沿着过道行走,身体迁就大海,就像大海是领舞者,我随它翩翩起舞。”(《非凡岁月》)

 如果说纽约和缅因是安迪生命里固定的两极,那么摇摆在两极间的,就还有一个流动的梦:他的海,他的船,他的永不抵岸的忧伤。

 多年以后,这个梦,至少有一部分,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兑现——安迪与凯瑟琳唯一的儿子乔(Joe)成年后选择的终身职业,正是设计船舶。


鹅之歌


 论写作年代,《吹小号的天鹅》(The Trumpet of the Swan1970)在三部童话里最晚;论知名度,它似乎也是最低的一个。关于写作动机,据说是因为E.B.怀特在报上看到费城动物园的一对稀有的吹号天鹅养了五只小天鹅,于是托一个在费城的朋友帮他拍了些天鹅的照片,后来又要了几份费城近二十年来流行音乐的资料。但E.B.怀特在另一封致读者信里的说法略有出入:“我不知道写《吹小号的天鹅》的灵感,是何时、怎样闯入我的脑海的。我猜想,大概是我曾经想过,一只不能发出声音来的吹号天鹅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吹小号的天鹅》英文版

[美] E.B.怀特著


 在童话里,哑巴天鹅苦于无法表达,因为那就意味着,当他遇到雌天鹅塞蕾娜的时候,没法像别的天鹅一样,大声倾诉:“咯呵——我爱你!”这种窘迫安迪自己一定深有体会,因为他从小也是个沉默寡言得近乎自闭的孩子。学校里要求每个学生都得当众演讲或背诵诗篇,他居然为此终日发愁。最终,每每碰到这样的场合,他便把心里想说的话写下来,央求别人朗读。成名以后,安迪对于公众场合能逃则逃的怪癖,在圈内鼎鼎大名。小到家族婚礼、镇上聚会,大到图书颁奖礼,要找到他的身影,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五十岁正值壮年时,他也曾挑选过几家大学领受荣誉学位,可他虽然事先灌了雪利酒或者苏格兰威士忌,那些仪式还是让他痛不欲生。“照例又是那种空虚、晕眩、华而不实的感觉将我紧紧抓住,”一九四八年他在领取了某个PHD荣誉学位后写信给妻子:“像我这样在这种事情上如此无能的人,天下绝无仅有,所以谁都没法理解这样的时刻有多么恐怖,然而,真的是很恐怖啊。”这种恐怖感在某次典礼上被一顶不甚合体的博士帽推向顶点,他惨兮兮地把深陷于窘境的自己描写成“一个蒙面文学博士,一个没有头颅的诗人”。

 自此以后,他愈发深居简出,连一九六三年政府颁发的总统自由奖章都拒绝出席接受,末了只好由一名缅因州参议员代为领取。一九七七年,凯瑟琳在跟浑身的疾病较量了十六年后终于去世,安迪没有出席妻子的葬礼。举家上下没有人感到意外,没有人认为他的这个举动,跟他对她的毕生爱恋有任何不协调之处。八年后,轮到他自己的葬礼开场,继子罗杰说了一句只有家里人才能听懂的话:“即便安迪今天能来,他也不会来。”(If Andy could be with us today he would not be with us today.

 在童话里,安迪替哑巴天鹅找了一把小号,他既然不能说,那就让他吹——“每一个音都像是举起来对着亮光照的宝石”;在生活中,老天赐给安迪一枝笔,他既然不愿说,那就让他写——在我看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被宝石反射的亮光。


猪之死


 对人群天生恐惧的安迪,却始终跟孩子和动物相处融洽,因为他对待他们和它们的姿态从来都是参与者而非胜利者。安迪的农场里养着十五头羊,一百四十八只母鸡,三只鹅,一条狗……我想,就文学意义而言,它们大概都抵不上他养的猪。猪的任人宰割的境遇,激发了安迪书写他最著名的童话《夏洛的网》,也催生了他重要的随笔文章《一头猪的死亡》。

 几乎所有研究E.B.怀特的论文都提到,“死亡”的母题——这个本来不太适合在随笔中表现的母题——如幽灵般,不时在安迪的随笔中回旋。在《这就是纽约》里,“死灭”是套在城市头顶的紧箍咒;在《重游缅湖》中,结尾的那个“死亡的寒意”,是交缠在时光隧道里的幻觉;到了《一头猪的死亡》,非但标题里出现了“死”,而且字里行间都与“死”短兵相接,写那猪怎么突然偏离了“定时喂养、逐渐长膘”的正常轨道,安迪又怎么替他灌肠,进而,不得不一步一步卷入死亡的悲惨与难堪:“我发现,一旦给猪灌肠,就再无退路,没有可能重新扮演生活中的某个常规角色。猪的命运与我的命运纠缠在一起,就像胶皮管与脐带纠缠在一起。从这一刻开始直到它死,我心中再也抛不开它……它的不幸很快成了世间一切苦难的象征。”

《夏洛的网》英文版 

[美] E.B.怀特著加斯·威廉斯图


 这篇随笔发表于一九四七年,五年之后面世的便是《夏洛的网》。关于这则“二十世纪最著名的”童话,实在已经有太多的评论,我只想说两点。其一,虽然标题上出现的是那只侠骨柔肠、救猪于水火的蜘蛛夏洛,但真正的主角,我以为,当然是小猪威尔伯。他的恐惧,他的寂寞,他的白天害羞夜晚感伤,实在比英雄夏洛更逼真,更动人心弦。

 其二,《夏洛的网》的粉丝大概都背得出开头这段:

 “‘爸爸拿着那把斧子去哪里?’弗恩问她妈妈。‘去猪圈,’阿拉布尔太太回答说,‘……有一只小猪是落脚猪,注定不会有出息……’‘不要它?’弗恩一声尖叫,‘你是说要杀掉它?只为了它比别的猪小?’”

 以下的真实事件或许可以为这个经典童话的经典开头提供一则饶有趣味的花絮,为审视安迪其人添加一个更立体更复杂的视角,也为童话与人生、理性与感性画上一条暧昧的分界线。

 话说《夏洛的网》的粉丝里有一个跟安迪也算是没有血缘的至亲,那便是罗杰的女儿爱丽丝。十岁那年,她随父亲到安迪家度假,将要离开时听说农场里有一头小猪即将变成熏火腿,顿时大惊失色,连夜用蜡笔把《夏洛的网》里那张由加斯·威廉斯画的插图描下来。图上最醒目的便是夏洛用蛛网织成的标语——“王牌猪!”(Some Pig)。在故事里,正是这句话拯救了威尔伯。

 翌日,爱丽丝把这幅图偷偷搁上了安迪的书桌。安迪乍见之下,吓了一大跳,但终究不改初衷。小猪蜕变成熏火腿的过程,一天也没耽搁。

 

 

本文节选自《书城》杂志2007年1月号黄昱宁 《“写的不坏”——关于E.B.怀特的札记》一文,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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